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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咖啡对于我是危险品

  王小妮

  我想看诗人的病历

  有人告诉我,一个年轻的诗人,1971年出生。1996年死于心脏病。这个消息,被用大字写在纸上。我拿着那些纸,很久都不想说话,我感觉说话是一种大困难,又是一个大的响动。

  那个诗人我不认识。他的名字写在纸上只是一组汉字。但是,我觉得诗人都在事先互相认识过。后来,我看他的作品,印象中他的诗还不够成熟。没有像光照到一只葡萄那样透明。但是,他还应当有时间再去想和写。这时间,被突然泼下来的墨水一下子涂黑了。

  可以断定,有人从半空中取走了他,像摘去一段刚刚坐果的青色花蒂。没有物质是能灭的。拿走了一条25岁诗人的生命,一定另有所用。

  我想到很多不该早死的诗人。像白米粒儿一样,他们就在手上一下子滑落进水盆。我内心里决定,我要像翻一本书那样,翻一翻关于诗人们的病历。

  类似的书已经有过。有人为研究政治写了《病夫治国》和它的续集。是不是更应当编一本诗人的病历?我准备在那本书里查看到一些准确的时间和准确的形象。是什么人在诗人的生命中插进一把带着细槽儿的刀子,一点儿一点儿取走了诗人的身体,借用了诗人的灵魂。有些东西不能被看见,有些应当能看见,总有隐藏在事物纹路里的线索。

  木头盒子里有一种黑褐色的果子,中药铺里都会有,它叫“胖大海”。胖大海落进一杯玻璃杯,然后加入水,那收紧了的果子慢慢散开,在水里飘荡着咖啡色的长茸毛。歌唱演员都认识这果实。据说,它能保护人的嗓音。深暗的果子,在水中恢复了原形,它能变成动听的歌唱。

  在文字上,诗人最接近胖大海。他们一直创造着某种不可能。诗人常常在心里飘着暴风雪,常常在玻璃里面走动。诗人和某一个不贯通的系统相通,进出墙壁又没有痕迹。

  有谁正需要这种没用的人呢?需要他们的躯壳或灵魂?有谁在这些青嫩的怪枝上动了刀子。那诗人的身体还没有全红,他还没有成熟的血。40岁以前的人,他们的血管里的血流动得还太有力,那血还是绿色的血。但是,它仍然被摘下去了,在几十亿人里,偏偏只是选中了他。

  很仔细地,我注意到了另一些年轻的昆虫。今天,1997年4月15号,我同时看见了上百只刚出壳的螳螂,很小很小,它们正从壳里向着四面八方走。它们胸前的“大刀”嫩小得像一根根草叶儿。那一天的半空中,还有一只飞鸟。紫荆树上,一只鸟的巢里,还有三只鸟蛋。

  北方的小鸡,都在4月出壳。4月并不残忍,本已凋零的世界,忽然加入了无数个后来者。如果不是有大量预备轮回者在某个地方隐蔽着等待,世界上怎么能突然涌现出更多的性命?

  每一棵草和每一阵风都藏有来历,不说话的不走路的,也暗藏着敬重。

  拿走诗人的家伙,一定挡不住诗人再回现世的脚步。我们要留心身边那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有人想更忧伤吗?

  一个人坐在前一个世纪,在植物茂密包围的小木屋里,拉他自制的大提琴。他把六弦提琴加多了一根弦。第七根琴弦拉出来的声音,更加低郁忧伤。

  我想了解他的第七根琴弦,突然我很急切。

  从今天的东亚出发。一直走向塞纳河。景物正在自动变黄。我在冬天无叶的巨大橡树下面经过。我想知道:有人想更加忧伤吗?

  距离很远的时候,我总是听到那低沉的第七根弦。接近了小木屋,渐渐感到乐曲融化成一体,没有可能分辩琴弦了。谁能说得清音乐究竟应该用多少根琴弦来表达。

  他放下琴,把它靠在一只精壮笨拙的旧式木椅上,如同结束了歌唱的少年。木屋的四壁都透进了光,他和他的琴,好像站在一盏残破的中国灯笼之中。这个时候,我能看见的只是一个人,没有七弦提琴声。我的心情又被他收拢回去。

  我一贯珍视我的心情。很多的时候,我们都能看见人,但是想会见一个人的心情,比会见大部族的郡主还艰难。

  五根指头,放松成了手。周围很多的门窗都闭上了,天真无知的唱诗班孩子关上了各个音部,合上了有小茸毛的嘴唇。我看见一个普通的人推开了他的木门,一直向着水走。他的衣裳很快沾满了晚上刚出现的露水,还没有接近塞纳河,他已经是个浑身精湿的人。

