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都一个多月了,我们这里已经是秋天了,学校外边的田野里,玉米已经成熟了,有的已经在收获了。收完了玉米,就应该种小麦了。清晨起来,田野已经覆盖着一层白霜,像是谁在地上撒了一层盐巴。我坐在宿舍里就能闻到山坡上野菊花开放的香味。
但是,怎么还没有大大你的消息呢?前天又有一个乌鸦嘴说,你大大恐怕真从一百层楼上掉下去了吧?我当时就和她翻脸了。大大你千万要小心呀,你不是小麻雀,没有小翅膀,你是不会飞的,真想象不出来,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滑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你在上海的新手机号码是多少呢?你在广州时候的手机号码最后四位是1011.记得你说过,你在广州找到这个号码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的幸运,你就毫不犹豫地花两百块钱买下了。你说你并不留恋广州,但是却舍不得这个数字,我明白这个数字的意义,不就是代表着我的生日吗?
大大,我知道你们建筑公司经常到处跑着给人盖房子。等房子盖好了,人家入住的时候,就是你们挪窝的时候。这几年你已经跑过沈阳、北京、广州。听说沈阳中街边最高的那座楼,就是你们装的玻璃,北京六环是你们铺的柏油。每到一个城市,你总是第一时间写信,告诉我那里下不下雪,吃的是米饭还是面条。塔尔坪还不通电话,要打电话你会打到镇上,想尽办法也要找到我,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在我离开镇上去读高中前,你在四处奔波的路上,好像从来都没有失踪过,但是这次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现在隔一两个周,基本从县城要回塔尔坪一次,一是去看望一下独自在家守着的爷爷,二是去看看有没有你的消息。但是镇上的邮递员总是说没有,没有来信,没有电话,没有捎个口信,一点风声也没有。你从广州离开的时候,最后一次告诉我,你要到上海在一条江边,好像是黄浦江吧,盖一百层的大楼去了,我那时真是高兴呀。我一直在想,丹凤县城最高只有六层,一百层大楼到底有多高呢?应该比我们这里的大山还高吧?这一次是什么原因呢?难道寄的信丢掉了?难道你还没有新的电话?难道你不知道我读高一了?难道你生病了?难道真像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说的,上海太大了,你迷路了吗?
如果你在上海用新手机号码的时候,会不会也很幸运地找到1011呢?1011这个日子,已经过了两天了,直到这天晚上我还在等待着。等待着大大你的消息,我想你是不会忘记我的生日的。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在哪个城市,什么日子你都会忘,有一次你竟然忘记了国庆节,却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生日。那时,我还在镇上上初一,已经半夜了,镇上的邮递员突然敲开了门,说是让我去接一下电话。电话接通后,你第一句话就是:“十二点没过吧?没过就还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那天好像农历的九月十五,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透了,又大又圆的月亮都落山了,还是不相信大大你会忘记这一天的。果然,在后半夜,大大你来电话了,问我有没有吃点好东西?有没有点蜡烛许愿?你还给我唱了一次生日歌。你说,你们在盖一座大楼,一直在加班安装窗户。那些蓝色的玻璃窗户,像是安在天空,在太阳的照射下,会发出耀眼的反光。
你说,一歇工,我就打电话给你了,我是坐在漆黑的楼顶上,给你打电话的。我还问过你,你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工地上,会不会害怕呀?你告诉我说,我们还要在工地里睡觉呢,再漆黑的工地比我们塔尔坪也要亮堂许多。说实话,我当时就哭了,我不想让大大听到我的哭声,所以我咬住了嘴唇。
今年的1011,虽然一直没有大大的消息,没有听到你祝福的声音,还是汇报一下吧。10月11日,过完这一天,我就十六岁了,就正式成为一个大丫头了。如果按照爷爷那个年代来算,应该可以出嫁了吧?
中午,我跑到县城的邮电局打电话给你了。你是知道的,塔尔坪还不通电话,县城却是通电话的,社会上人人都有手机了,学校里有些小麻雀也有手机了,但我才懒得求这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和乌鸦嘴呢,所以我跑到邮局打公用电话去了。我先拨打了你广州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我又随便拨打了几个,后四位数字都是1011.一个打到天津去了,说是卖包子的;一个打到了湖南,人家骂我是神经病。有一个竟然打回了丹凤,我不知道在我身边,有谁如此幸运地拥有了这个数字。
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样子就像大海捞针,按照我们所学的概率论,联系到上海的概率几乎等于零。大大,你知道吗?盲目地打过电话之后,我感觉到每一个接通或接不通的电话,那边的人就是大大了,起码我愿意把他们看成我的大大。
通完电话,虽然一句话没有说,一句问候没有,但是我心里踏实极了。一整天,我坐在课堂的感觉非同一般,阳光新鲜了许多,空气清爽了许多。一整天,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跑过来,告诉我说“你今天过生日呢,买点东西去庆祝一下吧”。但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大大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这个大丫头就是这一天降落到人间的呢?
