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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下部

  14

  这些年,牛大坠子的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反正有吃有喝,也没消停过。两口子各忙各的。坠子的活动区域主要围绕着北京附近,按他大老板的说法,那里是天子脚下,遍地都是钱,就看你会拣不会拣了。坠子老婆的活动区域主要在长江以南,那里中小企业多,老百姓也富庶,产品相对好销得多。俩人逢年过节回来聚聚,也不互相打问对方的情况。反正坠子往家拿钱的时候少,往外拿钱的时候多。齐光禄私下里跟光荣弟弟开玩笑说,不知是他骗了人家还是人家骗了他,没见他富过,也没见他穷过。弟弟说,就他那心眼,跑个龙套还差不多。要搁事儿上,人家不把他零卖就算便宜他了!

  要说现在的日子确实比以往好多了,也不需要他往家拿钱。齐光禄的店子兴旺,三个孩子意气风发,日子眼看着越来越往高坡上走。坠子心里暗自高兴,等过两年光荣生了孩子,再买一套房子,他就准备和老婆在家看孩子养老了。

  不过,与过去背着提包到处跑的日子比起来,他还是明显看出来老了,说话的嗓门低了,走路也比过去慢了半拍。腿脚不行,往哪个地方坐下去,扑通一声,像扔一麻袋粮食。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男人腿脚一不行,那就没几年好日子过了。

  他这几年到底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光荣从来也没问过。从小到大,她跟父亲之间就没有说过正事。弟弟就更没法问,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爹,更多的时候就像个房客,他倒是像个房主。齐光禄本来就是个话寡的人,他觉得现在和坠子谈这些,跟伸手向他要钱差不多,所以也不主动提及。管他干什么?他只要自己高兴就得了。每次回来,齐光禄就知道劝他喝酒。有时候喝大了,坠子会主动说起自己在外面的“工作”。前几年,帮助南边的一个市政府跑核电厂项目。中国准备大力发展核电事业,电视上也多次说道过。这个地方水多,山也多,就是人少,最适合发展核电——他用筷子在桌子上曲曲弯弯划拉着说。

  但是这些事儿离一个卖猪肉的小民,毕竟是远了点儿。离他们最近的,还是眼下的酒肉。齐光禄只管为他夹菜让酒,偶尔想起他教他剁肉时的风光,禁不住有点黯然。人,掐头去尾没几年好活头,这是他爹活着的时候说的。他跟坠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己的爹。爹一辈子献身共和国的国防事业,到老了却死无葬身之地。军工厂没有墓地,从东北来的这些老工人,死后要么把骨灰寄回东北,要么就在军工厂后面的一块废地里埋了。他家世代单传,老家已经没什么人了,所以只能就地掩埋。大集体的时候,这块地三不管,所以也没出现过什么纠葛。后来分田到户,农民就和工厂争夺土地,三天两头把老工人的尸骨扒出来,扔得遍地都是。也不知道谁是谁的了,不是胳膊短了一块,就是腿少了一截,厂里也没人过问。

  坠子说,从去年开始,他又帮助本地市政府跑一个水库项目。他对齐光禄说,这是他这一辈子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也是最靠谱的一件事。齐光禄并不当真,在他嘴里,哪一件事不是最靠谱的?他一直说,人这一辈子一定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谁见过?不过,为建水库这个事情,其间水利部还来过一个副司长,在县里住了好几天。坠子前后陪着他,忙得连回家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国庆节坠子回来,爷俩又坐在那里碰杯子。齐光禄问起这件事。坠子说,已经基本批下来了,咱们这里是淮河上游,连一座像样的水库都没有,只要周围下大雨,淮河非淹不可,这里就像个“洪水招待所”。现在连国家领导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了,过去咱们这里收留红军,现在收留洪水,这哪儿成?所以国家下决心要修水库了。“先给二十个亿,移民!”坠子把筷子颠倒过来,沾了点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2”,然后数着往后面添“0”。“二十亿!”齐光禄默默念叨着,心都是花的,不知道这二十个亿摞起来该有多高多宽,估计他们这套房子连卫生间算上都装不下。

  水库移民没开始,他们家的“移民”却已经迫在眉睫了。那天,坠子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家,被金豫宾馆一个姓孙的老职工堵在家里。坠子干厨师的时候,这个老职工跟着他打过下手。后来坠子当了经理,让他当采买,还给了顶供应科长的帽子。俩人交情不浅。

  坠子把来人让进屋,倒了杯热茶,顺手把软盒中华烟拍在桌子上。来人倒也没客气,烟点上,茶饮上,便开门见山地把张鹤天要租齐光禄门面的事和盘托出。这是坠子第一次听说,齐光禄没跟他讲过。听完之后,他沉吟了半天,问:“光禄是什么意见?”

  来人说:“要是他同意,我还麻烦您干吗?看您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我怎么忍心打搅嘛!”

  “你的意见呢?”

  “牛经理,您啥时候见过茶盅大过茶壶?现在这世道儿,就比谁的腕子粗啊!”来人一口把中华烟吸进去半截,闭着嘴看着坠子,烟柱半天才像瀑布一样喷出来。隔着瀑布,坠子觉得他的目光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如果有一点可能,牛经理,我胳膊肘会往外拐吗?”

  坠子的眼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上面布满了一块一块黑青色的老年斑。他想起齐光禄红红火火的肉铺,想起他过去的金豫宾馆,眼里心里蓦地塞满了打火机。坠子的眼睛有点热,他忍了忍,仰头说道:“三弟,咱们俩打小就没划过地界儿,我知道你也不会刨我的台根子。但你也清楚我的难处,你看我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年轻的时候对不起爹娘,到了中年对不起老婆闺女。现在我老了。老了老了,除了落个死还能落下什么?所以,我不能再对不起女婿了,否则就没脸披一张人皮在世上混了!你说呢,孙科长?”

  15

  下了楼,牛光荣才发现下面停了两辆车。她被塞进一辆白色警车,齐光禄被塞进一辆黑色囚车。齐光禄那辆车不知道开哪里了,她坐的车子直接开到了派出所。两个警察把她弄到一楼的值班室,只进行了简单讯问,便把她带到旁边的一个小房间。进去之后她发现房间里还套着个大铁笼子,她就被锁在铁笼子里。这是一间囚室。

  等眼睛适应了周围的一切,她发现笼子里还有两个人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认真看还以为是两个包裹堆在那儿。那两人把头埋在胳膊窝里,头都没抬一下。光荣并不害怕,也没有多少紧张,只是觉得浑身冷,口也干得厉害。虽然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自己和齐光禄并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因此心里也就很坦然。她想着肯定是弄错了,等问清楚了很快就会把她放出去。

  她靠着铁栏杆坐下来,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刚要进入梦乡,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把她弄醒。她看见那两个人在找东西吃,其中一个人从身边脏兮兮的包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另外一个。她这才看清楚是一男一女,年龄都不小了。他们是什么人?捡破烂的盲流?拐卖妇女儿童的骗子?要么是小偷?反正不是好人,要不怎么会在这里面!

