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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远方竟然在身后

  爷爷告诉我,塔尔坪的上百户人家,原来大多数是姓陈的,后来才零零散散迁来几个外姓,也都是一衣带水的远房亲戚。就连狗呀猫呀的,若是有个名字,一定在前边加个陈,就叫陈黑子陈花花之类的。

  这村子,原是一位从南方而来的陈氏祖宗,有人说是到塔尔坪避难,有人则说在这里隐居,大家为这事争论不休。老祖宗看这里风生水起,山是九龙青山,水是清清泉水,还有一座佛塔虽然倒掉了,说明这里也曾是有根基的,于是便在这里落脚。后来开枝散叶,先后育有四子,所以建了四个院子,每个院子里住着一支,也叫一房。

  每房都有一个牌楼,牌楼上挂着不同的匾,上边分别写着“高山流水”、“清风明月”、“福寿满门”、“祖德流芳”等。大家提到哪一房的时候,就说是高家、清家、福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好几个姓氏。这次去世的这个九十九岁老太爷,他是我们陈氏家族的活祖先,为“宜”字辈,依次下来为“治”、“先”、“元”、“正”字辈。爷爷是“先”字辈的,所以叫陈先发,大大你是“元”字辈的,所以你叫陈元喜。我是“正”字辈的,为什么叫我陈雨心,而不是陈正心?嫌我是个丫头吗?

  这个老太爷去世后,祖先留下来的四所老院子,基本就空掉了。我们的院子只有爷爷一个人了。大大,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几年,你不在的时候,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移民潮。山沟沟里的人向平川迁移,平川里的人要么迁移到县城了,要么就在山背后的新村里盖了楼房。爷爷指着院子里的景物伤感地说,屋瓦上雕的狮子,房梁上雕的凤凰,柱子上雕的龙,牌坊上斗大的毛笔字,还有那几口水井、辘轳和石磨,真是太好看了,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爷爷问,为什么上学就是为了离开,而不是为了回家呢?

  这个问题,在活祖先下葬后的那天黄昏,我碰到了塔尔坪的一个人,他叫陈元照,我要叫他一声伯伯吧?他给了我一个非常明朗的答案。

  送完葬,填完土,我与爷爷从墓地回到院子,爷爷拿起一把大斧头,磨了磨,然后跑到院子外边,三下两下就把几棵合抱粗的泡桐树给砍掉了,再修去了它们的枝丫,剁去它们的头,再锯成八尺长一截。

  这几棵泡桐树,是我出生那年栽下的,已经长了十六年了。听大大你说过,在我出生的时候,一家人太高兴了,大大你就砍了房后的桃树,为我做了一把桃木的梳子。爷爷觉得以后有人给他上坟扫墓了,应该考虑把自己埋掉的时候了,于是在院子外的围墙边上栽下这几棵泡桐树。爷爷说,这些泡桐树长得快,很快就能给我打棺材啦。

  我以为爷爷更加孤单了,就砍掉这些大树出气。但是爷爷说,已经入冬了,这个季节砍树打棺材是最好的,不会生虫子,也不会开裂。我说,爷爷你还年轻呢,今年才七十五岁,到九十九岁,还有二十多年呀。爷爷说,我哪有活祖宗的命,人脆得很,说没就没了,前几天差点就见阎王了。

  那天下过一阵秋雨,爷爷上山采黑木耳。每次下过雨后,山上的枯树就会长出黑木耳,等天一晴必须立马采摘,不然就化掉了。爷爷是淋着秋雨采摘的,下山后就生病了,整个人都烧糊涂了。他多么想撑起来,去厨房烧口水喝喝,但是一挣扎,就晕过去了。等他再睁开眼睛,自己竟然躺在地上。爷爷感觉自己快死了,他想喊,但是发不出声音,他抬手敲着窗户,但是没有人听见。

