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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话语权利

  栾春阳一早通知曙初,你暂停对越北市的情况了解,先回分社熟悉稿件采编流程,然后我领你去跑跑全省,只有掌握了全省的情况,才能判断越北在全省所处的位置。曙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初来乍到就有这么好的机会向这位前辈跟班学习,这太让人兴奋与激动了,直到坐上社里派来接他的车里时,他还没从兴奋中走出来,似醒非醒地机械地摇晃着身躯。

  栾春阳瞪了一眼双目迷离的曙初,没多吭声,吩咐司机开车即走。半眯着打了一会小盹,栾春阳忽然开了口,曙初,当一名中央单位的记者要有心理准备,就要做到为民请命、为民代言。假如你热爱这个行业,愿意为自己的理想与抱负献身,那你就要甘于清贫,甘愿牺牲,甘于寂寞。你知道西西弗斯吗?

  曙初点点头。

  栾春阳没去注意他的反应,说起了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在“荷马史诗”中,西西弗斯是人间最足智多谋又聪明机巧的人,他是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国王。当宙斯掳走河神伊索普斯的女儿伊琴娜,河神曾到科林斯寻找其女,知悉此事的西西弗斯以一条四季长流的河川作为交换条件告知。由于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派出死神要将他押下地狱。没有想到西西弗斯却用计绑架了死神,导致人间长久以来都没有人死去,一直到死神被救出为止,西西弗斯也被打入冥界。

  在被打入冥界前,西西弗斯嘱咐妻子墨洛波不要埋葬他的尸体。到了冥界后,西西弗斯告诉冥后帕尔塞福涅,一个没有被埋葬的人是没有资格待在冥界的,并请求给予三天告假还阳处理自己的后事。没有想到西西弗斯一看到美丽的大地就赖着不走不想回冥府去了。直到其死后,西西弗斯被判逐出到地狱那边,在那里他每天要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推到非常陡的山上,然后朝边上迈一步出去,再眼看着这个大石头滚到山脚下面。西西弗斯要永远地并且没有任何希望地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

  他是没有任何选择的;他的唯一选择就是那块石头与那座陡山。

  西西弗斯为了一个没有尽头没有结果的目标奋斗不止,即使屡战屡败,也要屡败屡战。如此,结果已不再重要。

  栾春阳颇有感叹地说,精神的清洁是第一的。古人常曰,“有容乃大”,“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在你踏入这个行业的第一天,你时时刻刻都要头脑冷静,坚持住职业的标准和操守,坚持着新闻媒体在现代传播过程中应该有的角色。把脾气拿出来,那叫本能;把脾气压回去,才叫本事!不要做“墙头草”,不去随波逐流,不干同流合污的丑行而留下恶劣的记录,哪怕我们可以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承担任何个人的责任也不要失去良知与道义。其实,这不仅是个人的职业准则,也是社会道义的担当,更是对历史后果的负责。

  我记得英国温斯顿·丘吉尔说过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你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我们媒体人传递着一个时代的声音,我们只是把民众的诉求记录下来,他们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与不可低估的力量。他们所呼喊的就是要争取自己的权利与尊严。正如一位哲人所说:“争取你自己的权利,就是争取国家的权利。”我们记者起码能做到伏尔泰所说的:“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是记者的底线,不偏不倚客观报道每一件事。

  栾春阳今天对曙初的这番谈话是经过深思熟虑了许久才敞开心扉的。他了解曙初的经历与学校表现,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小伙子,有着同自己一样的出身,农家生活养成了内敛、憨厚与含蓄的本质,为人忠诚、耿直,目前还是块璞玉,多经雕琢必成大器,故而对他的敲打与教诲着眼于对他的长远的培养。

  曙初深感站长对他的用意,虽然有的道理他听起来有些晦涩,他大脑在迅速地搜索,尽快转为他的信息正能量。当调查记查第一天起,曙初就暗下决心要好好向春阳站长学习真本事。罗曼·罗兰说;人们常觉得准备的阶段是在浪费时间,只有当真正机会来临,而自己没有能力把握的时候,才能觉悟自己平时没有准备才是浪费了时间。能干的人,不在情绪上计较,只在做事上认真;无能的人,不在做事上认真,只在情绪上计较。把脾气拿出来,那叫本能;把脾气压回去,才叫本事!

  小车很快驶入了木棉市,栾春阳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不是休假回来,二是没有回家的欲望,李丽例行公事般每天打电话,却也从来不提他回家的事。人过四十,事业都处于巅峰状态,家庭放在了次要地位。其实这是十分危险的。由于多种压力接踵而至,情感的港湾看似十分平静,却时时酝酿着暴风雨。他对夫妻的那些事情有些“审美疲劳”了。夫妻间约定俗成的心理暗示早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不要说卿卿我我、恩恩爱爱以及柔情似水的情爱酣战了,有时老婆故意做出百般柔媚风骚的样子,他也熟视无睹,匆匆履行完丈夫职责便卸甲归田。然后是陷入沉沉梦乡。

  其实,李丽曾是很知性的女人,别看没读啥书,但长期生活在大学校园,耳染目濡各种文化之风,身上自然而然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书卷气。只不过结婚生孩子后,在单位上混的不如意人才变得刻薄、刁钻起来,脾气有时不可理喻。很长一个时期,她那家银行行长突然心血来潮,天天强调要加强前台员工的形象气质培养,换言之就是女柜员要面容姣好,气质高雅,举止不凡。李丽也在前台临柜工作,这年岁在脸上留下道道风霜,完全没了年龄上的优势,只能没完没了地靠后天补,只要报上宣传啥养颜抗衰老,她都买来试试,各种中医养生方法、青春再生术等等培训班,她是一个接一个地参加,家里梳妆台上千姿百态的高级化妆品琳琅满目,常做漂白换肤,把一张脸修饰得既精致,又细腻,随眼一瞧,也算得上颇有风情的成熟女人,再细打量她的眼角和颈部的细密皱纹则无可奈何地告诉别人她已风华不再了。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十分敏感,家庭压力、工作压力让她感到生活的无望与无奈。这也是使她性格反复无常而戾气外露的根本原因。