  那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瞪着她,眼睛里满是不屑和挑衅。那样的眼光让光荣特别受不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遭遇过。他们为什么这样看我?她心里忽然泛上来一阵酸楚,她想,我在他们眼里是什么人呢?肯定也会觉得我不是好人,好人怎么会关在这里面?

  可是,谁有这么大的能力,说你不是好人,你立马就变得不像好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荣急出了一身冷汗,想得脑子都疼了。有很多东西在她的脑子里来回翻腾,一切都变得眉目不清了,迷迷糊糊,黏黏糊糊。她发现自己的口水又流了出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了。她想向他们解释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发现自己的嘴一点都不听使唤。她努力使自己镇定,可是越急越烦躁。她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不怕都是装出来的。

  估计那两个人对她也烦透了,挪动了一下位置,离她更远了。男人站起来,边打嗝边朝角落一只塑料桶里撒尿,丝毫也没顾忌她的存在。虽然都被关在笼子里,但是在他们眼里,她因为势单力薄而更软弱可欺。弱者对弱者的歧视是最张扬的,毫无顾忌。

  第二天,派出所人来人往,大半天都没人搭理她。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才有一个穿便装的人给她送来一个鸡蛋、一个馒头和一瓶矿泉水。她仔细看看,认出这人是带他过来的那个胡子。她快饿坏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从胡子手里拿过东西就吃,谁知只吃了一个鸡蛋,就再也没有胃口了。胃里全是酸水,一打嗝整个鼻腔都是酸的。她不知道齐光禄在哪里,家里现在怎么样了。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到了爹,这个自她从小就可有可无的人,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从来没问过一句她怎么样,需要什么。她在外面挨了骂,磕破了脑袋,书包被人夺去,反正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他从来没有安慰过她。现在就更不会管她的事了。

  晚上十点多,胡子和另外一个警察进来,给她铐上手铐,提到二楼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两个人一个坐进沙发椅,脚翘在办公桌上。一个斜靠在桌子上,手里夹着一根烟。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他们也没介绍自己是谁。

  “牛光荣,”说话的时候胡子并没把烟从嘴上拿下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弄这里来吗?”

  “不知道,”忍了几忍,牛光荣的口水还是流了出来。

  “我们是来替你申冤的,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们。”烟夹在嘴角,随着胡子的嘴一起一伏,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你把齐光禄强奸你的事,好好说说!”

  牛光荣觉得自己的头一下大了。强奸?她在稀薄的记忆里,努力打捞着这个词语所包含的内容。那些事情即使残存在她的记忆里,也被她擦抹得差不多了。那个喧嚣的夜晚,她徒劳的挣扎,以及后来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有多少个男人经过她的生活……她是被齐光禄的哪句话打动的?对了,孩子!他认真地告诉她说,他只想要个孩子!她更想要,这是她的病,也是她的药。她的孩子,曾经在肚子里孕育过的孩子,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她伤心得死去活来,可是再也没有了。现在,有一个男人要跟她一起生个孩子,这个想法让她感动得一塌糊涂。

  “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有,但是……”口水汹涌地流出来,她语不成句。

  “你必须向我们说清楚,齐光禄是不是对你实施了强奸?”

  “不、不是!”

  “那好!”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十指按在桌子上,“牛光荣,我再问你另外一件事,你坦白交代,你与多少男人发生了性关系?”

  “牛光荣,对你和齐光禄的犯罪行为,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事实是清楚的,证据也是确实充分的。你既不要抵赖,也不要试图蒙混过关。”那个人慢慢地逼近她,从他嘴里冒出的混合着酒精、烟草和其他说不出来的怪味道喷在她脸上,“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出路,要想保住你自己,就必须承认是齐光禄强奸了你,而不是你自觉自愿地与他发生性关系;要想保住齐光禄,你就得承认自己是卖淫,包括与齐光禄和其他男人发生性关系,都是你自己主动勾引他们的。不过,为了体现我们的宽大政策,这两条路任你选。怎么样?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性化办案,你还有什么要求?”

  16

  不得不承认,跟着我的办公室副主任赵伟中是个非常通透的人。我一直以为他是小聪明。可是,小聪明能办大事。我觉得他的敏感程度和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远远在我之上,也在很多副县长之上。遇到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他很快就有几套解决方案,而且轻易就能从中找到一个最妥帖的。即使不能当下解决,他也能找到拖下去的办法。我脾气比较急,有时候对分管部门的局长们忍无可忍,会说几句难听话。他总能事后在私底下把事情摆平,而且不留后遗症。

  对于与下属的关系怎么处理才合适,我曾经非常困惑,也多次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反复告诉我,不能着急,时间会解决一切。开始我觉得这不过是一句套话,可是下来待得久了,果然觉得时间的厉害。我刚来县里的时候,既不好参加下面的“活动”,也不好跟无关的人员拉扯,有点空闲时间还想读书写作。可是到年终测评的时候,我的得分虽然不是最低,但是也不很高,挂在考核表上很不好看。我很苦恼,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我把他喊过来,说了一句特别情绪化,也特别不着四六的话,我说:“赵伟中,你说说这在基层工作,想清静一点是不是也是一桩罪过?”他说:“赵县长,这事儿不用急。既然已经这样子了,千万千万不能再刻意改变自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保持自己的本色,时间会解决问题的。”果然,大家和我相处一段时间,也认可我了,有很多人主动接近我,再也不用互相设防了。

  有一次,他小舅子从美国回来,他问我可不可以陪吃个饭。我立即就答应了,这是他第一次跟我提个人要求,他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上。听说他小舅子是个名人,中央台的《致富经》栏目还专门介绍过他,说他是中国的“竹编大王”。刘师傅也跟我说起过,他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个生意通,每逢假期,从省城图书市场上买几十本盗版书背回来,在县城卖,赚的钱够一学期用的。那时候他父亲还没当上县政协副主席,还有人说他父亲的这个职位,沾了他不少光。大学毕业后,他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在广交会上跟着人家当翻译,发现了竹编这门生意,于是就辞职跑回来办了一个竹编厂。大别山漫山遍野都是竹子,人手更不缺,厂子很快就成了气候。后来他跟一个美国人合作,把生意做到了美国,一家人都搬去了美国。

  晚上的饭局安排在县城北部的农家饭庄,赵伟中知道我喜欢那里的清静。赶到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两个亲戚、人大主任和政协副主席都在,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我还是像往常那样跟他们礼节性地寒暄过了。赵伟中的小舅子看起来很精神,穿了一身运动服,说话高声大嗓的,不像他爹那样唯唯诺诺蔫不唧的,一看就是个爽快人。

  估计赵伟中也看出我的不快来。他先把我让坐下,然后很自然地说道:“赵县长,本来我不想让主任和主席他们两个来,怕给您添麻烦。谁知他们一听说是请您,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掉了,非来不可!我想了想,也没跟您请示就答应了,”他故意停顿一下,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一下他们两个,“赵县长,在县里工作,最难的就是能得到人大、政协这些老同志的认可啊!可见您的能力和人品了。”

  这话说得!我突然觉出自己的小气,不就是吃个饭嘛!赵伟中的话滴水不漏,而且正在点子上,说实话我也爱听。我和主任主席推让了一番,坐了上座。他们俩坐我两边。赵伟中和小舅子坐对面。

  喝了几杯酒,话匣子大开,话题自然转到了小舅子在美国的事业上。小舅子讲道,咱们国人在国内千般万般不如意,那是没出国。到世界各国看看,哪里有中国好?他突然转向我说:“赵县长,让我回来跟着您打个杂吧。在美国不管赚多少钱,都跟要饭差不多!”

