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
第一次目睹这条南方大河,是一九九四年初秋。我之前早在地理课本学过,它的大名如雷贯耳。它呈喇叭状发射的八大出海口门(如虎门、磨刀门等)示意图让人难忘。数年后,我陆续见识了其三大主流西江、东江、北江及珠三角网状交织的复杂水系。那个秋日,我从粤西乡下提着一个帆布袋到省城读大学,车过广州大桥时,珠江刹那间覆盖了我的视野。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宽阔的河面,也没见过这么肮脏的河水。河岸由混凝土筑成,并建有栏杆,像铠甲一样将河流束缚。河面上的波涛黏稠而黑黄,河流像戴着铁马甲被取胆的黑熊,奄奄一息。河边种着绿化树。我透过公交车的车窗望出,大河之上,海印桥及海珠桥横跨河床,天空辽阔,而边缘被高楼锉割得像锯齿。太阳高远而冷漠,天上翻滚着灰云,那些肮脏的云朵跟江水互为倒影。一艘旧货轮溯流而上,像一只巨大的钢铁怪兽,尾巴后泛起了两股灰褐色的、塑料般的浪花。
我的母校在大桥的东南之侧。后来,我多次徒步穿越广州大桥,得以仔细打量这段穿过城市的河水。在桥上往西(上游)远眺,两岸的楼房高矮不一(那时中国的地产业初露峥嵘,城中村亦大兴土木,新兴的商品楼及村民密集的握手楼犬牙交错),郊区和村落杂处,中间是树木繁茂及建筑新潮的二沙岛。在西岸,彼时已建起了广州第一批临水豪宅,号称拥有无敌江景。高楼巨大的玻璃墙面反射着炫目的阳光,楼宇之间分布着零星的水田、菜地、池塘和小树林。这些农业时代残存的地盘连同农民的宅基地,犹如肥肉,让权势集团垂涎欲滴,大约在十年间被攫取一空,并建起了各式各样的豪庭和“花园”。大桥下游有一座旧船厂,十几艘大大小小的船只泊在河湾上,起重机的吊臂伸屈着,宛若巨人的上肢。造船厂东面有一座颓旧的楼阁式砖塔,雄峻沧桑,乃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的赤岗塔。塔之南有我的母校。二〇一〇年,在此处南侧的艺洲岛落成了广州新地标广州塔。船厂西侧(下渡村一带)的荒地及民居早已荡然无存,全被地产商建起了金碧辉煌的高层住宅小区。
二沙岛之上,小树林枝叶繁茂,在绿意盎然之中,一幢幢欧式别墅及建筑物华丽现身。江畔的星海音乐厅造型奇特,犹如水边欲飞的天鹅,跟波光、树影、鱼状的江岛及天空颇为协调,是当时的城市地标,与旁边的省美术馆同入广州最美观的建筑物之列。河水缓缓地流淌,像一块巨大的、用旧的抹布。我站在大桥上,在两岸看不到一株芦苇或水草,见不到一只水鸟,当然更看不到捕鱼者及其成果。所幸河边仍种有芒果、紫荆、木棉及榕树之类的树木,树木被精致而坚硬的方砖砌成的围栏框起来,四周是水泥硬底路面。这是被囚禁的树木,只能往地底扎根,像忧郁症患者,像误闯入此地的乡下人,像被锁链拴着脖子的狗。这些树木跟这条大河是同类,都是悲伤的囚徒。
我对河流并不陌生。在省城向西四百余公里之外,有我的村庄,就坐落在一个鱼形的山坡上,一条无名小河环绕着村庄的屋舍及树林流过。我童年时,河水清亮,鱼类繁多,河边林木繁茂,野生植物及小动物栖息于水边,俨然是一个生物的乐园。几个较深的河湾如长滩、荷包袋及米缸窝,流水经过一段浅滩之后,静静地流入海去,仿佛注入时间的黑洞。河湾是生灵的城镇,是大鱼的宫殿,是田园牧歌中最具生机而最难捉摸的部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的数百年间,小河哺育了村庄,供村民洗濯、浇灌乃至饮用,并提供了丰富的河鲜。