  栾春阳在小区门口让车子把自己放下来,叮嘱司机把曙初送到分社招待所住下,明早他们就出发前往A市。春阳住的小区是省委家属大院,因为栾春阳的所在单位是中央驻地方机构,牌子大,所以当年省委在建房时也把他们考虑进来,老员工基本都住在省委家属院子。从这个院子进进出出的,基本上都是处级以上的党政干部。春阳虽然也算正处,但毕竟是外单位的干部,虽然在这里居住了十多年,倒也没有谁注意上他。他慢慢沿着花径来到了自己家院门前,轻手一推门,门竟没上锁。他有点自嘲地笑骂道,李丽这个粗心婆。儿子在外地上大学,不可能在家;李丽正是上班时间,银行前台那活早一分离岗都不行,她也不可能在家呀。难道有小偷?他蹑手蹑脚进了房门,却闻到饭熟菜香的味道。久违了的“家”的概念又回到他身上,一种温馨而柔情在胸间徐徐溶化。这七八年他下到越北后家基本变成了旅舍的代名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李丽由开始的艾怨变成习惯,从热情转向淡然,再到冷漠,再到一切都那么坦然,彼此没有了牵挂。

  正当他错愕间,李丽端着煲好的汤从厨房出来,见丈夫回来,嘴边漾起笑意,说,春阳吃饭了,我煲了你爱喝的水鱼汤。

  春阳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说,今天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像李丽这样工作如命的人,胆敢旷工就为了煲这水鱼汤?

  李丽嘻嘻一笑说,我今天同人家调班了,你不是要回家吗?我当然得做好饭等你。

  春阳说,别搞得那么隆重,你忙我们就去外面吃不更省事吗?

  李丽说,那是过去,从今天开始,我们谁也不准怠慢谁。

  春阳这才注意打量起老婆。老婆一月未见变化挺大。原来在家都是宽大罩衫往身上一套,头发打个橡皮筋,又老又土,身材松松垮垮,脸上因洗去脂粉尽露本色,又是斑,又是皱纹,不忍卒看。现如今,老婆穿着低胸的吊常睡裙,脸上肌肤因刚做保养显得水嫩嫩的,还有一点腮红,不知是不是搽了胭脂的效果。精巧的金色耳钉在她耳垂上是那么的妩媚与好看。春阳已有一个月没碰过女人,看到老婆风情万种地站在他面前,那跑到爪哇国的欲望也慢慢回来了。他只觉得全身热躁便一把掳过老婆,嗅着她那熟悉的发香,忘情地亲吻着她的颈窝、耳垂,丝丝热气吹拂着老婆的脸。老婆有点扭捏地扭动着身子,娇喘着说,春阳,别,瞧你满身臭汗快去冲个澡。她一把把他推开他。

  栾春阳“嘿嘿”一笑,说,瞧我这山里人,猴急猴样的,都不知道女人味了。好,我去洗澡。

  老婆“噗嗤”笑道,你加把劲调回来当上副社长,我让你天天有女人味尝。

  春阳一听老婆话中有话,有股压力似在牵动着他的神经。难怪老婆今天换了一个人,原来还指望自己能上副社长这个台阶。女人心,深着呢,给你冷脸有她的理,今日给你热乎劲儿也有她的道。他多少知道老婆千娇百媚的缘由了。站在莲蓬头下,任凭热水哗哗地流着。从他的内心来讲,他二十多年前对做官这事看的很淡,在这方面基本没什么追求,一切顺其自然,因而分社领导走马灯似地换了几任,他从来没去关心过,自然而然,每到提拔机会都不曾有领导提过他的名。老婆在这方面曾或明或暗提示过他要常去领导那里走动走动,起码新领导上任也得给个好脸子吧,他依旧我行我素,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现如今不同,年龄是个坎,他再不抓住这次机会,这辈子是再也没有机会提拔了,老婆也明白这点,那天电话里她小心翼翼才好不容易说动了他的心。这次春阳能主动回木棉市就印证了老婆的智谋已初步成功。李丽当然很激动,这么多年夫妻之所以常常陷入冷战,就是春阳这人太“拧”,根本听不进老婆的话,以及错过一次次的绝好机遇。只有老公混好了,她在单位也不至于有人给她脸色看了。因此,听到老公今天要回家,她昨天就同人商量好了调换了班,一心一意在家等候丈夫。想想快一个月没有见老公了,她也倒有几分想念起老公,便精心地开始装扮起自己来。

  老婆好似久逢甘霖,便显出前所未有的主动,栾春阳刚出浴池,她就把汤盛好放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有滋有味地喝起来,自己不由靠在他的肩膀上。嫩白的肌肤轻轻按摩着他有些松弛的手臂。他有些不习惯,想挪挪身体却被她一把揽过去。他这时完全不能自持了,老婆今天心情奇好,太阳恍惚从西边升起。他抱起老婆柔滑而几乎全裸的身子往卧室走去,还没等他褪下衣服,老婆就高抬起两只脚挂在了他的脖颈处。莲足香馥,玉腿修长,肌肤胜雪,花蕊幽深,春阳从没见过老婆这么放纵过,直被她弄得心神荡漾,热血沸腾。

  老婆在他的动作之下发出了阵阵娇喘声音,是他以前没有听到过的,是那么地让他心旌摇动。那声音是激动,又是享受,是呻吟,却是快乐,似乎是要索取,恰恰也在给予,是召唤,更是一种激励。他就像一个战士在勇猛地前进走过片片沼泽地向着制高点冲锋。

  也许是压抑的太久,老婆要把平时在单位,在家里所受的怨气都化作一缕缕发泄的呼唤,毫无顾忌地叫唤起来。晚上,这声音传的很远,春阳深深地感觉着她的力量,并被这力量鼓舞着、推动者,一直被抛向云端……这是一种饥渴的力量,来势凶猛,能顷刻间吞噬一切,春阳似乎感到了一个神秘的手在促使他被这种力量牵引着,翻过高山,越过大河,既有快乐的呼喊,也有激动的呻吟,一种被点燃的感觉,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他在燃烧中奔跑,奔跑他想喊,想叫,把这个夜晚撕得粉碎。

  身体化作最后的能量,仿佛万物都不存在,在虚无飘渺中,栾春阳紧紧地抱着老婆,直到万事俱寂了才沉沉睡去,两颗心在冲撞后体味着彼此的存在。这或许就是灵魂出窍的感觉吧。

  次日一早,栾春阳夹着公文包要去社长那里把赴全省多地采访的计划作个详细汇报。临出门,老婆拉住栾春阳,伸手拔去头顶的几根白发。女人一满足,两眼如含春水。老婆深情款款地发着嗲说,春阳,到了社长那要注意言谈举止,快退下的人想法更多更复杂,你既要低调,又要表现得淡定。