  我知道是个玩笑,可这个话头我没法接。我虽然跟着作家代表团去过几个国家,那都是走马观花,很难接触到别的国家真实的一面。美国我也去过,楼没有中国高,路没有中国宽,广场也没有中国大……反正我也没觉得哪比中国好。

  他的父亲,政协副主席一本正经道:“赵县长不跟人开玩笑。”

  他拍了一下脑袋,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赵县长,听说您对齐光禄的案件很关注?”

  关注?我一下愣了。也说不上我比别人更关注吧?这事儿我确实问过,但是也确实有很多人主动跟我提起过。我真想不到他会从这里斜插下来。

  “你怎么知道齐光禄?怎么知道我关注他的事儿?”我问。

  “我给他介绍过。给他介绍您的时候,顺便说起这件事,说您很关注基层百姓的疾苦。”赵伟中插话道。

  主席赶紧点头称是。

  “我们两个是中学同学,他还曾经找过我,那是在他没出事之前。”小舅子侧着头,用指头在头上挠来挠去,“当时我没当回事,谁知道最后竟闹成个这!哎呀,不过他出这事一点也不让我意外,今天不出这事,明天也会出那事。”

  “此话怎讲?”我突然来了精神。

  “您知道他为什么中学没毕业就不上了?跟我们一个女同学谈恋爱,老师告诉了双方家长,这事儿就黄了。他身上揣着一把刀,跟了老师半个月。最后老师没办法调走了,他也被勒令退学。”

  “就事论事,”我说,“你对他这件事怎么看?”

  “算了赵县长,咱们还是喝酒吧!这事说起来没个头儿,”人大主任插话道,“我们人大每次开会都会说到这个议题,可是能有个什么结果?”

  赵伟中趁着倒茶的工夫,俯在我耳边提醒道:“县领导在公开场合都不提这个事儿。”

  莫非小舅子要说什么没提前给他说?我没搭理他,扭头对人大主任说:“你们可以监督法院嘛!”

  “法院?”人大主任看着我笑了笑,“人大真能监督法院?而且,法院说了算吗?法院就是说了算,这里面的很多事情根本就进不了法院。”

  “您问我对这件事怎么看,”小舅子好像没有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只顾说自己的,“我觉得齐光禄这个事情本不该这样处理,而且会有比这好得多的结果——妈的!说起法院来我一肚子气!法律太滥了也没意思,我在美国,一次有急事超速行驶,结果第二天就收到法院的传票。如果在中国也这么干,一个村民小组设一个法院也不够用——齐光禄太傻、太傻了!”

  “那么,齐光禄怎么做才算不傻呢?”我问,其实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答案。我认为他觉得齐光禄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站在齐光禄的角度呢?他哪有几条路好走?

  “您看您看!赵县长,本来我是想来听听您对齐光禄的看法,您却把球踢给我了。您这一问,我这一肚子问题也没影儿了,”他站起来,夹了一个大鱼头放我盘子里,“有些话,要说我不该说啊,尤其是对着你们这些领导。要我说,齐光禄什么都别干,就往上跑,闹呗!路子不是现成的吗?县里经得起这样闹腾吗?其实,在美国也有这样干的嘛!”

  “可问题是,首先是齐光禄经不起这样闹腾,我估计。”

  “那也不能这么傻!这个人也真是,从小就一根筋,跟人抬个杠也恨不得玩命!”他没喝多少酒,但是已经上头了,脸红得像鸡冠子,因此说起话来好像义愤填膺,“这人啊,一定得多想一想冲动了之后怎么办?如果一个人杀了你父亲,你一辈子什么都不要了,就要执意为父报仇。最后终于如愿了,把那人杀了。且不说法律惩不惩罚你,你父亲一条命,再搭上你的一辈子,这生意划算吗——不不不,不算是生意吧,说大一点就是人生。这样的人生,划算吗?两个人换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又觉得哪个地方错了。至于错在哪里,又说不出来。也许很多东西是无法一笔一笔算出来的,尤其是幸福和痛苦,还有,整个人生。

  停顿了一会儿,小舅子又说:“齐光禄找我而我没帮助他,心里到底是不得安顿。我想着弥补一下,您看这样……”

  “别尽说这个了,还是喝酒吧!”人大主任已经明显带出情绪来了,估计今天的局面也出乎他的意料。我们相互看了看,终结了这个话题,不过也没再找到新话题,草草结束了这顿饭。

  送我上车的时候,政协副主席拉着小舅子一只胳膊。小舅子用另外一只胳膊拉着我的车门,小声对我说:“赵县长,说实话我很少跟国内的人在一起喝酒。他们只要一有工夫就发牢骚,就骂娘,这最让人看不起。窝囊废才会到处埋怨,才会怨气冲天。有本事你先把自己的事儿弄好,再去骂人家才有底气嘛!”

  他浑身乱摇晃,看起来喝得很醉,可是话一点也不醉。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而且这话套在齐光禄身上,怎么都不合身——齐光禄从来都不埋怨,也从不发牢骚。

  17

  在办案人员的“循循善诱”下,牛光荣最终选择承认卖淫,以此把齐光禄保了出来。齐光禄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光荣,问她为什么这么傻,硬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那时候牛光荣已经被送到了看守所,在等待处理结果。隔着铁栅栏,牛光荣对着齐光禄指指自己的肚子,说,为了我们的这个孩子,所以你必须出去。这个家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你。

  齐光禄惊得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很久才压迫住内心的冲动,颤声问道:“既然已经有了孩子,你这不是傻得不透气吗?”

  牛光荣流着口水,反而笑了,说:“我才不傻呢,你觉得还有比监狱更安全的地方吗?”