小河流向远方,如流逝的时光,如缭绕的炊烟、镜面般的河水、青翠的芦苇和野草、林木茂密的远山像风景画,飞鸟在田野上盘旋,让人心旷神怡。在雨季,洪水泛滥,浊浪排空,咆哮如野马群,河床骤然变宽,就像变魔法似的,小矮人变成了大巨人。我常去看大水,水声浩荡,波涛滚向远方。我于恍惚之中,以为水面走出了黄色的精灵及水怪,宽阔的河面仿佛拉开了神话的帷幕。流水的呢喃、草木的气息及山野的温柔和静谧,足以抚慰一位敏感而孤独的少年。荒野给我提供了大自然的教育,让我初识草木之名、物种之美。每天我都在河水的声音中沉入梦乡。河水、草木及风的灵魂,共同塑造着我的心灵。
三十年后,小河已因生态恶化而几欲断流,鱼虾绝迹。它是鉴江的小支流。鉴江虽未像珠三角的河涌那样变黑发臭,亦难保清白之躯——犹如沦入风尘的良家妇女,忍受着蹂躏和屈辱。
河流被腰斩(过度修建水电站或蓄水坝)及毒化是近三十年中国最悲怆的自然事故之一。珠江也无法幸免。我在省城生活的近二十年,一直是大河及其河涌的邻居,多次辗转搬迁于主流西岸及沙河涌、猎德涌等河涌之侧。我想起塞林格一篇小说的标题:“为埃斯美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倘若将“埃斯美”代之以“河流”,庶几说明我的心情。若非童年时得益于河流及山野的滋养和教育,我很难不对眼前这条跻身中国七大河之列的河流心生厌恶。太肮脏了。城市的河流(不特指地理及规模)犹如青楼女子,纵有风情,亦难免污秽。这样说难免对河流不公平。但考虑到化工厂的排污口及塔状烟囱犹如魔鬼的阳具,将河流比作被轮奸的女人不算过分。穷奢极欲、荒淫无度的工业怪兽,实则是人类欲望的化身及其投影。嫌疑犯就在我们之中,但无人愿意承担责任,也无人能洗脱罪名。河流病了,人不健康。污染的河流是碎裂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映照出人类意识及灵魂的残缺。
但此情此景,面对一条污秽的大河,我还能爱它吗?我不是土著,也不是生态学者,但也知道它曾经是一部大型的神话,一部流动的史诗。尽管“母亲河”有滥调之嫌,但谁也无法否认这条流经滇、黔、桂、粤、湘、赣等省区及越南东北,流域面积达四十五万多平方公里(在我国境内面积占四十四万多平方公里)的大河,千百年来一直是南方人的摇篮。我跟大河及其大小河涌也缘分不断。事实上,只要有谁涉足这座城市,就不可能忽视珠江,遑论定居者。
大学毕业后,我在沙河涌之侧的一所学校任教,一条小桥将教学楼跟运动场连接起来。该涌发源于白云山麓,长度有十五六公里,乃市区人口最密集的河涌,其规模接近我家乡的小河。其状惨不忍睹,几汪死水,乌黑发臭,我想就是老鼠饮用也会肚子痛。河床及岸边长着颠茄、雏菊之类的野草,污水和植物都散发着臭味,水中蠕动着蚊虫及肉眼难以分辨的微生物,偶尔见到癞蛤蟆蹦跶而过。我无法将其跟任何一条河流联系起来了。两岸河堤皆由混凝土修筑而成。河床上淤泥堆积,塑料袋、啤酒瓶和烂砖头之类混合着搅成一团的厨余垃圾,让我想起乡村清淤时化粪池的底部。小桥底下,倾覆着一只烂船。小船上一次在河中划行的时间已无从查考,此时倒成了蚊子、蟑螂及老鼠的乐园。每天晚上,蚊子嗡嗡叫着轮番轰炸,让人难以抵挡。城市当然有专门的下水道,但这样的河涌跟下水道已难以区分。它像一尾死鱼,它像被野狗掘食了内脏的鹿的胸腔。