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入夜之初,兵们大都清醒地闭着眼睛而心灵洞开。兵们更多地想到的是将来,而干部们则更集中地窥视着眼前。这是真正的夜,见不到一丝星光,没有蛙鸣虫吟,甚至没有叶的芬芳和卉的香甜。真正的夜里一切都遁逝了,唯有五彩缤纷的思绪在深邃的黑暗里纵横。只有走进真正的夜,才可以思接千古神游八荒。
真正的黑夜便是最亮的白昼。
安子蓼把长长的身躯交给又硬又潮的床板,两只手交叉着垫在脑后,注视着眼前的黑暗。他的旁边是一团来的彭参谋,然后是朱参谋,再然后是张金树……
对于战争,安子蓼同样是第一次体验。这无疑是一座灵魂的炼狱,这里存放的问题只有两极,挺身而出还是畏缩后退,保命还是献身。战场不是商场,只有胜利与失败,只有勇敢与怯懦,非此即彼,非存即亡,非高尚即卑微,没有赚多赚少的问题。
正常的情况下,没有人渴望死亡。可是死亡并不会因为人们厌恶它恐惧它就知趣地离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从我们的生命诞生的那一瞬间起,死亡就像是我们的尾巴一样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们拼尽全身的力气实际上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摆脱这根明明知道摆脱不掉的讨厌的尾巴,直到有一天我们油干灯灭被这根尾巴撂倒在地为止。
生命,我们普通的肉体,枪打即穿冰冻即裂火烤即焦的碳水化合物,是多么的脆弱啊。我们的一生要经过多长的时间?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几万个日日夜夜,几十几百万个小时,千万亿万分秒,不能说不漫长。且不说是打仗,即使在风和日丽的大街上,只要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的万分之一秒钟内,有一块石头被飞驰的汽车轮子蹦起然后从头顶上落下来,这个生命——即使是再伟大再高贵的生命也就顷刻消逝了。是的,死亡的危险,每万分之一秒钟都存在着,达摩克利斯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头顶。可是在许多日子里,它并不急于掉下来,而是心平气和地跟随我们注视我们窥探着我们,让我们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活着,有的人甚至活到七老八十甚至更长,简直是一个身体的奇迹。当然,它最终还是要掉下来,无论什么人都挡不住它的锋芒。
打仗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无数个石头中微小的一块罢了。我们不能因为大街上可能会出现弹跳的石头就拒绝上街,不能因为球场上可能会摔得头破血流就不去踢球,当然也不能因为打仗会有生命危险而拒绝打仗。你别去牛皮哄哄地谈那些觉悟那些豪情那些壮志,你只记住一条就行了,你是军人,军人本来就是用于战争的,军人服务于战争就是人尽其才,军人应该以立下战功作为唯一可以引为自豪的依据……
半夜过去了,安子蓼的脑海却异常活跃,他甚至觉得,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明白“军官”这两个字的本质内涵。
有人轻轻地哼了一声,是黄科长。
这个夜晚压力最大的还要数黄可品,他要考虑的问题很多,而今天晚上他的主要思路都集中在张金树身上。想想简直他妈的荒唐,一支齐装满员虎虎生威的特种部队,临走之际又加塞一个岂有此理的志愿兵,看他那副熊包样子,不仅影响队伍的形象,而且很有可能对士气产生负面作用。
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
黄可品忍无可忍了,捅了捅安子蓼和马参谋。
进入战区的第一个夜晚,潜伏哨的警惕性自然极高,所有的枪膛都是满的,一触即发。指挥组的三名核心人物不敢走远,便躲在乡政府办公楼的过道里吸烟。
黄科长说:“安干事你说,师长怎么把这么个骚包给咱们了,仗还没打,他倒先给老子窝了一肚子晦气。这小子张口师长闭口师长的,你说他会不会当真是师长安在咱们身边卧底的,他会不会直接向师长打咱们的小报告?”
安子蓼心里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黄科长如此疑鬼疑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要是细想起来,这样的疑惑又似乎有点道理,不然他就不是侦察科长了。
安子蓼说:“不可能。”
马参谋说:“我敢肯定他不是师长派来卧底的,师长甚至根本不了解他。据我掌握的情况,这小子极会钻营,这几年都在上蹿下跳谋提干。可是干部制度改革了,他没招了,才退而求其次。这次他积极要求参战倒是真的,还写了血书。可他的真正目的是不是到战场上真枪实弹地去拼命呢?而是想借此机会达到这样两个目的:一是先转志愿兵,二是俟机提干?前一个目的他已经达到了,下一步他的所有努力应该都是为了提干。”
黄科长狐疑地问:“他既然想提干,为什么还闹别扭?”
安子蓼断然结论:“因为他害怕。”
马参谋同意安子蓼的看法,说:“这个兵的表现是反常,按照心理学的解释,他是以一种假象掩盖内心的恐惧……当然,咱们都是头一遭参战,心里都有一点不安,不过这小子怕过了头。别看他说起话来牛皮哄哄,这正是掩盖内心虚弱的表现。提干当然是他这次来前线的重要目标,但是提干必须要在活命的前提下才能实现。所以,他有理由首先为自己创造一种安全的生存方式,这就是他为什么口口声声要享受排级待遇的主要原因。”
黄科长猛吸一口烟,嘿嘿地笑出了声:“那好,不出三天我就让他享受排级待遇,让他带领一个班出境渗透侦察。他以为是排级干部就不打仗啦?在侦察部队里,排长跟尖兵是同一个词儿!”
安子蓼愣了一下,当即提出不同意见:“科长,这样恐怕不合适,他不是侦察兵出身……”
黄科长摆了摆手说:“安干事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拿部队开玩笑的。不过,我得先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连一个兵的尾巴都捋不住,我还能指挥三个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