  对牛光荣做思想工作的时候,两个办案人员确实很人性化,他们把《刑法》搬出来,帮助牛光荣认真分析了未来的形势。如果牛光荣不认罪,齐光禄就要以强奸的罪名入罪,而强奸罪的量刑幅度是三到十年。归结到本案来说,他强奸的是一个精神上有疾病、身体上也有疾病的受害人,属于情节恶劣,应该从重或者加重处罚。那就可以在十年以上量刑,直至无期徒刑或者死刑。正如牛光荣所言,这个家离开齐光禄,就成了个空架子,非塌下来不可。而如果牛光荣承认卖淫,这就构不成犯罪了,可以不受刑事处罚,最多劳教一两年,“什么都不影响,权当去上了两年大学,回来以后你们仍然好好地过日子。”办案人员微笑着告诉她说。

  他们的微笑让她无法拒绝。她知道,任何事情一旦跟法律沾上边,个人就无能为力了。法律没保护她的婚姻,法律也没保护父亲的企业,现在,法律再一次闯入了她的生活,但她还不知道将要让她失去什么,所以她需要在办案人员的微笑里寻找搭救——权衡利弊,最终她把一切责任都揽了过来。

  很快处理结果就下来了,牛光荣以“长期卖淫,屡教不改”而被处以劳教两年。实际上,从进入劳教所的那一天起,牛光荣的心情便轻松了不少,更加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劳教所并不似想象的那么可怕,整个布局跟学校差不多,所以派出所干警的“大学”之说也不是诳语。有上课的地方,也有活动场所,每周还能洗洗澡。居住的房间也跟她上学时候的学生宿舍差不多,一个房间七八个人,出门不远就有卫生间,从环境上看还是比较舒适的。

  刚到的那天晚上,一个白白净净的女管教干部找她谈话,告诉她这里的制度和要求。每周劳动六天,休息一天。都是很轻松的活儿,累不着人。劳教劳教,劳动是次要的,教育改造是主要的。白天劳动,晚上集中学习和讨论。生活上吃得不错,不但能吃饱,还能吃好,只要不是特别挑剔的人。“到这里是来改造的,又不是来享受的,有什么可挑剔的?”管教干部这样教育她。

  这些道理不用说光荣都懂,况且她是苦孩子出身,什么苦都能受得了,到这里来早已在心里做下了吃苦受罪的准备。

  第二天光荣就跟着大家出工干活了。四个人一个小组,活儿确实不重,织毛衣片,工艺要求也不高。这东西说是出口非洲的,估计在中国根本没人穿,衣服颜色看着就跟非洲人长得差不多。头一个星期是学徒,光荣跟着老师、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学习。老师在外面是搞传销的,据说也曾经家资百万,后来弄得家破人亡。老公跟她离婚了,两个女儿跟着人家走了,到现在也没个音信。光荣可怜她,买点好吃的都跟她合着伙吃。她的技术进步也很快,不到三天就学会了。开始每天能织十来片,后来可以做到三四十片。女人也不表扬她,只是提醒她说,不能光讲究数量,还得在质量上下工夫。她听不懂话里有话,只管往前赶。谁知做得越多,任务量就越大,最后给她下达每天一百片的任务。虽然有点吃力,她还是赶着完成了。一天晚上,在卫生间洗碗的时候,师傅偷偷告诉她说,在这里面不能当先进,也不能再这样干下去了,否则总有一天会把她累死,“累死也是白死,就跟死个苍蝇差不多,拿笤帚扫出去就完了!”

  她们说这事的时候,以为没人听见。可是,第二天师傅就进了学习班,那里专门“修理”不听话的学员,据说里面苦得不可想象。从里面出来的人,一句话都不敢跟别人说。她也被调到第二道工序上,缝盘,就是把第一道工序织成的毛衣片缝合起来,做成成衣。在针织行业,织毛衣片是最轻松的,而缝盘是最难的。要把上下两个毛衣片芝麻粒大小的针孔互相叠合起来缝在一起,一个针孔错了,整件毛衣就成废品了。这道工序都是二十来岁的人干的,眼要好,手要嫩,速度要快。像光荣这样年龄的只有两个人。但是,不管有多难,光荣咬着牙坚持着慢慢也学会了。但她的任务总是完不成,而且每天休工回来,眼前一片模糊,眼睛好像被谁抹了一层油,什么都看不清楚。这活儿确实太费眼睛了,据说眼神再好的人,干不了一年,眼睛也就完了。

  开始只是组长提醒她加快进度,不能拖全组的后腿。她也着急,但是进度依然上不去。组长的话有时候就说得非常难听了。她理解组长的难处,知道她也得挨批评,所以从来也没跟她顶过嘴。但是,她们组完不成任务,除了组长在干部那里挨批评,其他人改善生活也没她们组这几个人的份儿,甚至连每个月的卫生纸、肥皂都不发给她们。拖了一两个月,组里面的其他人也开始找她的碴儿。当着她的面骂骂咧咧,背后毁她的东西,不是洗漱用品丢了,就是衣服鞋子找不到了。她都忍气吞声,没告诉过任何人。

  一天晚上,她刚刚睡着,突然觉得有一坨湿黏湿黏的东西钻进被窝。她一骨碌坐了起来,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看了一圈,寝室里开着灯,大家都在睡觉,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伸手去摸那坨东西,拽出来一看,是几块被水泡得白乎乎的肥皂,被谁粘在一起,趁她睡着塞她被窝里了。她收拾了一下,也没吭声,倒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了,早饭也没起来吃。女干警过来喊出工,她赶紧起来洗了一把脸,一边跟着大家下楼一边歪着头整理自己的头发。刚下到二楼楼梯中间,她听见后面哎哟一声,觉得好像有人踏空了楼梯,摔了下来。还没等她躲开,几个人冲下来砸在她身上。她一歪身子,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当时自己还能站起来,觉得身上也没摔伤,于是就跟着大家到了车间。坐下不久,她觉得肚子痛,下身湿黏湿黏的,到卫生间解开裤子一看,整个内裤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18

  齐光禄事件中的派出所所长名叫查卫东,毕业于西北一所政法学院刑事侦查专业。大学毕业后,他一直在县局刑侦队当侦查员。后来,一起少年杀人案的侦破,使他名声大噪。乡镇一名出租车司机,被人杀害在离镇子不足两公里的河边。犯罪分子的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司机的头颅被钝器所伤,血肉模糊,很难分清楚面目。司机被洗劫一空。罪犯的作案手段非常老辣,现场根本没留下可资破案的任何有价值线索。看了现场后,大部分警员都认为这是一起流窜作案,像大多数发生在鄂豫皖交界处的过路抢劫案一样,可能是个无头案。

  查卫东通过现场搜集到的一个不是很完整的脚印,认定这起案件是本地人所为,而且是少年作案。他的理由是,本地山区与大小河流交织的地貌特征,塑造了当地人独有的前脚掌和独特的行路方式。之所以现场没有留下更多的东西,很可能与司机没带什么东西,犯罪分子也没有做好充分的犯罪准备有关。他相信作案的人还在当地,于是不遗余力地进行暗中调查,终于在一所学校抓获了两名未成年罪犯——关于这个故事,我下来挂职的第一年所写的一篇小说里,曾经有过详细地讲述。此案是两个品学兼优的留守少年所为。

  查卫东出身贫寒,在走出乡村之前,没坐过汽车,没见过火车,连楼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他始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据说他刚分到单位时也是如此,很少与人交往,基本没有社交活动。开始他住在办公室,后来分到了单人宿舍,来来往往也总是他一个人。没人见他买过菜,也没人见他在机关食堂吃过饭。他与同事之间除了工作基本没什么交往。很长一个时期,谁都不知道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再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是早前一位老局长的千金。这位千金高不成低不就,给耽误到二十大几快三十岁了,也没找到合适人选。她比他大三岁,俩人只见了一面,他就同意结婚了——甚至后来也有人说,即使当时不见面,他也可能跟她结婚。当时机关正分房子。

  拿到结婚证,机关事务局给分了一套县政府家属院的房子。两个人是出去旅行结的婚,回来也没再举行什么仪式。平时,查卫东在刑警队忙得没头没尾,很少回来吃饭,有时候一出差就是三五天。所以妻子还是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到他这里来倒像是串门子。

  查卫东的妻子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很浪漫,经常写些诗歌、散文什么的,发表在地方文学刊物和报纸上。任谁都想不到的是,她不仅仅会浪漫,而且竟然还敢在刑警队高手面前作案——查卫东是怎么在她放在娘家抽屉的笔记本里,发现她写给报社一个副总编热辣辣的情书,一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如果执意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他前妻曾经的一番话提供了很有意思的线索。“简直像一场噩梦,”她跟朋友诉苦说,“从我们俩结婚,他就没把我当成个好人。我相信连我们家飞进来的每一只蚊子都会经过他私下调查,睡觉他都睁着一只眼。谁跟他在一起,要么被逼疯,要么被逼成个贼!”