它腐臭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旁人可掩鼻而走,而我的宿舍就在涌边,几间小平房。屋边植有几株木瓜树,木瓜熟透的气味跟河涌的气味相应和。河涌当然也有治理,常有环卫工人在捡拾垃圾,疏浚河道。经过十五六年的努力,河涌总算恢复了缓慢的流动,但河水的颜色、气味无甚改观。近年来,该城纳入治理计划的河涌有一百二十多条,政府每年花费在治理诸河涌上的人力物力以天文数字计,但收效甚微,不禁让人感叹治理之难。
两年后,我离开学校做自由职业者,在广州大道南按揭供了一套小房子。小区位于有名的城中村客村之侧。小区前面的小路种着两排小叶榕,枝叶繁茂,密不透风,让人仿如置身于小树林中——若路边能种北方那种笔直雪白而长着斑眼的白杨树就更美了只是林间隐约泄露出污秽之味。入住后才发现,树木后遮蔽了一条乌黑发臭的沟渠,乃沥滘涌的支流。小区往南绿意盎然,一处繁茂树林,郁郁葱葱,就是闻名遐迩的万亩果林,颇多荔枝、龙眼、杨桃等南方果木。据说果树大多老化,土壤亦多贫瘠,并被重金属及垃圾毒化。从小区望去,相隔甚远。而果林内外的河涌污水横流,以这样的水浇灌出来的果子,即便滋味不错,亦对身体无益。
至二〇〇七年夏日,我在辗转之中,调入天河北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家也搬到彼处,跟猎德涌近在咫尺。好在赶上了省城用力治理河涌的时候,猎德涌治得还不错。水虽浑浊,却能流动,河床铺着卵石,岸边砌着观景巨石,辟有生态带,种有水生植物,河边的仿古建筑让人悦目。但那种混凝土河岸让我不快,这使该城的河涌变成了大自然的孤儿,在这样的大城市谈论自然过于奢侈了。涌边已无一寸裸露之土,全是高楼及马路,像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地表,全被砖石、沥青或混凝土占据了。那些丑陋的河涌,像笼中鸟,像残疾的乞丐,像垂危的病人,像被打断了腿的流浪狗。
世人皆知该城有“羊城”及“花城”之誉,但未必知道也曾是堪与威尼斯媲美的水城。古代时,该城有“青山半入城,六脉皆通海”的格局,水道纵横交错,遍布城内外。西濠、东濠、玉带濠、清水濠、六脉渠、大观河、文溪、驷马涌、北津溪、柳波涌、荔枝湾……从越秀山往城区眺望,溪流如网,绿树拱桥,建筑错落,参差十万人家。从宋代开始挖掘的六脉渠,贯通该城南北,六条主渠与数不清的支渠编织成网,整座城市河道如巷,通达城区每个角落。六脉渠不仅是城市的水源,也是防洪排涝的水道,更是舟楫来往的“水路”。商船可据此直入城区,其繁荣有如《清明上河图》。彼时,城内河弯水清、古榕如盖、拱桥如虹、屋檐如翼,俨然一派水城风光。荔枝湾尤为繁荣,有西关之称,游艇如鲫,来往穿梭,叫卖声、管弦声、咸水歌声及笑声交织一片,水乡风情,如诗如画。明代时,玉带濠之美,亦不输于南京秦淮河。明末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描写玉带濠风物称:“广州濠水,自东西水关而入,逶迤城南,径归德门外。南临濠水,朱楼画榭,连属不断,皆优伶小唱所居。隔岸有百货之肆、五都之市,天下商贾聚焉。屋后多有飞桥跨水,可达曲中。是地名濠畔街,当盛平时,饮食之盛,歌舞之多,过于秦淮数倍。”清末以后,随着古城墙拆除和辟建马路,水运日暮途穷,城内逾半河涌销声匿迹,广州遂丧失“水城”美称。
