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贤
父亲几乎丢失了从前的所有记忆,他也忘记了我是他的儿子,他一直以为我是他的弟弟。我离开时,他依依不舍地说:“你第一次来看我,我招待得不好,下次来一定请你喝最好的酒。”其实,两个小时前,我刚刚来看过他。他每天注射国外进口药物,一方面治疗着他的绝症,另一方面催促他的大脑提前衰老。
那天下班之后,我又匆匆奔向医院,隔着病房门的玻璃,我瞧见他在里头转动着轮椅四处翻找着什么东西。一会儿拉开抽屉,一会掀开床铺,一会儿又低头找一找床底下,我问母亲,母亲也不知道他找什么东西。
我走到父亲身边,他一看见我,立刻像是看见了救星:“弟弟,你知道我那支英雄钢笔放到哪儿了吗?”他急切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动着。
我立刻在脑海当中搜寻那支“英雄”钢笔,那是父亲最珍爱的东西,是上个世纪60年代父亲当学徒时,他的师傅送给他的,从小到大一直珍藏着,碰都没让我碰过。
“你找那支钢笔干什么?”我问他。
“我偷偷告诉你。”父亲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我想送给她。”
“是哪个姑娘?”我问父亲。
“一个经常来看望我的姑娘,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陪我聊天,给我倒水,给我喂饭,还给我讲她从前的故事……我喜欢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我要跟她结婚……”父亲的表情像一个儿童般的诚恳和急切。
我的心紧了一下,脑海中立刻搜寻对父亲最好的那个姑娘。父亲生病以来,探望他的女孩有很多,有我家里的亲戚,有他老朋友的女儿,也有我的同事,但这些女孩也都只见过他一次,他怎么说经常来看望他呢?
渐渐地,那个经常照顾父亲的“姑娘”在我脑海当中清晰起来,应该是主管护士小张。小张一直像对待亲人一样,悉心地照顾他。
当晚,我回到了父亲的老房子,打开了他积满灰尘的陈旧旅行箱。那是他一生辛勤的缩影,珍藏着他每个人生阶段里最值得纪念的时刻。箱子里,有他获得“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有他和母亲的结婚证书,有我小学时候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有我上大学时的录取通知书……在箱子的最底层,我找到了那支泛着金色的英雄钢笔,它别在一个陈旧的写着红色语录的记事本上。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钢笔交给他,父亲的时日不多,神志已经不清了,这可能是他最后的对幸福的想象了,可是他如果真的对护士小张表白了,我无法想象和他相濡以沫五十年的母亲,会是怎样的感受。
第二天,我来到医院,把那支英雄钢笔和记事本一同交给了父亲,父亲激动得双手颤抖着把钢笔握在胸前,面带微笑地说:“我想现在就送给她,问她愿不愿意跟我结婚?”他把轮椅摇到窗前,望着远处,陷入幸福的想象中。
整个上午我在单位里怀着无限的忧虑,一下班就匆忙奔向医院。
母亲来到我的面前,她用手指了指床上的父亲,小声地说:“他刚刚打完针,睡着了,千万别吵醒他。”
母亲把我拉到病房外头,我正要向她解释昨天的事情,母亲却抢先开口了,说:“你爸刚才对我说了很多很多感激的话,送了我东西,问我愿不愿意跟他结婚?”母亲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支钢笔和记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