  但是,查卫东在第二任妻子眼里,却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那时他已经小有成就,成为县里的一个名人了。电视上经常看到他,县里有很多重要的会议和活动他也参加。因为破案有功,他先被提拔为刑警队的副队长,不久又被任命为城关派出所的指导员。指导员干了不到一年,就升任这个城区唯一一个派出所的所长——他的前任所长莫名其妙地被免了职,据说有人偷拍到他跟当地黑社会头目在一起喝酒洗澡唱歌的场面。那时候查卫东正在几千里之外的中国刑警学院进修。学习还没结束,上级就把他召回来接任所长。派出所就在县委办公大楼的隔壁,后面有一个小门可以直通县委常委办公楼,可见其位置之重要。

  很久以后,有传言说偷拍行为系被他指使。他未置可否,一笑了之。

  其实,对他后任妻子的议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要说她出身并不算低微,父母都是商业系统的老职工。高中毕业,她没考上大学,接母亲的班进了糖烟酒公司当会计。国企改制,糖烟酒公司改成了股份制,很多人的身份都变了,唯独她还是一名会计。这是形成对她第一波议论的主要原因,因为这个岗位是公司核心的核心,掌握着公司的生命线。公司改制不多久,大家的议论便有了具体的目标,她与公司经理的“什么什么事”被“什么什么人”撞见了——也都是传言。嗣后,她调入了县第二人民医院办公室当后勤。在医院干了不久,与办公室主任拎不清的传言又甚嚣尘上。虽然这次没被人撞见,但毕竟无风不起浪,有风浪三丈。她也很难在医院再待下去,不得已,调入机关事务局专门负责接待——出一次事重用一次,大家切身感受到了她身后巨大的权力影子。但谁也没发现什么,更没抓住什么。也许更因如此,对她的议论才会这么密集。她成为县城市民生活的一个符号,一个漂流瓶,过一段时间总有人打捞出来查看一下。平时如果大家在一起聊天,说起这个县里的奇闻轶事,讲不了三件事,保准得说到她。

  查卫东因受到县委县政府嘉奖而上台领奖的时候,她是专门在后台负责给他们领台的。领奖前的几十分钟,俩人在一起聊了几句,双方都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很快,查卫东找人撮合,俩人就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新家庭很有新气象,查卫东像变了一个人,开朗多了,也开放多了。过了不久,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女儿长得脸形像她妈,神情像他。当了父亲的查卫东,更加爱护自己的小家庭,对妻子俯首帖耳,对孩子有求必应。

  谁都不看好的婚姻,能经营成这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也有不以为然的,有一次,查卫东的小舅子张鹤天喝多以后,在他们家发酒疯。张鹤天指着查卫东说,你别在我跟前装老实,你是没资本再离婚了!

  查卫东仍然是一笑了之,不跟他计较。

  查卫东的妻子就姐弟俩。弟弟张鹤天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家里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把他送到省警校,毕业后也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又给分到公安局办公室,跟着局长开车。局长下班后,他召集一群发小在街头喝酒。酒酣耳热之际与邻座发生纠纷,他一啤酒瓶子砸人家头上,把自己的制服砸丢不算,还赔了人家五万块钱——对方也不好惹,姑父是省报社的一个老总,占领着舆论制高点,一个小豆腐块都能把他砸成残废。

  被公安机关开除之后,张鹤天开过饭店,修过高速公路,承包过电影院,干一行败一行。后来上级要求县直和乡镇各机关单位无纸化办公。姐姐得到消息后,让他成立电脑公司,估计全县有几百台电脑的生意。于是,他东拼西凑,成立了“天宇电脑公司”,还在县城中心位置租了一个办公大楼,买了两台车。开业那天姐夫没露头,由姐姐出面,请了几十桌头头脸脸的客人,闹得阵势很大。谁知无纸化办公只在口头上喊了一阵子,雨过地皮干。地方政府吃饭都没钱,哪有资金办这种事?国家的政策搁浅,一百多台电脑砸手里。后面天天跟着一群要账的,让他焦头烂额。

  他看上齐光禄的生意,也是姐姐的一句话引起的。姐姐说,县政府要建第三招待所了。这个招待所规模很大,如果再加上另外两个,光肉菜供应就是一大笔生意。

  他在菜市场踅摸了半天,发现齐光禄的店铺不仅位置佳,生意好,经营的商品也比较齐全。于是,摸清楚齐光禄的底细后他便下手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与齐光禄之间这么一点点子民事纠纷,会卷起那么大的风暴,搅得半个县都快翻了天——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罗伦兹在一次演讲中说到:“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这个大嘴巴的话终于在中国的一个小县城找到了注脚。

  19

  在外人看来,牛光荣也算是因祸得福。她在劳教所只待了四个多月,就因为意外流产被提前释放了。释放之前,劳教所的领导轮番和她谈话,一方面对这次“意外”表示同情,一方面问她还有什么要求,劳教所会尽可能满足她。她能有什么要求?脑子一片空白,说话语无伦次,对走与不走都没意见。劳教所领导拿出一份材料,让她在“以上看过,没意见。牛光荣”这几个字上面按下自己的指印,告诉说她可以回家了。

  接她出去那天,齐光禄和弟弟两个人早早便来到劳教所。等到过了上班时间,除了门卫,一个警察也看不到。两个人站在门口一直等到快九点了,劳教所的偏门才开了一条缝,牛光荣像一个游魂一样飘了出来。齐光禄和弟弟跑过去,一人抓住光荣一只胳膊,看着她,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光荣也是呆呆地看着他们,像陌生人一样。

  来时齐光禄租了一辆面包车让光荣的弟弟开着,他在后座上铺了被子褥子。齐光禄把光荣放在座位上,头枕着他的腿。她骨瘦如柴,皮肤薄得透明,与被带走那天判若两人。看着她的样子,齐光禄后悔不迭,觉得当时无论如何不该放她到这个地方来。

  齐光禄让弟弟把车子直接开到隔壁县的一家医院。到医院先给光荣做了常规检查,身体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虚。虚是病,也不是病。医生告诉他们说。

