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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李默知道自己那晚一定是被月光蛊惑,才会鬼使神差掉进那条几近干涸的州河。

  在那个停电的夜晚,月光出奇明亮,让四周景物都与平时很不一样,像致幻剂的作用一般。在叶佳佳转身走进单元门楼之后,李默折返方向准备回自己山脚下的家。路上他回想这个夜晚的经历,有些惆怅。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合适,不知道叶佳佳那翘起的下嘴唇是否在表达一种失望的情绪……他想得太多,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楼梯,然后一脚踏空,并随即滚了下去。

  他意识到脚踝和胳臂与粗糙的石头碰撞带来的疼痛,但这疼痛在刹那之后便越来越微弱了。柔软的枯草正好在他身体之下累积出一块平坦的区域,枯草散发出的甘洌气息,让他觉得躺着的感觉其实也还不错。那后来几度折磨他的腿伤此时还没有发作,他躺在柔软的州河河滩,觉得仿佛躺在母亲的怀抱中,稀疏的星空让他倍觉解脱。他想起他无数次跟随叶佳佳走过滨河路,却一次也没有下到河滩来走一走,多么遗憾!

  在根本还没有修建这条滨河路的李默的小时候,他还是经常来河滩的。他想起有一次父亲曾带他来河滩散步,一边走一边重复念着一首曲,父亲一句一句地念:“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枯藤老师昏鸦,小桥流水……”他用的是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他们平时讲话都不用普通话,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

  冬天的河水在深夜缓缓流淌,发出纸片飞舞一般的细碎声音。李默躺在河滩上,静静听着流水的声音。不知道躺了多久,他逐渐地听到了更多的声音,那些声音来自空气、风、小虫、草……它们仿佛都有自己的声音。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安静不是真的毫无声息,安静也是一种声音,而且是许多种声音汇集在一起的交响。他从这个夜晚开始迷恋安静这种声音,并为此前自己喋喋不休的岁月而懊悔不已。他那柔软的、难以自持的心此时又开始作祟,这一次,他的心没有让他流泪,而是让他念出了诗句,“枯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在“枯藤”两个字出口之后,他随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在那么深沉的夜晚,他的声音比他想象中大了很多。他扭头看看四周,借着月光,他看见了暗黑的河滩、银光闪闪的河水、滨河路上笔直的却熄灭的路灯、大块石头垒出的河堤、河对岸轮廓曲折的山峰、山峰之上峥嵘的月亮、山腰间那条笔直的铁路、铁路边依稀可见的零星的几间房屋……一切都静悄悄的。

  他又接着念起了那首父亲教给他的曲:“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他模仿着那种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并极力陶醉其中。

  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他觉出了透骨的寒冷。寒冷让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晰。他从未如此放任过自己的内心,这是难得的一次。他感到非常满足,这个圆月照耀的停电的夜晚,他终于和叶佳佳一起散步、赏月和聊天,这不正是他多年的愿望吗?他有些疑惑自己刚刚为何要忐忑并慌乱?他应该满足。他感受到这深夜河滩的宁静,聆听到复杂的自然界里难以分辨的各种声响,他实在是幸运的。

  一种顿悟而来的感激之情以及频频袭来的寒意,都让他想起自己应该回家了。他的身体此时比他的内心更加渴求温暖。他想站起来,但一股钻心的从左腿直抵脑门的疼痛,像一道贯穿他身体而过的闪电,让他微微坐起的上身又倒了下去,就像被子弹击中的士兵一样倒了下去。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回想自己刚才跌落下楼梯的经历,那是一段那么高的楼梯,此时才开始后怕的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记得左腿有过什么异样。那条腿在他躺在河滩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安稳正常,并未传达半点疼痛的讯号。而当他试图站起来的时候,它才开始散布出难以忍受的疼痛。汗水也仿佛得到了疼痛的指令,在一个瞬间就爬上了他的额头。汗水驱赶了身体本来已经觉出的寒冷,却也明确地向他昭示出另外一个事实:他的腿很痛,痛到令他无法站起来,又没有人知道他在河滩,他该怎么办呢?