  爷爷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们了呢,可能命不该绝吧,没吃没喝躺了两天,有一条野狗推门跑了进来,恐怕是啃我骨头来的,那个小傻瓜为了追这条狗,才撞到了我的床前,给我舀了一碗冷水,把我救活了。我一直狠着命,希望把你们供养成人,走出咱们塔尔坪,去大城市发展,但是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啊,到我仅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守在我床边的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我的孙女,而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小傻瓜,和一条随时准备啃我尸体的野狗。

  爷爷问,陈雨心,你说说,我们生儿育女,到底图个什么呢?等你考上大学了,能回塔尔坪吗?我看呀,丹凤县城也留不住你们的。所以,生个病呀,别说指望你们在床边端个汤倒个水,给我养个老送个终了,有一天我真死了,往土里一埋,就成了孤魂野鬼了。你说说,我当初盼着你们有出息,应该不应该后悔呢?

  爷爷最后抹着泪说,早早把棺材打好,正正经经地刷一层油漆,哪天一口气不上来,你和你大大都离那么远,也好让人把我好好地埋掉吧?老话说得好,入土为安啊。

  天还没有黑,整个塔尔坪飘荡的几片云,被火红的夕阳点燃,像是一团团的火焰,又像是一匹匹被染成的绸缎。几只借机觅食的喜鹊不愿意离去,仍然站在门前的大核桃树上,喳喳地叫个不停。

  正当我被爷爷说得伤心时,元照伯伯出场了。

  元照伯伯背着一杆鸟枪,坐到爷爷砍倒的棺材树上。然后举起枪,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树梢上的喜鹊。

  我说,你是元照伯伯吧?你不是在西安当官吗?怎么回来当猎人了?

  元照伯伯是我们塔尔坪的第一个大麻雀吧?在西安一所大学读完书,直接进入到一家报社,开始做一个小记者,跑一些车祸呀火灾呀。后来一篇文章引起了大领导的注意,一下子把他调到了西安某机关做了秘书。再后来,娶了西安城里的婶婶,生了西安城的儿子,分到了城墙根下的一套房子,算是在西安城里扎根了,真正成了一个西安人了。

  元照伯伯说,芝麻大个官,已经当腻了,我半个月前就告老还乡啦。

  我说,你还没有到退休年龄吧?记得比我大大大一岁,四十多一点吧?我们麦草人经常提起你,说你要当西安市长了,要我们好好念书,向你学习呢。

  元照伯伯安静了片刻,然后抬起手中的鸟枪,扣动了扳机,听到扳机撞击的声音,枪并没有响。那群喜鹊像是嘲笑他似的,叫得更欢了,其中一只俯冲下来,飞到他脚前的空地上,捉走了一只毛毛虫。

  元照伯伯笑着说,我的枪里,从来都不装子弹的。

  我说,不装子弹,能叫打猎吗?

  元照伯伯说,如果想吃肉了,直接花钱买,不是更省事吗?再说了,这些猎物多可爱呀,我怎么舍得开枪呀,打猎不过就是一种心意,何况刚刚瞄准的是几只喜鹊,你们看看它们叫得多积极?这是给我们报喜来了。

  他放下枪,然后给爷爷递过去一支烟说,二伯呀,前几天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吧?

  爷爷说,老太爷没死的时候,还没有想通,他一死啊,啥都想通了。人在活着的时候,你的我的,为一棵小树、一粒谷子都争来争去的,死了后谁的都不是了。搞不好呀,咱整个塔尔坪五十年后,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爷爷抬头看了看房檐,摸了摸大门上狮子头的门环,然后痛快地说,祖先遗留下来的这几个老院子,给我留一张床就行了,从今天起其余就全部归你了。

  元照伯伯很开心地说,包括这个院子在内,一共四个老院子,原来是谁家的还是谁家的,我仅仅是用一下,没有什么问题明天就开始动工了。元照伯伯又问,你是不是与陈雨心她大大商量商量?

  爷爷说,商量个屁,影子都没有了。

  元照伯伯问,不是在广州吗?