  齐光禄坚持给光荣做了妇科检查。医生给他说检查结果的时候,齐光禄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光荣这样的身体条件,很可能再也怀不了孕了;即使能怀上,孩子也会因为习惯性流产而夭折。

  坠子和老婆是光荣回来半个月后才从外地赶回来的。坠子看起来比过去更老了,浑身上下一嘟噜一嘟噜的都是赘肉,坐在那里大喘气,好像是用旧零件组装起来的一台蒸汽机。光荣躺在床上,似一个没有呼吸的纸人。坠子老婆过去拉着光荣的手,以往那么爱絮叨的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光荣一个劲地叹气。

  下午,坠子安排齐光禄带弟弟去买了十来个菜,两瓶好酒。等他们回来,看见坠子擀好切好的面条整整齐齐地码在案板上,那是他最拿手的“袁面”。坠子边下面条边安排老婆把菜装好盘,摆上八仙桌,把光荣搀起来坐下,然后又在上手空了三个位置。喝酒之前,他在三个空位置上恭恭敬敬地各摆了一碗面,一杯酒,双手擎起自己的酒杯,口中念念有词:“爹!娘!光荣娘!坠子这里领罪了!你们看我把一家人领成什么了?”

  坠子老婆和齐光禄连忙站起来,扶着他劝他坐下。坠子坐下来,热泪长流,眼泪吧嗒吧嗒落在面条碗里。一顿饭吃得像办丧事,打开一瓶酒基本上没怎么动。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坠子就把老婆和孩子们都带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此之前,两间铺面早已转给了张鹤天。据说这次张经理干得还不错,把周围几家店铺都盘了下来。三个招待所的肉菜供应全被他承包下来了,光这一项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每年的四月初,正是长城边莺飞草长的季节。从城里到这里来踏青的人如过江之鲫,找个停车的地方都很难。当地政府顺势而为,每年举办一次“风筝节”。头两届吸引了国内不少名家,后来越办越大,国外的风筝玩家也都来参加比赛,于是,就把这个活动扩大为“国际风筝节”。

  这年的风筝节于四月六日开幕。当日一大早,国内外各家媒体早早来到现场,还有三家卫视台作现场直播。九时九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各级领导鱼贯登上主席台。数百只信鸽振翅飞向蓝天。随后,八十多米长的巨龙风筝、婀娜多姿的蜈蚣风筝和众多各种造型的风筝翱翔翻飞,争奇斗艳。

  突然,在放风筝的队伍里,出现了两个头勒白巾,身穿白衣黑裤的男子。两个人的前胸后背都绣着黑色的大大的“冤”字,他们奔跑着、呐喊着,放飞手里的风筝。那是一只巨大的、黑得像墨汁一样的梅花风筝,尾巴上挂着九十九个白色小条幅,每个上面都写着“冤”字。霎时间,中外记者轰动了,纷纷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长枪短炮”。

  20

  我安排赵伟中把齐光禄案件的卷宗材料调过来,想详细地查阅梳理一下,以便理清里面的脉络。赵伟中说,“齐光禄案件”不是一个单纯的案件,而是一个非常复杂、前后有很多人经手的“事件”。卷宗材料不止涉及一个单位,也不止涉及某个办案人员。如果把材料全部凑齐,估计要拉一板车。

  后来他找到一份早前县委县政府呈报给上级的综合报告给我。我看过之后,觉得情况委实太复杂了,任谁也不好拿出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天中县委、县人民政府

  关于齐光禄事件的经过及处理意见的报告

  ……

  一、从整个事件的调查结果看,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查卫东参与或者放纵事件的发生,因而对其作出“双开”的处分于法无据,明显失当。鉴于查卫东被齐光禄砍死后,其妻改嫁,父母及女儿的生活没有保障,建议一次性给予其家庭十万元经济补助。

  二、县公安局根据齐光禄涉嫌犯强奸罪的有关事实,对其采取刑事拘留强制措施,是根据群众举报和刑警队采集到的线索依法作出的,并非如当事人和上访人所言是报复行为。但是,鉴于该局在处理此事时采取的方法粗暴,对群众及当事人宣传法律政策不到位,引起群众较大抵触情绪和一系列恶劣后果,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公安局现任局长、政委予以调离公安机关并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

  三、牛光荣之死有多种原因。虽然构成对牛光荣劳教的违法事实并不充分,但其与多名男子发生性行为的事实是客观存在的,也是应予矫正的。经查明,在牛光荣劳教期间,造成其流产的行为系意外事故。所方发现其身体不适后,所采取的施救及提前释放措施是得当的、及时的。当事人牛光荣及其家人并未表示异议。

  四、牛卫国(别名牛坠子)及其家人在权益受到侵害时,不是通过正当的法律和信访途径解决问题,而是采取极端措施,在“风筝事件”中的行为严重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声誉以及国家形象,本应给予行政制裁。鉴于主要责任人牛卫国已经亡故,而且有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损害事实在先的特殊原因,对其事件中的其他参与人员不再追究责任。

  五、齐光禄犯杀人罪,已被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判处死刑。被告人未提出上诉,现案件已经进入死刑复核程序,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的最终裁定核准。

  六、对事件所涉及的有关人员,已经依纪依规处理到位。因此事件造成的群众上访尚未彻底平息,县委县政府仍然负有劝解和维稳的责任,我们将尽全力做好防范和化解工作,不使事态进一步扩大。

  七、痛定思痛,通过这个事件使我们深刻认识到……时刻把群众利益无小事放在首位……以稳定促发展……努力开创……新局面。

  ……

  我把报告推给赵伟中,仰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做出非常认真的样子。我知道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在等着我发话。不管处理任何问题,他总是这么能把握分寸。果然,我刚一坐直,他立即放下手里的文件,认真地看着我。

  “牛大坠子,不,牛卫国死后,他老婆没再改嫁吗?”我问。

  “没。毕竟她年龄偏大了,村里人给她介绍过几个村民,您知道她怎么说?”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切!勤劳善良的贫下中农,我还真看不眼里呢!其实,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村民一直上访闹事,就是她和儿子两个人在背后指使的。”

  “他们能够鼓动村民上访闹事,而且持续这么长时间,说明还是有合理的诉求在里面,”我拿起笔,在文件第“六”项下面重重地划了一道,“从我了解的情况,再加上我刚才看到的这个材料,我觉得事情的麻烦之处就在于,看起来谁都有责任,但是论到法律上,又都没有责任。这么重大的事件,最后查找不出具体的原因,也没有应该承担责任的人,你不觉得更可怕吗?”

  “那当然!照您这么说是很可怕,”也许他听出了我的意思,随即调整了态度,重重地点了点头,“老百姓来上访说明还信任咱们,如果有事都不上访了,像齐光禄这样干,那麻烦就大了!”

  “齐光禄也不是一步跨到杀人者的位置上,”我把报告重新递给他,“除了这份报告,你再仔细想想:他无处诉说,说了也没人听,听了也不会有人管——如果要讲痛定思痛,这才是痛中之痛!”

  “那可一点都不假!”他有点忘形,一巴掌拍自己腿上,“就是因为没管他的事,我小舅子心里一直过不去。上次他回来找您,本来是想让您安排县医院把齐光禄的妹子收治了,所有的费用由他来出,结果主任把这事给搅黄了。都怪我不会办事!”