  是,老婆大人。栾春阳满口应承道,这要换在一个多月以前,他打死也不会相信,老婆对他会这么柔情似水。他越发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老婆后半生活好不好,就看他拼命一搏了。他不愿多去想这事。他害怕结局,更害怕他二十来年树立起来的超脱,刚直的形象一夜间坍塌。其实,自从那天老婆在电话中说起社长上她老爷子家的事之后,他的心思也活泛开了。原来在他的心底,还是深埋着欲望,只不过没有机会搅动而表现出来。他权衡目前形势,觉得有有利因素也有不利因素。有利因素就是任现职时间最长,是社里资格最老的站长,是有利也不利,有利就是时间熬也熬出来,一直坚守老少边穷站;不利因素则更多,因为穷,越北市站几乎被人遗忘,总社和分社领导尽往沿海地区跑,那几个下派支社长、站长同上头关系打得火热,加上经济条件好,迎来送往的少不了一些开支。这对经济发达市不成问题,而对越北这种穷站却是伤透脑筋。因此,这七八年来,栾春阳把抓经营的时间与精力大大多于抓采编方面的工作,这些年鲜有有分量的作品问世,不似那些少壮派,常常有“卫星”上天。这也是他的软肋,因此,他主动向社长提出在采编这块加强力量,抓些鲜活的稿子,而出成果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到全省跑一圈。带着新来的记者,也有助于锻炼新人,社长爽快地同意他的请求,叫他先到分社来开介绍信再下到各地市县去。

  到了分社,先去社长办公室。他同社长很熟,跟了他快二十年,从一个愣头小伙变成胡子拉茬的中年人了,而老社长则由精壮之年变成了满头华发的老头了。老社长知道栾春阳这次到全省走一走的意图,但心照不宣。春阳本身就是分社采编室下去的,过去三天两头都在全省面上跑,现在去走走也很正常。老社长那天同春阳的岳父见过面,也知道李丽的心思,但位置只有一个而想分粥的和尚太多,他又不好在春阳面前说得太多。他一边喝着新茶,一边慢悠悠地说道,春阳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有一个行者问老和尚,您得道前,做什么?老和尚说,砍柴担水做饭。行者问,那得道后呢?老和尚:砍柴担水做饭。行者又问,那何谓得道?老和尚说,得道前,砍柴时惦记着挑水,挑水时惦记着做饭;得道后砍柴即砍柴,担水即担水,做饭即做饭。我以为大道至简,平常心是道。你该做什么做什么,机会不会错过有心之人。

  老社长的一席话让栾春阳有些赧然。有的事情不可为而为之,则违逆自己一贯奉行的戒条,只会更痛苦和悲伤。与其让大家都盯着自己,时时刻刻关注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倒不如暂时放下,先把眼前的事儿做好,先让实力证明自己即使失败也不无遗憾。想到这里,他茅塞顿开,如释重负。

  他几乎是迈着轻快的步伐小跑出社长办公室的。

  A市是曙初一行的第一站。A市地处边境线上,与境外几个口岸城市毗邻,形成三角洲地带。人员往来频繁,经济繁荣,商埠连排,近海桅杆林立,海上帆影点点,好一派南国风光。春阳太熟悉这座城市了,他到南方省的第一篇稿就诞生于A市,踏入工作后的处女作对每个人来讲都印象深刻,永远值得追忆。因而,一踏上这块土地,栾春阳就始终处于一种激动状态,刚才还眯着的眼睛忽地睁开了,他闻到那股熟悉的风中夹着的淡淡腥味,这才知道真正进入A市的地界。他记得那时他刚走出校门,在我国南方沿海省份开始建立经济特区,A市作为第一批试点城市列入对外开放的前哨阵地。经济特区的“特”就特在“变”,特就是“新”。那时刚刚兴起城市建设。按照常规从设计到审批有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尤其是专家及权威的意见基本上左右一切建设工作的生命。此时有个年轻人站出来,主动请缨,迎难而上。

  春阳根据那个年轻人的故事写了长篇报道《时代弄潮儿》上了中央党报头版头条,引起巨大反响。快20年过去了,当年的年轻人现在已是A市市长,正当意气风发之时,而春阳从白面书生也渐成黑发稀疏的刀笔手了。

  栾春阳出发前本想打电话给这个当年的年轻人,现在已成为A市父母官的张一平,告知他此行的计划。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新闻往往是在不经意被发现的,也许通过自己的双眼,凭着直觉更能看到真实而原始的东西。他此番南行的目的就是要去发掘最草根、最原生态的生命状态与生活情态。即使不去拜访当地的行政长官也情有可原。有时礼数太周全,必然就会在别的地方关照不到,这是事物的定数与周期率。

  大道边是一排排林立的大排档,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三三两两骑摩托车送外卖便当的。春阳也觉得有些饿了,便叫司机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车停了,看看一家还整洁的排档便同曙初、司机两人在一个靠外的位置坐下。春阳对吃没太多的讲究,借着等候上菜的空隙,他职业习惯性地观摩起周围的情势。这家排档因地处偏僻,相对人就少些,同大道路口那几家红红火火的排档相比逊色不少。他知道此地紧挨开发区,来就餐的大都是周边打工的外来户。趁着伙计来上菜的空儿春阳随口问道,这开发区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生意比过往好许多吧?在春阳记忆中这里原来只是一片荒芜的小土冈,人烟稀少。几年没有光顾,变化着实不小。

  伙计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好的,做一天少一天,也不知那天还能不能做下去。

  春阳一听,觉得他话中有话,来了兴趣,问,此话怎讲?

  伙计压低嗓子说,老哥可是外地人吧?你不知这些年我们村不少人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先是老掉头发,接着是肚子痛。已死了好几户人,每家都有人得了这怪病,癌病率出奇高。这不,我们家老板娘也病倒了,老板也没心思做生意,天天在外跑医院,请医生,排档还能撑多久?

  春阳若有所思地问,你们村原来有没有得过这种病?

  伙计说,我们村是全省有名的长寿村,山好水清树高,百岁老人好几个,每年都有后生仔去当兵,空军飞行员出了好几个。自从开发区建起来后,一切都变了样,水浑了,树没了,鸟飞走了。那开发区的工厂不知是生产啥的,黑烟筒天天冒浓烟,农作物一片片死掉,村里有钱的都迁走了,剩下的要不没能力,要不拖儿带口,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存,不能说走就走吧!