  他又尝试了几次,直到终于可以用仿佛完好的右腿单腿站立起来,那耗费了他本来已所剩不多的体力,但他很快发现这其实毫无用处,他可以单腿站立,可以单腿跳几步,却无法单腿跳着走回家,那是一段太长的距离。他只是挪动了几步,便又跌倒下去,一切又回到当初的样子。枯草揉进嘴里,气息呛人。

  他为这次站立而倍觉疲惫。然而他紧接着意识到的事情才让他真正感到绝望。母亲上夜班,通常要在李默早上上学以后才会回到家,而父亲整夜待在自己的暗房,并不关心隔壁的儿子在什么时候回家,所以,就算李默彻夜不归,他们也不会立即发现,李家一家三口作息时间始终无法统一,因而总是难见一次面。

  他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久,只知道那月亮已经在夜空中移动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他喊了几声,声音仿佛传得很远,过了片刻,他听见了回声,但那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回声。他想这其实毫无用处,谁还会在这样寒冷的停电夜晚在滨河路上闲逛呢?人们会选择县城里的路,而不是这条城边的路。所以根本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喊声。他听着自己的回声,心想其实他也无法对任何人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明明与他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驰。但他仍喊了几声,没有人应答,这让他的声音显得更像一种遥远的象征一般不真实。

  他让自己坐在河滩上,疼痛与无聊轮番折磨着他。尽管长久的失眠令他此刻仍毫无睡意,但是他仍然调整了姿势,躺倒了下去。他把头放在一摞厚厚的枯草上,尽量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

  后来他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李默梦见自己和叶佳佳一起,被困于联翩的大海一般的汪洋大水之中。他拼命游水,却被不会游泳的叶佳佳拖拽着不断往下沉,越沉越深,永远触不到底。正当他焦虑绝望又紧张的时刻,一种急切地想要小便的感觉唤醒了他。他就这样不无悲伤地从梦里醒来。月亮在西边的天空低垂,夜幕像巨大的子宫包裹住清冷世界。他感到内裤里紧贴皮肤的黏稠液体带来的不适,身心俱疲。他想自己不仅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也控制不了身体。他只能无奈地面对身与心发生的那些让他不堪的事情。

  冬夜的山城如此寂静。李默此时最想念的,竟然是那间二层楼的、窗户面朝大山的卧室。他想起每当月光灿烂的夜晚里,那从狭窄缝隙溜进来的银色光芒,觉得都像上辈子那么遥远。

  晨曦带着一种牛奶烧开时的香甜味道,如一股地面之下飘散而来的气息来到人间。太阳正要从县城遥远的那一边升起来,只是李默还看不见。山城的雾气仍然霸道地遮挡着朝阳,也润湿了少年咖啡色的外套。李默被湿漉漉的衣服带来的寒意再一次惊醒,并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喷嚏牵动着左腿的神经。它依然疼痛。他看见晨光中零星的早行的人影,晃动在他正上方的滨河路上。电已经来了,滨河路边的路灯毫无用处地散发出不合时宜的微黄光亮。新的一天历经漫长的寒冷才终于降临,李默被这烟雾一般的光明熏得两眼流泪,疼痛、寒冷没有让他流泪,黎明却让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他挪动着身体,寻找到靠近河堤的一块稍高的地势,这让他可以倚靠着坐起来。他拉起裤腿,查看摔伤的地方,看上去他的腿依然完好,并没有任何伤口,但轻微的挪动又会产生难以忍受的剧痛。他悲观地想后半生是不是就要这么残疾了。

  两个人影从远远的地方走过来,也许是河滩的不平整让那两个并行的黑影忽高忽低、摇摇晃晃。过了一阵儿,李默看清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长发在女人的身后撑起一片浓重的阴影,男人个子矮胖,圆乎乎地好像随即都会摔倒,但实际上牵着手的他们却在这河滩行走得非常熟练、灵活而自如。朦胧的晨光让他们身体的边界也变得模糊了。

  李默一夜没有发声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他试着喊了一声,但嗓音浑浊。他又清了清嗓子,鼻涕却毫无准备地从两只鼻孔里同时掉了下来。待他用袖子擦完鼻涕,那两个人影已经走近了他。他看清了那个长头发的女人的面孔,那是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错识的一张面孔。那张脸曾高傲又无奈地出现在县城的每一条街上,那张脸曾温柔地劝李默“不要难过”。

  欣喜不已的李默用刚刚清完的、仍略沙哑的嗓子喊到“巴山表姐,你回来了!”显而易见,巴山表姐的头发又恢复了曾经的浓密与光泽。

  那个矮胖的男人,竟然穿着一条暗绿色的像邮递员制服颜色的背带裤。背带裤面前的口袋鼓鼓囊囊,两只肥硕的蘑菇像小白鼠一样从口袋里探出头来。李默当然也认识这个曾经背信弃义的男人,他甚至一度万分愤怒地希望可以狠狠揍他一顿。他还将电子游戏里所以被自己攻击和打败的对象都想象成这个矮胖的男人,李默在街霸、超级玛丽、坦克大战、魂斗罗里,都打败过这个男人。在李默短暂走神地想起那些电子游戏的时候,巴山表姐和穿背带裤的男人已经来到了李默的面前。