历代以来,官方及民众曾多次治理河涌。据史载,三国时刺史陆胤把白云山蒲涧水引入城中供民众食用。唐代节度使卢钧于今麓湖处“筑堤百余丈,潴水给田,建亭榭其上,列植木棉”。唐代南汉时,在卢钧所建亭榭的基础上建成“甘泉苑”,并沿河植桃,形成“桃花夹水二三里”的美景。宋代右谏议大夫邵晔“始凿内濠,以通舟楫”,使南濠和内濠作为避风港。宋元还有多次修桥建闸,治理濠涌。明初永嘉侯朱亮祖修缮旧城,合宋代三城为一,并挖宽东濠等作护城河,在城墙东北边设置小水闸。明代成化三年,总督韩雍等准备开挖越秀山北面的护城河连通东西二濠,因太监陈瑄以坏地脉之说而放弃。到了清代,河涌淤积严重,在雨季,白云山洪水挟裹泥沙倾泻,城北常成泽国。清雍正三年,两广总督孔毓珣积八年之功疏浚六脉渠。乾隆五十六年,由于六脉渠淤塞,两广总督福康安重新修挖后仅存五渠。嘉庆十五年,广东布政使曾燠重新疏浚五渠,再分出大小渠十条。民国年间广州当局曾多次整治河涌,譬如于一九三五年,大力疏浚东濠涌,使白云山蒲涧水经东濠涌直泻珠江。一九四三年前后,市政府鼓励市民挖浚河涌淤泥用作肥料。一九四五年底,广州市警察局曾提议“将沙面与六二三路濠涌填为平地”,幸好未曾实施,否则四面环水的沙面风光早已杳如黄鹤。
一九四九年之后,随着人口激增、工业及生活污水的污染,河涌逐渐变干变臭,西关涌跟龙须沟同属全国知名臭沟。广州市多次对西濠涌、西关涌、玉带濠、东濠涌等进行大规模治理。譬如,一九五八年全面改造市区排水系统,一是把西关涌、玉带濠等全部改为钢筋混凝土箱式暗渠,逐步铺设了街渠;二是把旧城区内街的石板明渠改为暗渠。组织人力挖建流花湖等四个人工湖,以作泄洪及景观之用。“文革”期间,对河涌的整治亦不曾停止。一九七一年秋,市城建办建议先改建司马涌为暗渠,因“外宾来往较多,不彻底整治将带来不良影响”;而新河浦涌是省革委会所在地,建议暂不改建暗渠。东濠涌的变迁引人注目,它的黄金时代、饱受摧残乃至今日之治理,在诸多河涌之中颇具代表性。它曾是大河的天然支流,源于白云山的甘溪、文溪。涌宽水深,可通舟楫,曾为明代东城的护城河,亦为城东交通要道;其水质良好,是当时居民的供水渠之一。大约从三十年前开始,东濠涌已病入膏肓,据报载,治理之法主要是清淤、绿化、整改堤岸,又以调水补水之法,在珠江主流建补水泵站,抽取江水经地下净水厂净化后注入河涌,自动流向下游。二〇一〇年六月,东濠涌一点八九公里明涌段整治完毕,耗资逾十亿。河水从黑褐变成青黄,臭味稍减,还能看到小鱼。过去单一的混凝土河堤,代之以园林石和绿色植物覆盖的生态堤岸,绿树摇曳,鲜花盛开,犹如河滨小公园。在治理中注重挖掘历史记忆及融入人文气息,在越秀桥之侧配建了水文化主题博物馆。我专门跑去看过,发现河涌之上乃是高架桥,将水面的天空完全覆盖,未免大煞风景。有消息称打算将暗渠恢复旧貌,这都是好事。可惜暴雨一降,又重变污秽,不少鱼儿泛起了白肚。可见搞卫生不易,保持清洁尤难。
据说广州河涌黑臭的代表当属石井河,治理时调水补水,以活水冲刷,打通了流向珠江的命脉,河水由黏稠的墨黑色变成黄绿色,略见之前的古朴壮阔之美。生态亦有所修复,偶见小鱼泛水。在我曾住过的万亩果园附近,赤沙涌经治理后融入了果林风光,跟黄埔涌、石榴岗河连通。后又在果林旁边挖建了由外湖及内湖组成的海珠湖,外湖由六条河涌相连成环,环抱着内湖,湖心区及周边形成了一块人工小湿地,融水利、生态、观光于一体,虽有不足,但总比开发房地产要好。只是湖四周的城中村早晚要被地产商拔除而建筑商品楼。那条曾环绕着我昔日住处的臭水沟,因“不起眼”暂无人过问。当下,城中村的改造方兴未艾。譬如猎德村(只剩下一条猎德涌,昔日之水乡早在工业污染及城镇化中荡然无存)的土地悉数落入官方及商人之手,仅从中割一小块,建起巍峨高楼以安置村民,还重建了个祠堂。猎德模式颇受上头赞扬,却被媒体讥之为竖起来的城中村。
