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一
似乎,我不再了解这里的生活了,一阵巨大的不安阴影一般地掠过。这时,我正站在一幢大楼的嘈杂过道上。
大厅里是一个熙来攘往的电子产品商场,大约一两百个大大小小的摊位。有的摊位圈起不小的地皮,销售名牌的电脑或者手机,例如苹果,三星,索尼,或者联想。这里的员工是一些表情阳光的年轻人,穿着公司的马甲,牛仔裤,步履轻盈地哼着流行歌,偶尔有几下嬉闹推搡;多数摊位仅三四平方米,摊主沉默地支着下巴,在一个平板电脑上看肥皂剧。他们的柜台里款式各异的手机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如同一批沉睡的大型甲虫。插上电源,那一块小小的屏幕亮起来之后,这些甲虫就会苏醒过来,爬向世界的各个角落,施展种种魔法。一个中年人从摊位上转过身来,殷勤地推介某种款式的手机。他笑容满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嘴里的牙龈和牙垢。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里是一片危险的丛林。沼泽,岔路,陷坑,沟壑与裂谷,密密匝匝的树林望不到边,迷途不返……只不过这一片丛林是由众多软件组成。一个黑色的键盘搁在桌上,软件工程师十指翻飞,一行行字母在噼里啪啦声中跳出电脑屏幕,另一个世界的曲折路径如同林中小道开始蜿蜒盘旋。另一个世界隐藏了各种财富、美女,大型化装舞会、丰盛的购物中心、凄艳的恋情、眼花缭乱的游戏和炽烈的战争层出不穷,然而,无法识读路标的人寸步难行。几个染过头发的年轻人犹如上帝派来的使者徘徊在柜台附近,他们慷慨地许诺说,下载几个软件即可获知“芝麻,开门”的咒语,一个妙不可言的电子天堂近在咫尺。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表示不屑——其实,我并没有听懂他嘴里的众多技术名词,我心中默念的是另一句话:兄弟,要骗到我并不容易。淘宝、网恋或者电子社群是年轻人的节目,我还是守住钱包里有限的几张钞票对付大楼外面那些尘土飞扬的日子吧。
如同他们这么年轻的时候,我所熟悉的电子设备是一台四四方方的收音机,里面播放雄壮的革命歌曲和各条战线形势大好的新闻。一个相对普遍的自动化装置是水龙头——拧开旋钮,水流就哗哗地喷出来了。二三十年的时间,世界变得太快了。然而,我并未感到无知的羞愧。时尚又算什么?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远离那些光怪陆离的电子产品并不影响我的生活。现代社会的表征之一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设计每一个日子,没有必要将手机或者电脑视为发号施令的家长。我知道那些伟大的软件可以遥控天上的卫星,指挥大洋之中的潜艇发射导弹,但是,它们管不住一个个生命的奇特轨迹。一条狗踊跃地窜过街头,一条金鱼慢条斯理地浮游在玻璃的鱼缸之中,哪一个软件工程师能够描述兔起鹘落的奇妙?我们又不是组装在一台机器之中的零件。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刻,一个锐利的命题如同一支利箭击中了我:我们正在变成一台机器的零件——我们,所有的人。我们的生活必须由机器设计与核准,背叛机器将一事无成。如同我们曾经驾驭汽车或者游艇那样,电脑正在驾驭我们。现在,这个命题已经进入尾声,软件工程师编写的程序正在完成最后的合围。当一枚薄薄的芯片植入我们的后脑勺时,机器统治世界的日子将正式宣告来临。是这样吗?