  21

  对“风筝事件”的处理非常迅速,而且也很到位。国家有关部门成立了联合调查组进驻天中县,找多名当事人和知情者询问情况。虽然不能彻底查清楚,而且对事件性质的认识也有分歧,但调查组要求省市县三级迅速拿出处理意见以平息民怨,并保证无论如何不得再发生类似事件。

  派出所长、张鹤天的姐夫查卫东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一夜之间从一个警界新星变成一介平民。与案件有关的派出所两个干警被免去职务,有关当局就其涉及的违法问题展开调查,是否涉及犯罪俟调查结束再做处理。县委县政府对此事件负有监管不严、控制不力的领导责任,分管副县长被行政记过。县委宣传部新闻发言人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明确表示,“矫枉必须过正,人民群众的合法利益必须得到充分有效保护,决不允许任何人假借公权力谋取一己之私!”

  对此次事件涉及的赔偿问题,县委县政府也迅速拿出处理意见:张鹤天立即退还店铺并负责恢复原状,赔偿受害人每月两万元共计十一个月二十二万元的财产损失。为了体现政府勇于承担责任的宗旨,县政府从信访专用资金中拨出十万元,补偿给齐光禄和牛光荣。

  处理结果与当事人见面那天,县委一名副书记、县政法委书记、县公安局长、信访局长都参加了。大部分当事人都表示同意,没有什么意见和要求。会议结束后,查卫东走过去拦住几位领导,提出自己在这个事件中不应该承担责任,“我既不知情,更没与任何人打过招呼。如果要承担责任,也仅仅因为与张鹤天有亲戚关系——我是他的姐夫,仅此而已。所以,对我进行‘双开’处理显然是不公平的,也没有任何法律和政策依据。”

  调查组也确实没有掌握查卫东直接参与此次事件的有关证据。派出所的两名干警证实,他们的作为是因为“群众举报”,跟查卫东无关。张鹤天和姐姐也证明,从来没与查卫东谈过此事。

  县委副书记问:“查卫东,即使你没有明示或者暗示你的下属,你派出所的两个干警为什么这么‘无私’帮助你而不帮助其他人,这你心里不清楚吗?”

  “这个我说不清楚,”查卫东以立正的姿势回答,“我真说不清楚!”

  “你是真说不清楚?小聪明是会害死人的!不处理你,怎么向上级交代?怎么跟老百姓解释?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这种把戏?”看着查卫东复杂的表情,县委副书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先把主要问题解决了,你的问题随后再说!”说完拂袖而去。

  信访局长要求齐光禄和牛光荣在一份“协议书”上签字。齐光禄拿过来看了看那份协议书,大致意思是两条:一是完全同意政府的处理意见;二是保证不再为此事上访。

  齐光禄拿起笔就把自己和光荣的名字签上了。信访局长不同意,坚持让牛光荣自己签。齐光禄让她看看牛光荣的样子。信访局长看了看,指示齐光禄拿着牛光荣的手,在她的名字上面按了指印。

  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齐光禄的铺子重新开张,生意虽然没过去红火了,但还是比别人的要好。工作之余,齐光禄带着牛光荣每天坚持体育锻炼,还找了县城一个老中医,让他开了半年的调养药。她的身体和精神在逐渐恢复之中,有时候还能听到她的笑声。对这样的结果,大家都觉得很妥帖。他们以为已经揉皱的生活可以伸展、拍平,重新恢复过去的纹路和形状,甚至不会留下一点折痕。

  第二年春天,坠子因为肺部感染回到县城住院治疗。开始也没怎么在意,以为像往常一样把炎症消下去就好了。谁知县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肺癌后期。坠子老婆不相信,坚持带他到北京确诊。结果与县医院的检查并无二致。坠子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拒绝在北京治疗。他坚持回老家,说是自己调养,可是回来后一口药都不吃。到年底,一个胖大的汉子瘦得竟只有几十斤了。弥留之际,他让老婆把几个孩子喊到床前,向孩子们表达歉意,说,自己一直在努力,这一辈子都想为他们办一件大事,可是……光荣拉着他的手说,您办的事情还不够大吗?坠子摇摇头,不够,不够!泪水顺着他的老脸往下落,浑浊得跟泔水似的。齐光禄说,爸,您永远都是我们敬重的爸爸!说罢拉着光荣和弟弟一起跪下了。这是他第一次喊他爸,也是最后一次了。

  22

  新上任的公安局长郑毅,原来是周友邦挂职那个县一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因为计划生育工作失误被免职。后来上级安排他到市公安局防暴大队任副队长,工作期间成绩突出,提拔到天中县公安局任局长。据说他在市局工作时就和查卫东很熟悉,与查卫东的几个同学也过从甚密。但据后来的调查证明,他和查卫东也仅仅是正常的工作关系。他到这个县任局长时,查卫东已经被双开,在家赋闲。也从来没人看到过他在县里跟查卫东接触过。

  我来这个县挂职之前他就被调离了公安队伍。据熟悉他的同志讲,他是个非常正派,也非常敬业的人。简直是个工作狂,从来没休息过星期天节假日。他所制定的“白天要让群众看到警察,晚上要让群众看到警灯”的工作目标,使这个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社会治安非常混乱的县,变成公安部表彰的先进单位。所以,他在群众中的口碑非常好,一直到现在,大家说起他还交口称赞。

  他到这个县任职之后,在对过去所办理的案件进行梳理的过程中,发现了齐光禄和牛光荣一案。他认为,就案件所涉及的事实,对牛光荣采取劳教措施显然是处罚过当。但是,这么轻易地放过齐光禄,就是对法律的亵渎,毕竟他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强奸罪。而这个罪是暴力犯罪,公安机关不能与当事人进行协商私下处理。他将此案件批给刑侦队,并责成政委指导纪检监察部门督办此案。

  政委是一个老公安,他比局长到这个县早,对此案件也比较熟悉。他给局长的建议是,这个事情已经处理完毕,里边的问题非常棘手,不能再触及矛盾,引发新的问题了。

  局长说:“为什么棘手?为什么会形成矛盾?就是没依法办事嘛!事情要想简单,就只能坚持一条原则:正本清源,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政委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要维护班子的团结。虽然政委和局长分别是公安局的党政一把手,但是真正的一把手只有局长一人。

  刑侦队去抓齐光禄的时候,他正带着几个员工在店里忙活。最近他又代理了两家知名品牌的肉制品,坠子原来设想的开连锁店的目标眼看着就要变成现实。新店铺的地方已经找好,合同也已经签过,就差付款了。

  后妈带着光荣和弟弟回老家给坠子上坟去了,今天是他的周年。等他们回来天已经很晚了。光荣看到店员交给她的对齐光禄刑事拘留通知书,罪名是涉嫌强奸。她把通知书递给弟弟,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后妈从弟弟手里接过通知书,看了看,跟光荣说,今天太晚了,有什么事情等到明天再说吧。

  光荣定定地看着桌上的一片灯光,始终没说一句话。

  后妈做好饭给光荣端过来。光荣埋头就吃,吃完倒头便睡。后妈不放心,又过来看她,发现她躺着床上直直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并没有睡的意思。后妈说:“想开点光荣,没有锯不倒的树,也没有蹚不过去的河。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光荣这才开口说话,她说:“人要是想死就死多好!”后妈为她掖了掖被子,说:“别说傻话了,咱们慢慢来。人就是再没本事也不能被冤枉死。明天就去找他们说理去!”