该城的河涌在近百年的现代化进程中饱受摧残,在近三十年间更因垃圾及工厂污染而遭受了灭顶之灾。比起那些“看不见”的河涌(改为暗渠、填平乃至于湮灭),正在治理的河涌堪称幸运儿(治法主要是截污、清淤、绿化及堤岸整治,并辅之以调水补水),而在城郊还有不少河涌在苟延残喘。此即该城河涌前世今生之概略。
一个悲怆的事实是,数十年间,这座城市的河涌有的被腰斩,有的被肢解,有的被活埋,有的已随风而逝。那些残存的河涌(犹如断手残脚之人)奄奄一息,几乎都成了下水道或垃圾场,而污秽之物又排入大河(雨季尤甚),又怎能让大河保持尊严?而大河亦屡受重创,就像一棵大树的根部烂透了,已摇摇欲坠,树冠上疯狂啃咬的虫豸比叶子还多。
水是生命之源。以水为中心发育起来的生态系统,充满了物种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神奇而脆弱。生机勃勃的河流或湿地,有时会被矿厂滥排的废渣及污水在一夜之间摧毁,南北各地的彩色河让人触目惊心。水清洁而依赖于土,土壤、植物、动物乃至昆虫、微生物等相互依存,互荣共生,共同编织了隐藏而密切的生态之网,构成了一个奥妙而神秘的循环。每一只蚂蚁都是上帝不可替代的杰作,也是这根链条的重要一环,每一个物种的灭绝都使大自然的发条崩断而难以修复。自然科学家正在努力深入地揭示生物、自然的内在奥秘以及人类、造物与自然的关系,但无力有效保护或逆转日益脆弱的大自然。如果昆虫全消亡了,随之引发的食物链中断、土壤恶化等导致的生态系统瓦解,人类也将无法独自生存。河流或湖泊就是大自然的镜子,天空和海洋也是,那流动而清晰的屏幕上反映着大自然运作的冗余和不足,但脆弱而易碎。河流之死(或水生态系统之崩溃)意味着大自然已危机四伏而濒临绝境。
没有谁喜欢一条发臭的河流,但几乎没有谁不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污染着河流。乱扔垃圾的人,倾倒洗澡水的人,在深夜偷排污水的资本家,都是河流的投毒者。普通人虽不如诗人多愁善感,不像生态论者痛心疾首——河水的颜色以气味让人难以忍受——但他们对河流的污秽习以为常,麻木不仁。水是河流的身体和灵魂,水变质了,河流也随之垂死。这座城市曾有水城之誉,如今已找不到一掬干净的水了——除非那是经过机器过滤及净化的水。不唯独在南方乃至中国,今日之大半地球,恐怕只有瓶装及桶装的蒸馏水、矿泉水、纯净水才算得上干净了。人类可以生产无数瓶纯净水,但无法净化一条再小的溪流。人脏了,可用水洗濯,一条河流脏了,又靠什么清洗自己?一件衣服染上墨迹都难以洗干净,一条被生活垃圾、化工污水及电子废料污染的河流,要恢复清白谈何容易。
人类及其消费品是污染源,每个人都参与了对河涌及大河的污染。市民乱扔垃圾堪称恶习,未经净化的工业污水及废料直接排入江河,更让人发指。此类情况屡禁不止。发臭的河涌影响了民众的生活,彼时官方应对草率,如改建暗渠或干脆以泥石填平。从生态的角度来看,这种“锯箭法”式做法是自欺欺人,谈不上有效治理,简直是将河涌谋杀之后,还要毁尸灭迹。原本纵横交错的水乡之网已被撕裂而成碎片,之前丰富的水生动物及野生植物借以栖息繁衍的大片湿地荡然无存,而之前蜂蝶飞舞、鸟类啁啾、瓜果飘香的果园,亦被代之以一幢幢钢筋水泥建筑的楼房。