  春阳基本明白了事儿的原委。这就是代价。以环境的牺牲换来经济的繁荣,以生命的代价换来GDP的高速增长。他顿时失去食欲,再也咽不下一口饭菜。他对曙初说,你把这个地名记住,我们不能熟视无睹,先进市里再说。他不在多言,闷声闷气抽着烟。

  这顿饭吃得寡淡无味。店主的遭遇触动每个人的心弦。春阳接触社会面广,每天接触的负面新闻接踵而至,就以食品为例,白酒里有塑化剂,粉丝里面有滑石粉,果冻里有烂皮鞋等等这虽是个案,极少数黑心奸商为了百分之一的利润却留着百分之百的杀头可能不惜铤而走险,资本带着血淋淋的恶臭与可恶。

  春阳对曙初说,改革开放开创了一个伟大的时代。前进道路不可避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我们媒体人自当坚守自己的净土。时代的前进总是交织着摇摆与坚定。勇敢者把黑暗踩在脚底,把机遇当做希望,正如大作家狄更斯在《双城记》中说:“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的时代;那是睿智的年月,那是个蒙味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那是疑惑重重的时期;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那是黑暗笼罩的季节;那是充满希望的春天,那是让人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就是在这反复中作出应有的选择。”人的决心意志决定了历史车轮的前进与后退。

  春阳不无忧虑地说,现在有种片面的观点,认为现在搞市场经济了,一切都可自由了,不需要限制。一切行为皆以“自由”为核心,提倡个人行为的最大化,其实,自由既有为所欲为的权利又有不损害他人的责任与义务。自由的背后是自律,除了自律外自由还要接受他律,他律就是外在的道德和法律规则的约束。因此为所欲为的权利只是自由的一部分,很多人一谈到自由就误解成为所欲为,那就以偏概全了;自律和他律是自由的另一部分,两者合在一起才是完整自由。自由的概念多么像太极,一面是为所欲为阳,一面是自律和他律的阴,阴阳结合,相互转化和制约才是真正的自由。

  春阳一行人先到A市支社。支社社长原来也是春阳在分社的老同事,见了面免不了一番嘘嘘。毕竟到了别人的一亩三分地,春阳还是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与尊重。全省交叉采访也是常有的事,支社长问春阳有什么计划安排,他这头好协助,春阳笑笑,不急,主要是看看,学习兄弟站社的经验。支社长看他搪塞自己,也就不好再细问,便要安排接风洗尘。春阳本想拒绝,想想到了人家屋檐下只好由着他去忙了。

  支社长一走,春阳便吩咐曙初先从外围调查开发区周边村庄环境污染情况,摸摸情况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这个调查先从村里民户着手,不要暴露身份,也不必惊动地方官员。

  曙初先从网上搜寻了环境污染的基本分类和主要危害,又通过支社找来A市地方志。通过仔细研读,他知道开发区征用的是大道村的土地。这大道村原来是个花香柳翠的鱼米之乡,春江为该村的主要河流,是大道村人祖辈饮水之源,曾经水深三五丈,河中鱼虾蚌蟹应有尽有,河坝四季青葱,荔林成片,村路林荫匝道,芳菲馥郁,是知名的花果之乡。是什么原因一夜之间就摧毁了大道村的山清水秀?这令人痛心的现实背后又是什么样的利益链条呢?是什么人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一连串的问题,曙初感到即将开展的调查是艰巨而复杂的。

  兵分两路,春阳前往市防疫站调查了A市这几年来的疾病防控情况,再从医卫角度侧面摸摸大道村人口的就诊情况。曙初则从民间开始,先掌握面上的第一手材料,拿到实证后再作下一步安排。吃过早饭,天还蒙蒙亮,曙初就离开支社,在路边打了个“摩的”就往大道村疾驰而去。大道村地处国道高速路旁,交通十分迅捷。A市开发区选择这里也是看中了它的交通得天独厚的条件。靠近村落,曙初让摩的佬把他放下。沿着开发区方向小道他爬上一座小山丘登高望远,眼前的开发区内一座座工厂星罗棋布,烟囱林立,高压铁架高耸入云,现代化工业现代化气派。正是上工换班时间,开发区大门口进入的是一群群身着工装的打工族,男男女女一个个快步如飞,相互之间也不搭讪闲谈。这些工厂大都实行三班倒或两班倒,换岗不停工。不一会陆陆续续有工人从厂门里出来,也许是上了夜班的缘故,一个个精神困顿,急匆匆赶着路欲早点回去睡上一觉。这时曙初隐隐约约嗅到风中夹杂着一股微臭直蹿他嗓子,他呛得嗓子有些发痒,紧接咳了几声。就凭着这股臭气,曙初感到这开发区问题不小。绕着开发区转了一大圈,他想进工厂去瞧瞧他们到底在生产啥,一看每个工厂大门都是保安林立,戒备森严,进出门都凭胸牌工号,他便放弃了这个努力,以免打草惊蛇。春阳一再交代他要步步高度警惕,尤其这是他正式入职以来参与的第一仗,更要慎重初战,力求全胜,干的漂亮,留下个好印象。

  他返回村里,只有从村民身上打开缺口,才能看到真实情况。在春江河边,河水缓缓东去,河水表面看也没什么异样,依旧水质清透,但河坝上的树却莫名其妙地枯死了一小片,有的树半边绿,半边枯黄,他十分诧异,现在正是八九月生命力最盛之时,落叶随风飘扬,看这样子还会蔓延下去。炎夏之际,正是树木生命最旺盛最葱郁之时,怎么会枯死?怎么会落叶纷飞?河中水清草丰,应是鸭鹅嬉戏,水鸟点水的农耕美景,却看不到一只鸭鹅。他离开水边,往村中走去。他边走边观察着村里。大道村是个大村,人口繁衍旺盛,古往今来源于人多地少,把地看的比命还重。村落俨然分成两种风格,一边是新建筑,一排排楼房瓷砖到顶,在农村属于气派十足的现代化房舍;另一边是老房子,飞檐走角,中间是大房,东西两边各一厢房,屋前是厨房和猪舍,这是南方最典型的农家传统屋舍结构。曙初选中东头那座最高大建筑的院落。能在村里建成比别人高一大截的房子的住,一般在村里都是有一定身份的说话更有份量的人,这类人一般情况下掌握的情况会更全面更准确,他从小农村长大,起码的乡情民风还是十分清楚的。

  南方农村待客之风依然十分浓厚。男主人刚从地里早耕回来,见一个陌生人闯入他家院门,顿感有些唐突,不由的警觉地问,年轻人有啥事?

