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入勐勒山,球迷们就惨了。首先是电不行。上级配发了一个小型发电机,但是功率极低,技术指标上不去。其次,电视机的远距离接收能力也十分成问题。全国的电视节目不可谓不多,内容不能说不丰富,可是上了黄河支队的屏幕,那就由不得你了,不光是远在北京的中央电视台,连辐射这方天下的省里州里的电视台说话也不灵了。节目上首先给你克扣许多,颜色上再给你来点偷工减料,分明是彩色的节目,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给你黑白起来,而且往往还免费在上面加了许多雪花点或者斑马纹,跳来跳去的,让你年纪轻轻的就想戴老花眼镜。
球迷中就有人咬牙切齿地骂:“这狗日的电视,硬是活得不耐烦了咋的。砸了算逑。”当然,骂归骂,真砸还是不敢的。再说,就算看得不明不白,好歹还有个物件摆在那,还可以噼里啪啦拧上一阵子解解气。真砸了,恐怕连声也听不见了。
好在这期间没有什么大的球赛。再加上安秘书长这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心情也不好,压根儿也顾不上组织活动了。
上次的“遭遇战”,以黄河支队的一个排毙敌九员、俘敌少尉一名的战绩而告结束。我方减员两名。前指对此次行动持沉默态度。立功受奖报告打上去个把月了,迟迟不见批文下来。据说前指的侦缉队呈报过一份情报,分析认为此次“遭遇”的性质比较可疑,很有可能是黄河支队蓄意所为。有首长放出风来说,这支来自中原的部队好大喜功,爱逞能,置前指的一再禁令于不顾,擅自策划战事,给整个局势带来动荡,不追究责任已是高抬贵手了,他们还想立功受奖,没门!
黄马安三人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对天嗟叹。
马参谋说:“这叫打的他娘的什么逑仗,吊胃口不是?以为咱们稀罕打这个逑仗是不是?在营房里待得好好的,硬是火烧P股似的把咱们调来,调来了又死活不让动。真是憋气。”
黄可品说:“算逑了。前指既然规定得这样死板,想必是有他的道理。前指是站在全局掌握情况的,我们不能因为本位的荣誉去捣乱。诸位忍着点,好自为之吧。”
黄科长的话虽然说得轻飘飘的,心里的疙瘩并没有完全释放。当家才知道柴米贵,他黄可品在黄河支队一手遮天,搞了偌长的时间,战绩平平。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归建,回到老部队,师首长就算不说什么,自己的脸上也不好看。
沉默的日子里,不知道吹来了一阵什么风,一直没显露真本事并且备受冷落的张金树却像一艘巨大的沉船浮出了水面。
是一个湿漉漉的清晨,干部们照例分头带着各个分队爬山,强化体力。根据黄科长的安排,安子蓼上午要到距县城五十公里的新界野战医院看望伤员和病号,所以早操就没有出门。
洗漱完毕,张金树笑容可掬地凑了上来,递给安子蓼一摞文稿。
安子蓼匆匆浏览一遍,是张金树写的报道,共有三篇。一篇名为《密林奇兵,中原良将——记黄可品和他率领的黄河支队》,还有一篇题目是《疑是神兵从天落——八一六遭遇战擒敌始末》,写的是某部副连长王树才指挥本连二排与敌遭遇,灵活果断地处置情况,化险为夷,将遭遇战打成漂亮的伏击战。最后一篇的标题是《神机妙算的当代诸葛亮,文武双全的优秀指挥员》。
刚看稿子的时候,安子蓼还顺手改了几个错别字,可是看着看着,脸就拉长了——最后这篇报道是写他的!文中生动地记叙了在八一六遭遇战中,他是怎样审时度势,准确把握战场态势,及时地率领分队赶到增援之敌必经的黄蒈路口,在强敌逼近的紧急时刻,巧妙穿插,既呼应配合了遭遇战的分队,又扩大了战果。
看完几篇稿子,安子蓼良久不语。
张金树一直是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安子蓼的反应,等到安子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张金树脸上的笑容也就顷刻消失了。他看出来了,安子蓼不高兴,而且是真的不高兴了。
安子蓼心想,这个张金树,还真不能小看,就那么大点屁事,他硬是能东拉西扯地做出这么多文章,而且滴水不漏。你说他失实吧,也看不出明显破绽;说它真实吧,又总是有那么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看来搞新闻的还真有绝招呢。是啊,张金树的确是逮住了一个好线索。看看这几路人马,行动如此神速,目的如此准确,配合如此默契,遭遇战场和阻增战场接应战场浑然一体,就连边防连的小炮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心有灵犀地投入了战斗。这样精彩的遭遇战,不仅近几年绝无仅有,就是通览这一线战场的全部战例,恐怕为数也不是很多。有此肥沃的土壤,有此事实垫在下面,写起来当然得心应手,凡是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恐怕都可以做出文章。怎么写怎么是,只要把事情的经过阐述明白了,怎么写都有血有肉。