那些被掩盖或改成暗渠的河涌已垂死并发臭,并被埋葬(包括活埋),随之被摧毁的是大量物种及其相互联结而成的网络。即使从人类狭隘的实用角度而言,这绝非可有可无,绝不仅仅是丧失人类曾经享用的食粮或小桥流水波光帆影的风景,而是一个生态系统的崩溃乃至一种生活方式的消亡。“水乡”已成绝响,缭绕其四周的文化及风俗亦随之湮灭。那些曾以水为生的人及其后裔,不得不适应秩序井然而枯燥冷漠的人工生态系统,远离了大自然的循环生息,人必将变得冷漠而空虚,孤独而不得抚慰。生态学家爱德华·O。威尔逊说:“工业化时代的人居,满足于家畜的满足,生活在机械、荒诞的饲养场子里,一切皆有人工所取代及供应。这当然不是人的本性而是堕落,每个人都有权选择在复杂的、孕育我们的原始世界中自由迁徙。”这只有极少数人(如诗人、艺术家、自然论者、博物学家或生态学者及热爱自然的民众)懂得这种丧失的创痛之巨。但让人惊悚的是,正是人类以“改造自然”、“造福人类”或其他堂皇的名义,将河流、森林、草原、湿地乃至大自然摧毁。
河流重要的是水,但水依赖于生态系统中的每一个构件,水绝不能单独存在(我对瓶中水素无好感)。河水、河床和河岸三位一体。是水使河床成为河床,河岸成为河岸。没有水,那只是一个干涸的沟壑,并无河流可言。由于工业化肆虐及现代农业的过度垦殖,荒野被人的足迹践踏,乡村及城市的河流大多濒临绝境。正是荒野孕育了河流及其中的生灵,物种知恩图报,反过来维护河流的生机及活力。一直受惠于自然的人类却自私贪婪,出于实用及享乐的目的,一味掠夺及索取,将地球视为可以压榨好处的果实而非也有灵魂和呼吸的生命体。
地球的“人性化”意味着荒野的自由自在被人类扰乱,失去了原始与野性。驯服植物及动物,显然就是破坏自然原生态及荒野精神之滥觞——人类的文明史就是地球的衰亡史——正如爱德华·O。威尔逊所言:
文明是通过背叛自然获取的。在新石器革命中,我们已经走偏了方向。我们曾经试图走出自然而不是走向自然。现代科学技术革命尤其是基于计算机的信息技术的巨大进展,第二次背叛了自然。使人类误以为将城市和农村的物质生活与自然割裂,也足以满足自身的需要。……人类的大锤已经落下,第六次大灭绝已经开始。生物多样性的丧失如果不能有所减轻的话,物种永久丧失的程度注定要在二十一世纪末达到中生代末期的水平,我们将会进入诗人和科学家称作的“沙漠时代”和“孤独时代”。
此论堪称惊世骇俗,细想却有其道理。人只是自然界(上帝、存在、最高意志、最大的神秘诸如此类,随你怎么说)的造物主而妄称创造者,并因为学会了使用工具而妄自尊大,遗忘了其也无非是神或魔鬼手上的工具,创造了很多无关紧要乃至后患无穷的东西,譬如弓箭、枪械及原子弹。在人类登月之后,科学家更狂妄地宣称:当一种资源耗尽时,科技天才将会发现其他的新资源;当地球上的资源耗尽了,就乘坐宇宙飞船移民到火星。人类将五谷及花卉之外的野草称为杂草,将大多数昆虫称为害虫,而对相近于人类的灵长类猿猴乃至同类又何尝手软。“害虫”和“杂草”这些字词,表明了人类的无知、傲慢及空洞的优越感。