  曙初说,我是从城里来郊游的。早听说你们春江很美,这不趁着果熟飘香时候好来踏个青,换换空气。

  男人“呃”了一声,说,难得还有人来大道村踏青现如今这可是稀奇了。唉,假如早十年,像你这种背包族每天都要接待十多拨,今不如前了……

  说着,就把曙初让进院子。

  曙初说,这一路走来,带来的水喝光了,这不来向大叔讨杯水喝嘛。说着,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水壶,口朝下,果然滴水未现。

  大叔哈哈一笑,说,进门都是客,来,喝茶。

  大道村人乡风淳朴,十分好客。曙初从市志已了解到。所以他相信他一定能敲开大叔的门,也能摸到他想要的情况。

  大叔叫温木安,是客家人,也是这大道村最大姓——温姓族人的族长,曾当过村长。曙初暗自获幸自己的眼光没走丢。

  提起当村长的事,温木安显得愤愤不已,看来此事在他心中积下太多的忧愤和烙下太大的伤痕。

  刚开始,市里要把开发区设在大道村地面上,要征我们祖祖辈辈传下的几千亩地,我就不同意。地是农民的命根子,那都是几千亩上等的水浇地呀,一年三季水稻,养活多少人。没有了地,我们还能干什么。但村里人不这么认为,就贪那点补偿款、征地款。那钱都会花穷啊。地才踏实永远也飞不走,村里人瞎起哄,要征要征。征了地就可以做城里人,就不再下地干活了。我拦不住,村里人把地都卖了。我这村长也辞职不干了。辞职那天,正好给村民发钞票,一个个像过年似的,奔走相告,兴高采烈。我恨恨地说,别看今天笑的欢,有你们哭的时候。不知是我的话太歹毒,还是冤冤相报,这不到十年,这大道村像发了病瘟一样,人一茬茬地死掉,昔日人丁旺盛的大道村基本垮了,这都是报应哇。

  曙初问,那问题出在哪?

  温木安一跺脚,往厂房林立的方向一指说,就是这该天杀的工厂。开发区没建之前,我们春江水甜,河岸植物茂盛,丰产鱼虾,家里来客要添菜,只要拎着网下河一撒,就鱼呀、虾呀、蟹呀够一大家人吃一餐。河中随处都是蚌、螺,适合发展养殖业,成了鸭子的天然食物。我们大道村有粮,有副业,河中又有我们取之不尽的美食,河水甜美甘醇,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养育一代代人,才有了我们大道村淳朴憨厚的乡俗民风,往往事不求人。这工厂来了之后,不知从何处引进的企业,它主要是从事化工和再回收生产资料的利用,对我们大道村真正是厄运噩梦的开始。这水中的鱼虾没多久就死光了,水草也逐渐枯萎了,随着岁月的流逝,那河坝上的乔木也一兜兜开始死了,那些工厂不仅向河里排出污水,还向周边农田排污,没被征去的农田几乎颗粒无收。村人开始没当回事,不少人还沉浸于蜜罐里没回过味来,你瞧,工厂给了他征地款,家里老少都在工厂做工,多惬意啊,可是没过多久,村里陆陆续续出现了病人,有的是咳嗽,胸闷的难受;有的手脚莫名其妙长出红疹,奇痒难忍;最后有人发现春江水有股硫磺味,不能喝了。村里人这才着急了,央求我管管这事。我骂他们,当初领钱时,你们一个个笑的脸比猴子P股还红,现在看病把钱花没了才想到我当初的反对是对的吧。没办法领着他们去找开发区。开发区头儿没一个出来见。那只好上镇里,镇里领导说,他们级别没开发区高,说话不顶事,但可以协调协调,你说这是人话吗?当初开发区进驻时,你一个个书记、镇长说的比唱的好听,说这是为大道村村民谋福祉的优秀项目,能造福万民。屁,现在不提造福,有了问题躲着走。这现如今怎么变得像换了人,当危机还没有落到官员头上,是没有人会去关注你的生态安全,他们漠不关心,享受着最好的阳光、水、空气。我们别无它途,只好不停地找政府。政府只好给开发区打电话,叫他们不要往河里排水。不往河里排了,他们就用抽水管往地底下排。你看不到,拿他没辙。河里不排污,表面看河水不再浑浊,但那河水已不能再喝了。村里人集资打深井,喝地下水,总可躲开那毒水吧?错。没过些日子,深井里的水也同那河水一样飘着同样的味道,赶紧上城里请专家来检测,一查同河水一样超标,还含有砷等重金属元素。经查原因都是开发区排污到地底,已蔓延周围把大道村整个地区的地下水资源彻底毁灭了。这地下水不能喝,这河水不能喝,村民也开始恐慌。这就是大家尝到的血的代价。生我养我的几千年的土地不能说离开就离开,我们还要生存,要生存就无异于饮鸩止渴。村里这四年来患血癌的就有一百多人,还有五六十人是得了肝癌、肺癌、食道癌等等,家家户户都有病人,村里还有几户人家在医院耗着,说不定哪天就撒手人寰了。

  曙初问,你们就不会向更上级申诉、控告。

  温木安一声长叹,说,告了有什么用。

  曙初说,大叔,别失望,天底下总有讲理的地方。

  告别大道村,曙初已基本弄清了事情的严重程度,温大叔的每一句话都像警钟般敲打着他,这个大道工厂区就是一块烂膏药,贴到那里那里就流脓流水;膏药本来是来治疮的,本事是良药好剂,就一定能对症把疮治好;而膏药是假冒伪劣的产品只能倒致疮痛的溃烂。有的官员把大建工厂当政绩工程来抓,也不管环境评估,引进了一批相当落后的化工企业。这些企业往往是发达地区淘汰转移出去的,以环境牺牲为代价的重特大型污染企业,产能高耗,生产方式陈旧落后。人的私心一作怪,肯定就会念歪了经,加速当地生态恶化。

  为了印证这位老村长的事实,曙初又到村里登门看了他讲的那几家发病情况严重的家,并在本子上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与家庭门牌号。温本安的话一点也不掺假,村里生存环境破坏遭受的严重情况比他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直忙到中午刚刚到吃饭时间才基本搞定。温本安有些不相信他是个踏青者,在探询与狐疑的眼光之间,多少有些看热闹似的让曙初在那忙得不亦乐乎。村里情况已严重到这种程度,温本安没有闲心去探究救人以外的事情,作为温姓族长,他倒是正苦苦巴望着谁会伸出援手来拉他们脱离苦海。