可是,安子蓼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文章不能这么做。
且不说这几篇稿子严重地存在着突出个人、忽视整体作用的问题;也不说这里面有一些根本无法证实的细节,有夸张之嫌;单就泄密这一条,就不能通过。
如果碰到有心人,将这三篇报道综合起来看,很有可能发现一个秘密,可能就要对“八一六遭遇战”的性质产生怀疑。遭遇战打得很精彩,精彩得让人怀疑,完整得让人心里犯嘀咕。前指本身就怀疑这次遭遇战是黄河支队为了创造战果擅自策划的,这是违背全局意图的。这几篇报道要是捅了出去,还不等于自己晾出了内幕?三令五申叫你们对峙,谁让你们瞎折腾的?
安子蓼用手指掸了掸稿子,问张金树:“这几篇稿子黄科长看了吗?”
张金树得意地说:“看了,黄科长认为很好。黄科长说,如果你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请你签上字。我今天跟你一道到县城邮局发出去。”
安子蓼狐疑地问:“黄科长真的认为很好?”
张金树的大脸盘子倏然红了起来,加重了语气说:“黄科长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嘛。难道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安子蓼说:“稿子写得不错,我尤其要感谢你对本人的抬举,虽然有点美化色彩,但本人还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条好汉,这都没错。可是恕我直言,我不能签字。”
张金树像是P股上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鼓起眼珠子盯着安子蓼:“安干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子蓼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不能发,就肯定有不能发的道理。但是我现在不能跟你讲这个道理。”
张金树愣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冷笑:“我明白了,安干事你是想压制我,你嫉妒。你是怕我出了成绩显出你无能。”
安子蓼笑笑说:“你怎么说都行,反正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黄科长认为很好,你就干脆请他签不就得了?”
吃早饭的时候,安子蓼就张金树的稿子向黄可品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原以为黄科长一定会无条件地赞同他的意见,岂料黄可品埋头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有报道出去,家里的首长才能知道咱们在干什么,我们写了那么多汇报材料,恐怕还抵不上报纸上一则消息。我看就让他发吧。”
这回轮到安子蓼想不通了,心想黄科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急于表功已经到了不顾影响的地步。本来还想据理力争,见旁边的马参谋向他做了个意味深长的怪笑,便把话又咽了下去。最后怏怏地说:“要发也行,把写我的那篇撤下来。”
黄科长停住筷子,锐利地看了安子蓼一眼说:“这又何必呢?安干事,我们都是有素质的人,你难道还认为我黄某是为了沽名钓誉个人出风头吗?我跟你说,不是。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我们的作为关系到整个黄河支队的威望。张金树做人做得不怎么样,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他还是有长处的。这几篇稿子我都很认真地看了,哪篇稿子也不是写个人的,是写黄河支队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这些人可不能意气用事。”
安子蓼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