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蓝白相间的碎花旗袍,不长不短,不肥不瘦,刚好把春华婀娜的腰身玲珑有致地勾勒出来,那条粗黑的麻花辫子,在她圆翘的P股上跳过来荡过去。春华一路走,一路笑,笑声银铃般洒一路。她走过的路旁,男人们的目光被粘了去,一路追着春华那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走:这个大辫子……
没有人叫春华了,大辫子成了比春华更响亮的名字。那是一条被春华视为命根子的大辫子,从生下来,就没铰过,长得水草一般丰茂油墨一样黑亮。
那是民国的一个春天。三月的滨城高师校园,春天才刚刚睡醒过来,路两边的垂柳睁开鹅黄嫩绿的眉眼,在高高的枝头笼上一片淡淡寒烟。风很柔,柳丝在风里款款摇曳,春华和女伴也款款地走在去教室的路上。那时候的她,一颗心跟满院子刚发芽的新柳一样,一呼一吸全是芬芳的喜悦。她没有发现在她经过的路旁,有一双眼睛正色迷迷地盯着她的背影,盯着她那条给她带来无限骄傲荣光的大辫子发呆。
是教育局局长张汉三,他那天刚好带人到春华所在的女高师来视察工作。
张汉三派人带着一份厚礼,去敲王木匠家的门。门打开了,走出来黑瘦憨厚的王木匠,他一看那两只披红挂绿的彩礼箱,就呆愣住了,揉揉昏花的老眼,腰随即低下去:“您这是……”他是真的糊涂了,一个穷得每天只听到叮当家什响的小木匠铺子,家里哪有那等显贵的亲戚?
“您老有福了,我们家局长老爷看上了你家小姐……”
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王木匠一张刀把子似的黑脸刹那间被映红了。
“你嫁过去,虽是做小,但有吃有喝有高堂华屋住着……上学有什么用,读再多书又有什么用?”
王木匠想到春华可能会有点儿转不过劲儿来,却没想到她那样倔,栏里的倔驴一样,百口不应:“要嫁,你嫁过去吧。你收了人家的礼。”春华把大辫子往背后一甩,一掀门帘儿进了自己的里屋,再怎么叫怎么骂,也不答应。
王木匠贪财,却也疼闺女。除了对着那两只烫人的彩礼箱子长吁短叹,他也没别的办法可想。
张汉三却是待不住了。一周没听到王家回音,他亲自骑马来到王家。
是个周末,春华刚好不上学。手上端着一盆洗菜水,正要出来倒,眼见着长袍马褂头戴黑色礼帽的张汉三雄赳赳气昂昂地骑着马从街头那边“得得”地赶过来,春华一双杏仁儿眼里就烧起了两簇火。
她站住,静静地等张汉三下马,将缰绳交给手下,又笑眯眯朝她走来……
“好,你来得正好,把你那些臭钱臭衣裳拿走……”“哗”,一盆水不偏不倚,正好泼在张汉三的脚下。
“好你个大辫子,你好大胆子!”张汉三没防备,拎着长袍原地跳了好几圈儿。
“张汉三,你身为教育局局长,却专挑女学生做小,家里娶个白莲花还不够,又来打姑奶奶的主意。你还是人不是人,你说!”春华“咣当”一下把手上的铜盆扔了,双手叉腰,杏眼圆睁,直瞪得张汉三头顶的三尺烈焰无端地矮了下去。那会儿,他觉得沮丧透了,在滨城,谁敢那样指着他张汉三的鼻子骂?可他的眼睛一落到春华胸前那条粗粗的大辫子上,看它在两座山峰的中间波浪一样起起伏伏,他的心就化成了一汪水,那汪水把他头顶的火浇熄了。
“好,你等着,大辫子你等着……”张汉三骑上马仓皇离去。
“小祖宗啊……”王木匠吓得筛糠一样上来捂闺女的嘴。
春华被学校除名了,这是谁都能想到的事。张汉三想以此要挟春华就范。春华没理他,在家里该干嘛干嘛。张汉三又托县长来提亲。结果与上次没啥差别,县长也被春华骂个狗血喷头。县长临走前给王木匠留下狠话:还想在这滨城地界上混,三天后乖乖把大辫子送到张府上。
王木匠这下可真慌了,他给春华跪下了:“就算看在咱一家老小的分上,你就答应了这门亲吧……”
春华没再撒泼。她噙着眼泪把爹从地上拉起来:“行,你准备花轿嫁衣吧。”
三天后,张家迎亲的队伍呜哩哇啦吹吹打打地来了,张汉三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胸前戴着大红绸子花,一脸的得意洋洋。在滨城,还没有他驯服不了的烈马。
吉时已到,却不见新人出来。一阵骚动之后,倒见一身穿缁衣的光头尼姑手上托一盖着红绸的红木托盘从屋里缓缓走出来。弯弯的眉,满月一样的脸,如水的双眸,好生俏丽。张汉三正疑惑间,尼姑发话了:“你张汉三不是稀罕这条大辫子么,现在春华将它交给你,从此我们两清了。若你还不肯罢休,春华只有以命相送。”
红绸布被尼姑轻轻揭开,那条被齐根儿剪下来的大辫子,油光黑亮,正摆在盘中大红的嫁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