  到公路便道上拦了一辆进城的货车,曙初踏上返程。春阳已回到招待所,正在统计与核实大道村这五年来死亡及发病情况,他从防疫站出来后,又通过公安局内部熟人查阅了大道村这些年人口户籍变动情况,从另一个角度印证防疫站提供的数据的可靠性与准确性。毕竟是老记者,做起这些事来不显山不露水,严谨扎实,一旦形成稿件再来核实这一长串数字与事实什么都晚了。

  同曙初碰过头,他基本肯定了曙初的调查方式与调查方向,并梳理了下一步的调查重点。曙初建议道,老村长说他们村里目前还有四五户人家在市医院住院,我们何不去哪里挖挖,增加第一手材料。

  春阳赞许地说,对,下午我们一块去市区医院看看。

  幸好上午在大道村曙初在走访那些病患家属时先摸到他们住在市区医院病房的底。到每科护士站一打听只要说到大道村的病人,护士们都清楚。大道村这几年在市区医院治病住院都治出了名,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反反复复,医护人员自然对他们印象很深。春阳、曙初逐个病房同病人做了访谈,又同主治医生一一了解病患者的病因和症状。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些大道村的患者主要是铅中毒和砷中毒,导致身体循环系统病变恶性肿瘤丛生,大都生命危在旦夕。医生对治疗前景十分不乐观,告诉春阳,如要从根本上救治这批病人,必须从源头找原因,喝上清洁的水源,把地表污染源彻底清除,才能救治他们的后代并不再有生命之虞,这已不是医生力所能及的事。医生问,你们两位这么关心他们,是环保局的,还是上级机关派来调查此事的?

  春阳苦笑着说,我们只是出于一个公民的良知关心他们的生命安全,你不用想太多了。

  医生狐疑地看着他们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春阳不想再坐车,叫曙初让司机先回去。两人沿着种满木棉树的街边往回走。A市的现实让他触目惊心,经济繁荣了,环境没有了,政绩工程很好看,领导面子放光彩,百姓身体却垮了,这是人之祸还是天之过呢?

  春阳对曙初说,我最近在研究禅学,颇有心得,我记得有这么一个故事:漆黑的夜晚,瞎子打着灯笼走在路上。禅师上前问道:“你是盲人,为什么还要打灯笼呢?”盲人答:“夜晚没有灯光,怕互相碰撞,所以打着灯笼。”禅师感叹:“原来你所做的一切事为了别人!”盲人答:“不,为我自己!”其实,帮助别人就等于帮助自己!今天是大道村的村民倒下,明天就可能轮到我们了。我决定明天先去拜访张一平,争取市府对大道村状况的关注,再考虑下面行动。

  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春阳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跟不上形势的步伐,还是他真正地落伍了,与时俱进说起来容易要做到却是难上加难。

  有了政绩,不就有了一切嘛。但愿张一平还没有蜕化到这一步。但隐隐地感觉到,A市所发生的大道村现象起码说明张一平这个市长对百姓的疾苦是麻木不仁甚至是漠不关心的。

  没有监督的权力永远是无缰的野马。舆情与民众是两个轮子,必须对权力有掣肘与监督的作用,不能太惯着那些以为有了权力便可以为所欲为、胡作非为的家伙。宽容过度就意味着放纵。他家隔壁邻居小王就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给了他很多的启发。

  几年前有一个乞丐到小王家乞讨,他给十块,第二天乞丐又去,他又给十块,持续两年。一天他他只给五块,乞丐问:以前给十块,怎么现在给五块?小王:我结婚了。乞丐一巴掌打过去:妈的,你竟拿我的钱去养你老婆?

  乞丐把主人的施舍当做必须的享受与待遇,智慧膨胀他的欲望与索求,一旦不加限制地施舍,则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应当享受的权利。

  早晨起来晨练,春阳沿着英雄山的山间小径徐徐慢跑。在这个有氧运动时,他往往会把近期扎手的事梳理梳理,确定一下写作大纲。他对大道村的现状十分忧虑。依靠A市自身来主动解决的可能性不大,必须借助外力,只有从上到下形成合力才能打破坚冰,改变大道村的生存状态,但从根本上解决恐怕会有一个十分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当曙初背着采访包赶到时,市委大门口已围的水泄不通。许多媒体都在人缝间穿行,寻找最佳角度拍照片,录视频。他们的嗅觉反应十分灵敏,早已抢占了最佳位置,在他们忙碌奔走的身影背后,视频图像也同步发到境外。

  大道村老村长温木安无疑是这次活动的推手。昨天他最后对曙初说的那句话现在看来不是虚言,只不过,曙初当时没仔细去品味,假如能看出他之后的反应也许他能相对更积极地采取应对策略。不过,新闻本身就是在这完全不知觉形态下发生。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就是传媒人的工作特性。温木安正同前来警戒的公安武警的头儿在交涉着什么。

  头儿没辙,这第一次对话算是彻底失败了,便布置警察拿着盾牌一字儿在市委、市府大门口排开,不让他们冲进去。温木安们也没有再往里闯的打算,一声不吭,静等领导的出现。

  此时,支社长老简也带了一拨人马赶来。老简见到春阳苦丧着脸说,总社刚刚发来电报,这A市出了大新闻,成为今早最抢眼的头条新闻,同时,小道消息漫天飞,总社极为恼怒,说我们在大事件面前反应迟钝,毫无准备之策。

  春阳正要回答他。身上的BP机响了,他一看电话好像是分社的。他借了支社唯一的一台粗大的大哥大回电,接通后社长焦急的声音传过来:春阳报告你的位置。

  春阳找了个背人的地方,稍显僻静些,才应道,我在A市,正在事发现场,详细调查事件的来龙去脉,查实责任,立刻上报。社长说,刚才我已给老简打过电话,发生在他一亩三分地的事情,他竟然一问三不知。新闻的敏感性到哪里去了?!更不用说政治洞察力,连起码的职业精神都谈不上。此事你正好在现场尽快给我详实的情况报告。

  春阳应道,是,此事我同曙初已在发生之前跟进二天了,马上就可形成内参稿发你。

  老社长有点意外,问,难道在他们闹事前你就察觉到了?