对森林和原野上的野生动物而言,每个外来人都是恐怖分子。不同肤色的狩猎者和肉食者是,披着裘皮大衣的贵妇人是,取熊胆及虎骨制药的药剂师是,头戴野雉尾的花旦也是。每一个流域或森林都是一座庙宇。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道法自然,无中生有。”道元禅师说:“龙把水视为宫殿……研究水时,学佛之人不应局限于人类的视野。”加里·斯奈德说:“森林是山猫很好的食堂,山猫带着魔鬼与饥饿的幽灵分享着鹌鹑并以呢喃表达感激。”每一个生灵都带有神性而不是神。推倒神庙的伐木者得享征服大自然的美名而被突出的树根绊倒。一只金龟子或一朵矢车菊以死相告:“大自然隐秘的链条已崩断——”而蹩脚的钟表匠将这个旧钟表轻率地拆掉,翻来覆去地找寻而找不到发条,更遑论修理。加里·斯奈德说:“这个在某一生态系统内的关系网,让人想起华严宗的因陀罗网意象,就像戴维·巴恩希尔所描述的:宇宙被看做一个巨大的网,网上缀有多面体的、磨得发亮的宝石,每一颗都作为一个多面镜。从某种意义上讲,每一颗宝石都是单一的独立存在物。但是在审视一颗宝石时,我们看见的只有其他宝石的映象,而这些宝石自身也映现了其他宝石,就这样在无穷无尽的镜像系统中不断映现。因此在每一颗宝石上都有整张网的形象。”
我怀念荒野或人迹罕至的河流,宛若大树自由生长,浪花像叶片涌现又坠落,跨出身体一步而走向未知或开出花朵——河流总是走在身体的前头,比自己走得更远,它有自己的思想,流动是它的天性。每一个片刻都被一股神秘的源泉所推动,直至进入智慧的海洋。看上去,它几乎像时间一样自信而有力。流逝即存在,它不停地说话而不重复每一个词语,它是自由的化身和缩影。河底的鱼类乃至一只沉默的河蚌也是。堤坡上植物开花,草叶吹拂,三三两两的牛羊在啃草,昆虫和小鸟从水面上飞过,收网的渔翁伫立在船头,他额头上堆起的皱纹如横写的“川”字,被闪光的鱼鳞照亮。
河流从荒野流向城市(如羊入虎口),实乃人类择水而居。河流所经之处,遍布村庄及城镇。我厌恶所有将河流固定得动弹不得的混凝土河岸,这样的河流,像被关入铁笼子的猛兽,也像动物园的栅栏,像一个农场的畜舍。河流脚步踉跄,举步维艰,宛若拖着镣铐的犯人。那些石头或混凝土将河流当成了一幢没有生命的建筑物,实乃河流的镣铐,河流的棺椁,它使湿地消亡,切断了跟万物之间的联结而趋向窒息。河流是众多生灵的栖息地,也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而不仅仅是水。
站在广州大桥上眺望,大河就像一个长度可观而四方规整的水池,河岸犹如建筑,装修精良,灯饰辉煌。我仔细地倾听流水的低语而一无所获。没有鱼类、鸟类及其他生灵的气息与动静。江边仍有垂钓者,但除了收获一份闲情,已难闻鱼腥。在夜晚,广州塔上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如一位高大美丽的贵妇人。两岸建筑物的灯饰五彩缤纷,如光影的瀑布,并幻化出经过精心设计而造型独特的图案。江面上的游轮缓缓地行驶,同样披着耀眼的灯饰,宛若一盏盏巨大的河灯,跟河岸上的彩光遥相呼应。夜晚的河水波光闪烁,仿佛比在白天更明亮,更干净。两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大河也仿佛比白天看上去更美。这一切,通常被作为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瑰丽夜景为世人所知。大河两岸的建筑物及其彩灯堪称美景,除了被灯光及夜色随意切割及涂抹的河水。唉,此刻的河流如美人迟暮,已奢谈风情,但那些彻夜不息的灯火,就像源源不断的污水(来自大河上游及城内河涌)在将其羞辱。
原载《散文》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