一阵巨大的不安阴影一般地掠过。
二
时至如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日子多半陷于庸常的琐事,只有一些惊雷一般的预言振聋发聩,迫使我们抬头仰望。我们等待这些预言犹如等待一束穿透历史表象的强光。
十九世纪的时候,卡尔·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曾经显示了杰出的洞察力。高瞻远瞩的论述利刃般地剥除了浮嚣的世事,历史暴露了真实的面目:资产阶级正在破坏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社会关系,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和小市民的伤感无不淹没在利己主义的冰水之中。所有神圣的东西都遭到了亵渎。贫困人口持续地加入无产阶级的队伍,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说出这些惊人的结论时,马克思还不到三十岁。
二十世纪的时候,生活之中的某些方面突然开始提速。人们逐渐察觉,技术正在重塑世界。当然,多数人并未受到惊扰,他们多半懒洋洋地享受技术。白天奔赴一个指定的行政方格上班,晚上伴随一台电视机度过,这种日子没有多少不妥之处。不过,马丁·海德格尔,一个目光如炬同时又饱受争议的哲学家注定会说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观点。他指出了技术隐含的危险,分析了人类社会依赖的工具。海德格尔享年八十七岁,于七十年代中期去世。或许海德格尔还是没有料到,他去世之后的数十年间,电子技术的革命带动了这个领域的机器家族迅猛繁衍。现在,这些强大的机器家族正在吞噬人类。也许某一天,我们都将变成机器管辖的驯服子民。
大约十五年前,一本十八世纪的著作《人是机器》开始让我意识到一个危险:把人类改造为机器是由来已久的冲动。这本著作的作者拉·梅特里兴冲冲地将人的躯体形容为永动机。这种观点迫使我想象躯体内部各种电子集成电路、金属的轴承和齿轮,行走之际发出一片铿锵之声。当时还没有看过《终结者》《变形金刚》这些电影,未曾料到电子集成电路与人类的脑细胞一样擅长输送嫉妒、仇恨、贪婪、杀戮和爱情信号。我的想象之中,机器奉为人类的偶像更像是理性策划的阴谋。当时,我曾经写下了这么几句幼稚的话:“理性始终不渝地和躯体的本能、亢奋、放纵和软弱搏斗;如果金属材料取代了血肉之躯,机器的精确、可靠、坚硬和一致也将成为人类躯体的品性——这如同理性的终极理想。”
现在看来,机器对于人类的改造范围远远超出了胳膊和大腿上的肌肉,譬如视觉。摄像机正在充当这个社会的视觉器官。每一家客厅里的电视屏幕与人类的眼睛相互衔接之后,一个伟大的视觉启蒙工程开始了。天空的星体,深海的鲸鱼,宫殿里的政治大人物,那些美人们正在卧室的窗帘后面干些什么……现今任何一个孩童的视觉内容都是古人的眼睛所无法企及的。无论是那些见多识广的商贾还是骑一匹毛驴漫游天下的诗人,哪一个家伙的视野能够与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竞争?然而,奇怪的是,我们的眼睛比古人迟钝了许多,“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或者“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都是古人的亲眼所见,相反,我们的眼睛不再有自己的发现。摄像机镜头覆盖的范围之外,许多人什么也看不见。
相当程度上,机器甚至开始安排人类的思想。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所有乘客的眼睛都盯住手机或者笔记本电脑,贪婪地吞食屏幕上的知识或者游戏。许多人心目中,不进入屏幕的世界如同不存在。没有人阅读书籍,印刷文化及其携带的经典著作正在被大众抛弃。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机器提供的阅读形式。互联网传送到手机或者电脑的一切图像文字随即被安装于大众的意识,无数的大脑正在被发展为另一个血管与脑神经组织起来的生物终端。这时,设计机器阅读形式的工程师间接地决定了大众意识如何构成。当然,还有那些熟悉技术与市场的小编辑。总之,这些人的作用就是充当机器与大脑之间的媒人,二者的重合似乎是迟早的事情。
机器正在吞噬人类——或许,这仅仅是一次不动声色的围堵。没有传统的刀光剑影,攻城略地或者肉体的消灭业已成为落伍的形式。无非是茶几上多出了几个遥控器和充电器,客厅或者厨房里增添了几样电器,一些小机器如同潮汐一般缓缓地漫过来,没有人大惊小怪。如何描述机器大获全胜的盛大结局?我一直缺乏足够的想象力,直至一部叫做《黑客帝国》的电影上映。黑暗的电影院里,亮晃晃的银幕提前预告了人类未来某一天的恐怖景象:一台巨大的电脑主机开始操纵世界的时候,许多人的日常状态仅仅是:昏睡在某种盛满营养液的器皿之中,躯体连接上各种插头,插头从电脑系统接收的各种信号不断地刺激感官,昏睡者的意识内部陆续浮现无数虚拟的生活幻象——从矗立的高楼、鲜花盛开的公园、穿过街头的一个女郎到一块可口的带血牛排。这就是机器配给的全部生活。
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一台电脑主机的软件程序按部就班地格式化一切之前,人类的意识能否聚集起最后的能量反戈一击,延续乃至阻止这种恐怖景象的来临?