  爷爷说,几个月前已经到上海了,还在替别人盖楼。

  爷爷说着,就抹起了眼泪。元照伯伯又坐了一会儿,提着从不安装子弹的鸟枪走了。走的时候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陈雨心已经上高一了吧?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啊。

  元照伯伯的话,本来太普通了,却让我十分吃惊。从我进小学时起,所有人都对我说,你要好好念书,要懂得吃苦,要上大学。这学期进入高一,发现所有人对所有孩子,都是这么一句。但是,元照伯伯呢?他真是太不一般啦。大大,你盼望你家大丫头怎么做呢?我敢打赌,你心里是矛盾的,你既心疼我熬夜读书,又怕我不好好学习,对不对呢?

  元照伯伯确实是辞官不做了。

  这么多年一直拼命,渴望考上大学,渴望进入城市,以为城市才能实现梦想,只有城市才有金子,只有城市的生活才是多彩,只有城市才是唯一的远方。但是等他终于在城市扎下根了,头发提前白了,牙齿提前脱落了,突然一转身,才发现人们追求的远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改变了方向。

  按照元照伯伯的说法,当你在塔尔坪的时候,总以为北京上海西安才是远方,甚至是喜马拉雅山才是远方,当你真的登上喜马拉雅山的顶峰时,在白云缭绕的地方回头一看,你曾经走过多少路,爬过多少山,蹚过多少河,如今你的远方竟然就有多远。真正的远方,却一下子变成了塔尔坪。

  爷爷抬起眼睛看着我问,陈雨心,你的远方在什么地方呢?

  我说,我呀,远方就是爷爷,就是大大,爷爷与大大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远方。

  这是我几分钟前,听到元照伯伯的经历后,才突然悟出来的。而且我知道在自己的远方里,同样有着高楼大厦,有着宽阔的大路,有着车水马龙,有着闪烁的灯光,有一片蓝色的海洋,更有广袤的大草原,草原上有一匹枣红马,驾着一位衣着飘飘的天使。

  我就简单点说吧。在元照伯伯的计划里,他要用东边“清风明月”的院子,建一座我们塔尔坪的图书馆,把他多年收藏的上万册图书,都摆到这里来,以后塔尔坪的孩子们,除了课本之外,就有图书看啦。他要用第二个“福寿满门”的院子,建一座小型的敬老院,只要是塔尔坪的人,无论是从外边回来,还是像爷爷这样的农民,都可以免费地住进来,在这里下下棋,打打牌,安度晚年。他要在第三个“祖德流芳”的院子,建一座陈列馆,把塔尔坪地下挖出来的残砖破瓦,不管是那座佛塔倒掉后留下来的,还是我们新盖的房子上雕刻的。还有我们的陈氏族谱,以及婶婶阿姨们纳的鞋垫子,绣的花枕头,都展示进来。元照伯伯说,我们这些小麻雀,如果谁的画画得好,字写得好,也可以拿到这个院子里展览的。

  最西边的“高山流水”这个院子,就是我们家的这个院子。元照伯伯到时候也搬过来,与爷爷要在一口锅里吃饭了。他要在这里给爷爷弹弹琴,给山外的朋友们写写诗,无论是春夏秋冬都要到山上打打猎,当然他的鸟枪里还是不会安装一颗子弹,打猎其实是假的,就是到美丽的山间转悠转悠。而且呀,他还真要养一匹枣红马,每天骑着马到村子里的田间地头兜兜风。

  他还要利用我们塔尔坪那眼冬暖夏凉的泉水,建一个矿泉水加工厂。大大,那眼泉水你是知道的,它是从悬崖的石头缝里流出来的,日夜不停地在丛林里哗哗地流着,无论旱涝,泉水从不会干,也不会涨。天冷的时候,它冒着雾气,村子里的人就到这里洗衣服,暖和得像是烧过的温水;天热的时候,它冷得瘆牙,口渴了,中暑了,喝上一肚子,甘甜得让人以为是放了白糖。元照伯伯已经拿着这些水,去西安化验过了,全是天然的矿泉水,钙呀,铁呀,矿物质含量高得很,直接灌到瓶子里就可卖钱了。等这个厂子建好了,不想外出打工的人,就可以到里边上班了。

  大大,你到时候也回来上班吧?