  他在躲避问题。所以我停下来,一直朝着返回的路走。我已经在太阳和水珠之间拿到了答案。

  没有人想更加忧伤。被我经过的路口有许多的树,我看见树,幻想借着风力摆脱掉他脚下的那团阴影。树的努力不断失败,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比树先得到智慧。大提琴师不再和影子作战。他接纳了它,为了一团阴影,他增加了一根琴弦。可能他想,这才是一棵完整的树。

  走遍了世界的人,也不过只是一只琴弓。他像乐曲,在各根弦之间运行。有许多的时候,心情突然没了界限。很强的苦楚,满满地顶在心里。简直是绝不肯把人放过去的愁闷。

  琴师放下提琴,在他的木屋里急走。光都跟进来了,挤迫着他。他想象能有光一样的穿透力,必须把琴弦加多一根!他急切地要到那个领域里面去,好像他累了,要急着铺开一张行军床。

  在华丽官帏背后的皇家乐师们,议论、贬斥那古怪乐师的幽闭与别出心裁。那些能用指头熟练工作的人,永远坐在宫廷里不见阳光。不知道身下有阴影,也不想靠近那阴影。我想问他们,为什么后人看见的大提琴只有四根琴弦?

  沿着欧亚之间的水路回来,我将在心里回忆它。我到前一个世纪去会见了一个诚实的人。

  以上联想,源自于法国影片《每天只有一个黎明》。那是一个孤独、高傲的七弦提琴师的故事。在电影里,那第七根琴弦拉出的声音像牛的低吼,是一种飘在空中之牛。

  咖啡对于我是危险品

  报纸上说,中国人惯于喝茶。但是现在正准备爱喝咖啡。从1996年起,真正的美国文化正试图进入东方和香港。地道的咖啡馆正在港岛兴起,我现在就在深圳一家喝咖啡的地方。

  我要了一杯烫的白开水。在我左边始终有几个人凑在一张绿台布上,都是二十几岁,正用广东话商量着开一个咖啡馆。我想,他们可能昨晚与我看到了同一张报纸。

  上一个世纪的巴黎,艺术正在咖啡馆里蔓延,很多后来知名的艺术家,不止是为了咖啡壶里煮沸了的黑色液体。他们是为了艺术才推开咖啡馆。我设想只要打着欧美文化的广告,咖啡馆进入中国的大都市一定像劲风一样自由穿越,很多人会渴望走进那风溜溜的地方,品尝文化的“杯杯香浓”。

  我的胃,怎么也接受不了那杯杯香浓。咖啡给我的感觉,只是心慌意乱。我的胃喜欢平和温暖,所以只是想喝一杯热的白水。

  曾经在商场的橱窗里,看见一些粗麻袋布做的小口袋,十个品种左右,只有半只小西瓜那么大,里面精细地装着咖啡豆。原来,麻袋也能因为纤小显得高雅。200斤的麻袋包,只适合于装金黄色的大粒老玉米。小袋子里插着雅致的标签,标明了咖啡的产地。我仔细看过,各个地方出产的咖啡豆,形状的确不同。

  咖啡是好的,但是,我不能喝。那些褐色的东西让我感到不安宁,好像做了坏事情,不可收拾的事情,心里涌满了岔路。慌乱中不知道该向哪个地方走,这些热带树上的红果子,不适合于我。

  但是,那些果子最终还是被运向了最北方。巴黎也是能寒冷的地方,纽约会下漫天大雪。我不能在北方温暖店子里吃南方的豆。被南方和北方同时挤出去的人,只能在自己的家里喝着和文化完全无关的白水。

  北方有一个词,叫“皮实”。某某家的少年,强壮结实,经得住风吹雨淋,街上乘凉的人,会说:这小于长得多皮实!不仅仅对于喝咖啡,我从来是个不皮实的人。我总是感到世界又大、又乱、又坚硬、又诡秘。

  我说过一句话,叫“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这种纸,是北方那种干燥、爽脆的牛皮纸,我的火恐怕带着绿色,它不会太强大。我一直害怕垂直照射赤道的太阳,那些大太阳下面的红豆子里,有太灼热的内质。咖啡对我,是易燃物。

  我不需要浓烈的香味和纷争的人群,不需要兴奋。我的神经好像是用芦苇管儿做成的。一杯白开水,正适合于我。

  原载《特区文学》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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