  春阳说,事情的发生没有偶然性,只有必然性,许多信号已说明大道村迟早要发生大事。早发比迟发好;早解决比晚解决主动,他只能说到这里,再说下去就有抢功之嫌,那老简这支社长的面子就没处搁了。他这样说也算是留有余地,给老简他们留足话语空间。

  老社长愤愤道,这个老简已不适宜呆在这个位置。算了,不说了,你忙去吧。

  春阳知道他意识到此话不妥,说到一半就及时打住了。领导水平还是高哇。幸好昨天,他还同曙初交换了对大道村生存状态的意见,大致的写作雏形已形成。想到这里,他叫住曙初,问,抓拍了几张?

  曙初说,十来张吧。

  春阳说,这场面闹哄哄的,也没啥可看的。这样你先回去,根据我们昨晚交谈形成的大纲,你把大道村的情况尽快形成文字,等我这头回来审定签发直发分社。

  曙初问,您的意思就是不同张市长见面直接发出去?

  春阳说,见不见已没意义。事情都已公开化了,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我本想通过拜访了解市里对此事的基本判断和思路走向。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曙初说,我明白了。便告辞而去。

  姗姗而开的市委大门终于打开了。张一平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闹哄哄的静坐村民面前。

  春阳同样不看好张一平处置这个事件的能力。大道村的问题必须是政策联动,重拳打击,才能制止住不良厂主的乱排污行为。目前看张一平有没有这个魄力来处置还是个问号。春阳已看到他的死结,再看下去已无意义,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是在这种特殊场合见到了张一平。

  春阳回到招待所,曙初已写出初稿,基本上按昨晚定的思路,主要以数据说话。

  春阳从业快二十年,知道什么是该进该退,什么是有的放矢,什么是跟踪追击。签完字,立刻叫支社值班室发往分社。接下来,就等总社的回馈与反应。这边他们也时时关注着事件未来的走向。张一平在门口同群众见了面,讲了几句大话,根本无效又退回大门内。门外再无一名市府官员。公安武警严格恪守自己的岗位职责,不让外人越雷池一步,市委市府大院在严密保护之下表面看风平浪静,春阳知道其实最焦虑的是大门里的那些人。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他们头上的红顶子还能戴多久。

  春阳静静地看着写字台上摆放的地球仪,想起中学时上美术课的第一堂课也是画一个圆形的石膏。老师说,素描有三大色调:亮面、暗面、灰面。承受光源最多的面,是亮面;没有光源的面,叫暗面;两者之间,叫灰面;宇宙万物都是相通的,任何物体都是立体存在的,哪怕一粒灰尘。我们每天做的事情就像那静物,我们把阴暗面曝光在阳光之下,就是要让光线把暗面照亮,不留生活的死角而已。

  春阳与曙初在忐忑中等来了社长的电话。社长告诉春阳,分社把他们写出的A市的内参传到总社后总社迅急编发并送至相关领导,北京又加急批给南方省,省里根据领导的批件正连夜召开了领导碰头会,决定向A市派出工作组,指导A市迅速平息事件,安抚群众,并做好善后工作。分社要求春阳他们继续跟进此事,配合省委工作组开展事件调查,并由采写内参转为公开报道,增强报道的透明度和深度。以公开、公正、客观的专业精神开展调查工作,正确引导舆论,消除本事件带来的负面影响。

  工作组刚一下车,就在离市委大院不远的市府宾馆召开紧急会议。此时,市委大门口人越聚越多。春阳感到大道村事件只是一个由头,这个由头点燃了导火索,A市这数年经济虽然发展的很快,经济要发展,政治生态文明、公共福利水平和道德文明建设必须同步进行。他记得十多年前有位知名学者就曾指出: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你瞧那些工厂主与官员谈起生产流程后的环境保护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规章制度,一套套的,看似严谨全面,滴水不漏。这种表面的光鲜更可怕,你说他没抓环保,他把制度一条条念给你听,比唱的还好听。

  带队的省委副书记吴树帜在市委扩大会议上,一针见血指出A市领导班子工作存在的严重问题,随着这几年日子过好了,生活富足了,却忽略了全市的社会性基础工作,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不加限制地提速经济发展水平。结果,危机管控不足,社会矛盾预见性没有,更谈不上真正官为民生虑,权为民生用。因而对存在的风险和危机麻木不仁,漠不关心,被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无限放大政府工作存在的问题,二是要坚决维护群众利益,关心群众疾苦。对大道村严重环境污染事件要一查到底,要斩断利益链条,揪出幕后黑手,对在这一事例事件中推诿、玩忽职守的公务员队伍进行彻底整治;三是多方联动组成若干工作小组迅速到群众中去做耐心的劝说疏导工作,把政府的意图和决心传递到每一个群众中;四是纪检、监察部门及时跟进。查处官员存在权钱交易等贪腐行为。

  工作组很快把领导的讲话印成传单,组成了一二十个工作小组走向街头、广场开展劝说疏导,全市公务员紧急发动起来,以家庭为单位,对参与上街示威游行的亲友做好思想工作,一时间受蒙蔽的群众了解事情真相后,慢慢退出了市委大院。原来大门口黑鸦鸦的人潮迅即消退了。另一方面,工作组抓住人心涣散时机及时同温木安为代表的大道村村民展开对话,协商解决问题的基本条件。吴树帜副书记看出温木安等村民将信将疑的眼神,说,大道村的问题是个案,问题根源在市里。开发区的建设一定要本着以人为本的精神,强调生态第一,环境保护第一,才能达到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处。至于滥排污染远远超出了道德范畴,而是要从刑法角度予以法律追究。

  温木安说,既然上面领导表了态,我们就回去静候消息,相信我们的生计与健康问题正得到各方面的关注,必将找到解决困难的出路。

  吴树帜说,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待你们回村后,我们市里还会去大道村同你们进一步商谈解决问题的方案。我们该担的责就要担起来,对人民的生活疾苦时刻挂在心。他转身对市长张一平说,安排几辆大客车把大道村的老老少少送回乡下,这折腾了一天一夜,又没吃的、喝的,他们的身体也到了极限。明天,我们进村访贫问苦,实地察看。

  吴树帜的每一句话通过无线话筒迅速传送到广播电台对稳定人心、清除流言起了重要作用。曙初第一次领略到正能量正在聚集,他对眼前这个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果敢、亲民、细微、决绝,有股儒雅气质,话中绵里藏针,看似平和实则劲道十足。