晚上,是农历下半月吧?空中悬着一弯下弦月,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月亮虽然残缺了,天空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漆黑,照样一片皎洁。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月亮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挂得那么高,照得那么亮,撒下那么迷人的光环,是今夜我与大大都能看得到的唯一的东西了,所以无论是坐在教室里,还是课间的休息时间,一有空闲我就偷偷地打量着这轮月亮。
上完最后一节晚自习,残缺的月亮已经落山了。我没有再回到宿舍,除了带着十六张白纸之外,我几乎是空着手走出了学校。我要独自一人去庆祝一个少女的十六岁生日。我绕过学校的围墙,走过一块块玉米地,跨过一道道田垅,在两排杨树林中的丹江河边坐了下来。
大大,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这一年的生日真是盛大啊。丹江河两岸几百亩田野里,金黄地咧着大嘴巴的玉米棒子,就是我的生日晚餐;那轮弯月落了,星星却在眨巴着眼睛,满天闪烁的星星就是我的生日蜡烛;有些凉意的夹带着野菊花香味的晚风,吹拂着每一根小草与每一片叶子,这就是我最好的礼物了;没有朋友吗?不是,到处是蛐蛐的叫声,每一个在我身边鸣叫的,就是朋友的歌唱。如果它们不想做我的朋友,那我自己就做自己的朋友吧。
给我一点饥饿,给我一点孤独,给我一首诗吧。
给我十六颗星星,让我吹灭吧。
最后,我要唱“生日歌”,要把这首歌里的“you”统统改成“me”,我要唱“happy birthday to me”。
丹江河你是知道的,这是县城唯一一条大河,这条河清澈见底,白天的时候可以看到河底细碎的沙子,晚上如果有月光的话能看到水中游玩的鱼儿,是四周无数的小溪汇集而成的。当然你们流下的汗水、我们流下的泪水,爷爷上山砍柴时,割破了手流下来的血水,还有那头老黄牛撒下的尿水,全部汇集到这条河里来了。
听我们的麦草人说,丹江河一直流下去,先进入汉江,再进入长江,最后注入了大海。所以这条河,在没有发明汽车的年代,曾经是北通秦晋,南接吴楚的交通要道,河边有一船帮会馆,如今已成文物古迹了。麦草人当着全班的小麻雀们问,陈雨心呀,你知道入海的那个城市叫什么吗?就叫上海,国际化的大城市,就是你大大所在的地方。
你现在明白我带了十六张白纸的用途了吗?还不知道啊,真是一个笨老头。这十六张白纸,是我从语文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那个作业本真是太厚了,这学期应该是用不完的吧。我要用这十六张白纸来许愿,过生日最重要的一环不就是许愿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丹江河堤上,脱下自己的鞋子,把一双臭脚丫子泡在凉丝丝的河水里,像拨动着两只船桨。然后掏出十六张白纸,开始叠着一只只的小船儿。还是大大你教我叠船儿的,先将纸对折,然后再折起两个角儿。
十六只船,我只花费了一个小时就叠完了。在叠好的小船上,我不敢直接写上你的名字,只写下了我陈雨心的名字,一只只地放入丹江河中。我对着空中的星星,吹了吹,像是吹灭人间最神奇的蜡烛,然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了我这一年最大的一个心愿。
你猜我许的是什么愿呢?你猜不出来对吧,那我也不告诉你。那群小麻雀说了,心愿一说出来,就会传入风中,风会把秘密告诉每一片树叶。如果每一片树叶都学我的话,相同的心愿许得太多了,就不灵验了。
当我睁开眼睛,那十六只小船,正扬着风帆,在微微的波涛中,带着我的心愿向下游驶去。慢慢地远了,模糊了,像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大大,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后半夜的丹江河开始起雾了,而且也起风了,我看到有一只纸船被风一吹,在汹涌的波涛中翻掉了。
你在丹江的下游,在水的终点,在海边,在上海,几天之后,能看到我放来的这些小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