  “妈!”光荣瞪着眼睛,并没看后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他们要是再抓我,您无论如何得帮我拦着,给我留点死的时间!”

  后妈的手停留在被子上,看着光荣,半天没说话。

  光荣以为她没听清,抓住后妈的手,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妈已经把早餐买回来了。今天光荣好像特别能吃,吃了两根油条两个鸡蛋,还喝了一碗豆浆。后妈让弟弟搀扶着光荣,三个人一起来到县公安局,问了半天人家才告诉他们刑侦队在五楼。他们在一间大办公室找到了办案人员。办案人员告诉他们说,齐光禄已经送交看守所拘押了,这个案件正在侦查之中,不能透露任何细节。

  “那我们至少应该知道为什么抓人吧?”后妈说。

  “不是已经把通知送达你们了?强奸!”办案人员斩钉截铁地说,后来想了想又补充道,“涉嫌强奸。”

  “他强奸谁了?是这个孩子吗?”后妈用手指着光荣,“他们都过成夫妻这么多年了,这还算强奸吗?”

  “照你说这么简单,如果杀个人,一百年后就不是杀人犯了!”办案人员不耐烦地看着他们。

  “当时你们劳教光荣的时候是怎么说的?难道连你们公安说话也不算话了吗?”

  “滚出去!”办案人员怒不可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弟弟赶紧过去护住母亲。

  “老天爷还不睁开眼吗?”光荣突然仰头大叫一声,边喊边朝通往阳台的门口走去。后妈见状,失声尖叫:“光荣——!”话音未落,牛光荣已经从阳台上一头扎了下去。

  23

  县城东南角有一个老体育场,过去曾经是开批斗大会和枪毙人的地方。谁要是诅咒某个人,总爱说早晚非把你送到体育场去不可!现在它已经被围在县城中心了,平时县里的重大活动或者展销会什么的,偶尔还会用一下。因为进出不方便,几届人代会都提议建新体育场。新体育场拉拉扯扯建了两年多,还没正式交付使用。所以市民们早晚活动还是到这里来。

  每天早上,查卫东来的都比较早。他一般五点多钟就出门了,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到了体育场,简单热一下身,他便围着跑道跑起来。他每天都坚持跑四十圈,十六公里。如果没有意外情况,比如极端天气或者大型活动占了跑道,即使一般的刮风下雨天气,他都不会停下来。他有这种韧劲,一直都有。

  被双开之后,查卫东一直在家赋闲。对于自己的处分,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肉铺子还给齐光禄之后,小舅子张鹤天开了一家出租车公司,让他去管业务。开始他不想去,后来经不住老婆左右央求,去跑了几个月,又回来了。他和小舅子俩人性格合不来,他也知道小舅子从骨子里看不起他。而且平时他不大爱说话,什么事情喜欢做了再说,甚至只做不说,更不爱跟人抬杠。小舅子是个嘴巴比脸还大的家伙,什么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已经广播得满城风雨了。再一个,他也特爱抬杠,查卫东觉得他是世界上最爱抬杠的人。不管你说什么,他先插上一句,谁告诉你是这样?你还没与他争辩,他手一挥打断你,你知不知道啊?到最后,反正就他知道,谁都不能知道。

  可是,在查卫东心里,小舅子也不是个坏人。跟他姐的性格一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讲义气,够朋友,对人从来也不知道提防,不管自己吃多大苦受多大罪,也得先把朋友打发舒坦。从公安局被清退之后,他在局里比查卫东的人脉都广,办事能力也比他强。查卫东之所以不想跟他在一起搅和,主要是害怕性格不合,到最后会伤害相互之间的感情,进而影响到家庭关系。老婆不管过去怎么样,现在对他不错,什么事情都由着他的性子来。尤其是出事之后,处处想着他的感受,总害怕他再受到什么伤害。他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在家闲着没事干,查卫东就练练书法,教教孩子的功课,偶尔回老家陪老人住几天,其余的时间都用来锻炼身体。这几天天气一直不好,没一点风,一天到晚雾气腾腾的,对面看不见人。老体育场因为裹在城内,被各种油烟、灰尘、雾霾包围着,像一锅混汤,根本没法跑步。于是,他就独自跑到新体育场。那里的跑道基本完工了,运动场正在植草皮,围墙还没拉起来。

  到新体育场的第一天,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跑。这里毕竟离城区较远,而且交通也不是很方便,城里到这里的主路还没修好。第二天,四十圈快跑完的时候,他发现多了一个人。那人是相对着他的方向跑的,跑起来很慢,好像腿脚不是很方便。跑近了,俩人打了个照面。虽然没有灯光,看不很清楚,但他还是觉得这人有点面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想主动打个招呼,后来想想怕人家认出自己,就算了。

  牛光荣跳楼之后,县委害怕事情闹大,要求公安局立即撤销齐光禄案件,先把人放了,听候处理。其实也没什么好处理的,只要当事人不上访闹事,上级不追查责任,事情就会慢慢稀释,无非是政府赔几个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齐光禄释放出来之后,确实没闹一点动静,也很少出门。倒是光荣的后妈和弟弟到县委政府闹过几次,都被工作人员劝阻回去了。

  齐光禄把铺子交给弟弟,什么事情都不想费心劳神了。每天早上,他背着一个羽毛球拍袋,待在查卫东楼下等他下楼,再跟在他后面去体育场。到体育场,他就把袋子放在身边,看着查卫东跑步。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在查卫东跑到第三十七八圈的时候跟上去。那时候查卫东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且快达到目标的时候,人也比较容易松劲。但是,在老体育场活动的人太多,他试着几次靠近查卫东,都没有下手的机会。他等着雨雪天气的到来,可是这个冬天特别干燥,一直无雨。

  后来查卫东转移到新体育场,他在后面跟不上,就没去。

  第二天,他骑着自行车,老早就到了这里。走在路上他就感觉到起风了,但风还不太大。过了一会儿,风刮得越来越大,他担心查卫东会不会来。正在踌躇间,查卫东已经过来了。他看着查卫东热了热身,开始跑起来。他就坐在旁边等着他。查卫东跑到第三十八圈,他把拍袋打开,里面是一个亮黄的绸布包。再打开布包,包里裹着银光闪闪的日本刀,関孫六。他把刀别到身后的腰带上,逆着查卫东的方向跑起来。那已经是查卫东的第三十九圈了。由于两个人离得比较远,他的腿脚又不方便,所以没来得及靠上去。最后一圈,第四十圈,他跑得很慢。等查卫东跑过来的时候,他捂着腰站住了,哎哟哎哟地喊叫着。查卫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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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