  春阳和曙初没去参加新闻通气会。那里有支社老简他们一干人马。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不好处处抢人家的风头。何况这场风波的第一仗老简输得干干净净,分社正看着他不顺眼,这将功补过的机会正是老简求之不得的,在后续报道他肯定要花大力气。春阳与曙初回到招待所,支社值班室的小李急匆匆找来。春阳一看手机早没电关机了。小李把电话记录交给他,原来老社长来了新指示,总社要分社迅速组织人马写一场风波后值得反思的深度报道。春阳说,曙初你参与了整个事件的调查,这个任务就由你来完成吧。

  曙初知道这是站长有意把重点稿件的写作任务交给他,意识到这是给他机会锻炼,提高实战能力,有意考验他,看看这个硕士高材生的真正水平。站长的用意既有压力更有动力。有多少刚出道的年轻人是很难这么快就碰上独挡一面的机会的,更别说担纲完成总社点名要采写的重头稿子的重责。

  一夜无眠,当黎明的第一声鸡啼报晓时分,曙初写完收尾的最后一字,仔细改校一遍后送给坐在一旁陪自己挑灯夜战的站长。春阳仔细阅改后,十分满意曙初这头回独立完成的新闻综述稿,签上名后叫值班员小李过来发往分社。次日一早,总社即向全国播发了全文。文章主要评述了少数地方经济建设中贪大求洋,喜好政绩工程,忽视民生的现象,批评了领导干部中普遍存在的办事效率低下,推诿扯皮乃至应付舆情能力低下等带有普遍性的问题,透过现象看本质,举一反三,把大道村风波提升到一个更高层面来看待。

  大道地区所有工厂已被勒令停产开展自查,工作组率领公安、安监、环保、卫生等多方面组成的专家进入到各个厂展开对环境污染的重新评估。春阳、曙初随着工作组也进入了厂区。昔日机器轰鸣、紧张繁忙的厂区此时一片寂静,直到此时,他俩才认清庐山真面目。开发区的工厂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来料加工,不需要原材料再生产,这类企业对环境要求较高,不存在污染环境问题;三类企业最多,大多从事化工、纺织、矿产冶炼、再生资料利用,这类企业科技研发含量不高,大多属于比较低端低效高耗能企业,尤其对环境的杀伤力巨大,一些化工企业生产的废水、塑胶生产的废气、再生资料焚烧后产生的烟尘以及工业垃圾等问题,都没有科学而合理的处理系统,从开发区建设到现在,由于这个问题没有处理好,对周边的居民生活带来极大的影响,大道村尤以为甚。春阳、曙初也觉奇怪,在经济高速发展的A市,应该建立以科技产品为龙头带动一批高精尖企业落户开发区才是正当之道,那些高耗能、低水平、没有规模的小企业已被不少国家淘汰而停止再发展。春阳问张一平,你们搞的开发区也算是领全国之先了,但含金量不高,大都是落后企业驻扎于此,你们将在生态环境方面付出高昂代价,得不偿失呀,干吗还要让其生存并发展呢?张一平一脸无奈,那时开发区刚建设,水平低,又无经验,只要人家来投资都欢迎,而且条件十分优惠,三年免税,土地出让不收钱,外资蜂拥而入,不加选择进了不少低水平的生产企业,这才形成尾大不掉的格局。市里下了几次决心要关停那些对环境杀伤力大的中小企业,但都阻力太大而不了了之。尽管天天有人上访,天天有人生病,但阻拦的人视若无睹,照常我行我素,这里面不排斥有的干部在企业中拿着干股,持有股份;有的干部收受厂主贿赂,充当保护伞。我们曾想从这方面着手,打开突破口,此动作一出,就遭来反对,不准揭盖子。我知道这些老干部都是当年招商的负责人,这批企业都是他们引入的。老干部害怕一查会影响外资在内地的投资信心,人没查出来,倒吓跑了一大群境外投资者。

  张一平向春阳大倒苦水,二十年前我张一平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后生仔,就是凭着一股蛮劲才把我们濒临死亡的建筑公司救活了,用了一年的光景才有了后来的局面。人啊,一旦到了高位,得到你所追求的东西,反倒畏手畏脚,想得更多了;尤其是要平衡这个关系,照顾那个人的利益。大道村的群众正是利用了我们怕事躲事的心理才弄出这天大的动静。

  春阳说,你这观点存在明显瑕疵,大道村村民也是逼得没办法。如果能快快乐乐、健健康康活下去,他找你市长不是吃饱撑的。你看着如此严重的问题政府竟坐视不管,谁都焦心,这会殃及子孙万代的。马克·斯特兰德说:那不能说出的,必须沉默以对。但穿过憎恨与孤独,我们的眼睛真言不讳。从目前看,已经产生了影响,大道村的情况不容乐观,你要有心理准备。在生存环境评测与保护方面容不得半点马虎,我记得我第一次采访你时,你引用了美国大作家海明威的一句话,我至今印在心头。海明威说:我们花了两年学会说话,却要花上六十年来学会闭嘴。大多数时候,我们说得越多,彼此的距离却越远,矛盾也越多。在沟通中,大多数人总是急于表达自己,一吐为快,却一点也不懂对方。两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懂与不懂,不多说。心乱心静,慢慢说。若真没话,就别说。我听了后回味了很久,此话太深刻了,你能倒背如流说出来,说明你的认同感。那时起我以为你将来必是一位有思想有作为的智慧型领导。没想到你依旧归于平庸,归于无所作为。

  这时,吴树帜巡视完全村,走访了一些重点困难户,脸色阴郁得可怕。他对跟在身后的张一平厉声说道,你们在项目上马与建设方面是有责任的,缺乏必须的职能监管和制度,管理粗线条化,人治代替法治,随意性强,倒致大道村生态环境恶化,开发区的建设犯了方向性错误,应当尽快纠正,对那些不听劝告、置若罔闻的不良企业应加大处罚力度;对现在还在向地表下排污的工厂主要一并关停直至法办。市里要切实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来,对喝了毒水,生命健康受到侵害的村民及时救治,并从医学方面提供预防措施。总之书记不在家,市长就要担起责任。

  吴树帜缓了口气说,中央提出要建设和谐社会的总要求,强调保障民生解决民困的实际意义。为此,我们每一个人、每一届政府都要为此目标不懈努力奋斗。

  春阳、曙初没等到省里对此次事件的定性意见就离开A市,前往下一座城市——Z城。刚刚抵达Z市,省里的决定便公布了,张一平调离A市,由省纪委副书记马跃到A市担任代市长,继续查处A市公务员赎职失职和贪腐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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