  “李默,你怎么在这里?”巴山表姐惊讶中带喜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这个清晨牛奶般的晨曦一样温暖美好。

  “我摔下来了。”李默一边回答,一边愤愤地看向仍然紧紧地握着巴山表姐手的男人。他发现穿墨绿色背带裤的男人竟然还戴着一顶滑稽的圆形的帽子。他这一身打扮是如此奇特,李默不得不注意到他。“你走开!”李默像撒娇的孩子般冲男人喊到。男人像犯了错误的小孩,愧疚而失魂地扭头看了看巴山表姐。男人无助的表情让李默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李默,你怎么……坐在这里?”巴山表姐又问。

  “我动不了,巴山表姐你原来没有走呢!”

  “我确实走了。不说我。你摔伤了腿,走,送你回家。”巴山表姐轻轻拍打着李默衣服上沾上的泥土,像小鸟在李默身上扇着翅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默有些困惑。难道巴山表姐一直躲在县城和这个讨厌的男人待在一起吗?

  男人摸了摸李默的额头,对巴山表姐说,“他好像发烧了。”

  李默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巴山表姐说,“好了,走吧!”

  男人转过身来,他圆乎乎的后背似乎在向李默发出邀请,李默疑惑地看了看巴山表姐,表姐嗔怪又愠怒的神情仿佛在说,“你还在等什么呢?”于是李默顺从地爬上男人的背。男人背起李默。李默感受到他后背结实的硬块一样的肌肉和浑圆发亮的脖颈,困惑又无奈地任他背着。河滩崎岖的地形让他们不能走得太快,李默在摇晃中忍受着左腿时不时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他轻声叫了出来。男人和巴山表姐又低语了几句,之后他们从河堤上了台阶走上了滨河路。

  县城里三横三竖的六条街,像九宫格一样,西边有一条从北向南流过的河,东边有一条山脉……但为什么李默熟悉的房屋、熟悉的人、熟悉的景致从此刻的角度看过去却又都有些异样。房屋是崭新的,人是陌生的,那些景致却又只是似曾相识。还有一些硕大肥美的、棕色的像乌龟壳一样的蘑菇攀附在墙角,仿佛墙面上本来就有的花纹一般。

  李默向巴山表姐指出他看见的那些巨大的蘑菇。巴山表姐只是微笑。后来,一些蘑菇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的时候,巴山表姐便疾走几步,把它们摘了下来。巴山表姐蹦蹦跳跳跑出去的轻快样子,让李默觉得似曾相识,他很快想起那是他所钟爱的那款超级玛丽游戏里的情景。但他随即就对自己荒谬的想法嗤之以鼻。那款陪伴李默多年的游戏历经数次更新却仍然保持着简单的逻辑,采蘑菇、救美女的超级玛丽的逻辑是多么简单啊。那些穿着背带裤的小人,用一次一次奋不顾身的弹跳,扫除障碍、消灭仇敌、获取能量,并奔往自己的梦想。它们无所顾忌地前进。前进便是它们唯一的生活。

  李默想起巴山表姐曾经经历的复杂往事,心里有些难过,他说,“要不我们还是走河滩吧?走滨河路,被别人看见,巴山表姐你会难过的。”

  巴山表姐说,“没事,这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

  “是吗?”李默果然发现那些脸孔都是陌生的,那些时时日日晃动在县城里的熟悉的脸,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互相都不认识”,李默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变化啊。他想他已经受够了“互相都认识”的县城了,他多么愿意来到一个“互相都不认识”的县城。正是因为“互相都认识”,他才被迫和叶佳佳隔着遥远的距离,正是因为“互相都认识”,他才时时处处克制自己的内心……如果“都不认识”,这些都将不再成为问题,都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也不需要靠说话来维系表面的关系。他不再需要说话。不再需要说话的李默此时才明白语言是多么危险而又浪费的一种东西。正是语言的存在,才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里全是词不达意的歧义,比如他和叶佳佳,在没有说那么多话之前是多么的心心相印,而他们内心之间的罅隙,正是因为那个停电的夜晚他说了太多的话。

  “这样真好。”李默仿佛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总结,便在漫长的回家路上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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