  爷爷复述完整个计划,然后对我说,你现在可是县城的小麻雀了,你说说城里的生活能比咱这里好吗?听说又是沙尘暴,又是瘦肉精,我们塔尔坪你看看,空气都成了蓝色的,像是洗过的一样干净,吃的东西除了露水,好像啥也没有加吧?还有晚上,安静得那蛐蛐的叫声,不像是蛐蛐了,倒像是神仙在吹口哨呢。

  我说,我们为什么要往外跑呢?这里太穷了嘛。元照伯伯的计划真实施了,当然比城市好多了,咱塔尔坪呀,不就成了世外桃源了?但是能实施吗?

  爷爷笑了说,开始我也不信,现在百分之百信了,你元照伯伯把西安城墙根上的房子,还有一部奥迪小汽车都卖掉了,两百多万呢。那些书,有他自己的,也有朋友捐的,都拉了好几车,从苍莽岭过来时,请了十个人,整整背了三天三夜,已经堆在东头院子里了。听说为了这个,你婶婶都与他闹离婚了。

  当我离开塔尔坪返回学校的时候,我顺便去了一次“清风明月”的那个院子,果然看到了大堆大堆的图书,我这辈子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书。那淡淡的油墨香,是塔尔坪任何一种山花,田地里任何一种庄稼与一棵树,也发不出的味道。有些书我只是听说过,从来没有读到过,比如《少年维特之烦恼》。

  我说,元照伯伯呀,我正好十六岁呢,有一大堆烦恼,你就把这本书借我一下吧。

  元照伯伯太小气啦,他从我手中夺下书,说还是等图书馆正式开张后再来借吧。

  我又翻到了一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正好在十九页看到了这样一句对话:

  乌儿苏拉说,我们不走,就留在这儿,因为我们已经在这儿生下了一个孩子。

  布恩迪亚说,我们还没有死人,只要没有死人埋在地下,你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元照伯伯笑着接过这本书,然后对我说,你还没有读过这本书吧?它讲的就是一帮人在沼泽地里,建起了一个叫马孔多的小镇,走过了一百年时间,最后在大地上消失了。元照伯伯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朗诵了起来:“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将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记载的一切自永远到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元照伯伯把书放回书柜里,接着对我说,我们塔尔坪呀,和书中讲的一样,也有一百年了吧?如今四个老院子几乎空了,不好好管一管,也许就成废墟了。但是呢,我们不一样,我们可以改变它的结局。陈雨心,你会想家吗?反正我会想家的,我这白头发就是想家想的,在西安我是风光的,再风光有什么用呢?没有一个亲人见证你的风光,这风光就是空的。你知道人生最幸福的是什么吗?其实不是别的,就是在哪个地方出生,在哪个地方奋斗,然后再在这个地方死去,埋在这里。

  元照伯伯说,刚刚下葬的老太爷,他埋的地方是什么?是麦地,夏天的时候就长麦子了,一个人死在金黄的麦地里,那是什么感觉?这就是幸福的感觉。

  我说,应该加一句,与亲人们住在一起,这样是不是更幸福呢?

  元照伯伯听了,又摸了摸我的头说,陈雨心是不是想你大大了?

  我想大大了,真想大大了,没有大大在一起,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但是大大呀,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你不会真的一失足,掉到楼下的黄浦江里去了吧?你理解了吗?我是在老太爷放棺材的地方出生的,只有以后我回到这里,你也回到这里,你、我、爷爷大家都住在一起,最后一个个埋在这里,埋在塔尔坪的庄稼地里,也许才是最幸福的吧?

  离开塔尔坪时,我还真看到了一匹小马驹,果然是枣红色的,拴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它在嚼着冬天的杂草,不停地摇着尾巴,打着响鼻,昂着宽阔的头颅,好像随时准备飞奔一样。

  元照伯伯说,等你明年这个时候回来,你就可以骑着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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