三
众多工程师对于这种历史预言嗤之以鼻。杞人忧天,危言耸听,这是许多人文知识分子的常见症状。每隔一段时间,他们的科学恐惧症就要周期性地发作。一会儿怀疑转基因,一会儿被电脑吓得发抖。我们需要一场关于科学的严肃辩论,工程师们义正词严地说。不过,他们还是很快轻蔑地转开了脸:算了,最好别理这一帮神经质的家伙。
通常,大众的脾气相对温和。他们对于各种危险的结论将信将疑,甚至无动于衷。《黑客帝国》充满了悬念,打斗动作新颖别致——可是,一部电影而已,有必要当真吗?
当然,大众无法论证,为什么刚刚更换的电脑又被认为太慢,为什么每一个人的挎包里必须藏有一台iPad,或者,iPhone4、iPhone5、iPhone6之间的淘汰周期究竟依据什么。没有人弄得清这些机器的使用目的。周末打麻将的人数已经凑齐,自驾游的计划宣布搁浅,电视里的各路专家频频就马航失联飞机和克里米亚局势发表精彩见解,更大规模的社交圈子或者拥有更多的资讯意义何在?多数时候,时髦的舆论成为添置这些机器的唯一理由。从笔记本电脑到手机,时髦的先锋人士纷纷使用整套的苹果电器,那些款式陈旧的诺基亚手机怎么能见人?没有微博圈子和粉丝,没有用4G手机武装到牙齿,这种人肯定没有资格生活在现代社会。“你out了”,移动通讯公司的广告及时地扮出了一张鬼脸。
“市场”这个概念活跃多年之后,消费终于被视为生产的前提。多数人愿意相信,所有的技术发明无不来自市场的千呼万唤。无数人翘首以待的那个神圣时刻,一款电器不负众望地登上商场的柜台。商场门口再度出现了久违的景象:人们竟然彻夜排队购买手机。没有人在乎昂贵的价格是否物有所值。接过包装精致的纸盒,消费者内心洋溢着领取圣餐的感觉。人们心中的神早先是比尔·盖茨,后来改成了乔布斯。互联网,QQ,电子邮件与博客,从互联网上开设的大学课程到色情的裸聊,这个世界丰富异常。人们的观念中,数学公式和分子式组装出了另一种历史;没有科学的启蒙和拯救,生活迄今还逗留在未开化的茹毛饮血阶段。所以,说出这种事实的罪过不啻于泄漏天机:这些机器的背后并没有真实的日常需求。各种如饥似渴的欲望仅仅是舆论植入内心的人工感觉。
与大米、水果、家具、煤炭这些日常用品不同,没有多少人事先估计到那些科学家的天才发明又有什么用,包括科学家本人。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英国人贝尔因为一个偶然的小事故——实验之中一个弹簧失灵,波动的电流沿着电线传到了邻室产生了声音——发明了电话。最初电话机的体积如同一个箱子,通话的人必须大喊大叫。这种玩意能干些什么?通话技术的完善以及电话市场的形成是发明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电视的诞生有些相似。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另一个英国人贝尔德终于将图像信号传人电视屏幕。当时,诱使他绞尽脑汁的并不是财源滚滚的电视王国,而是身边一个朋友的简单猜测:既然可以远距离地发射和接收无线电波,或许图像信号也做得到。许多科学家常常被突如其来的灵感烤灼得坐立不安,他们发明种种奇妙的产品如同一棵果树生长梨子或者桃子一样自然。这些产品的后续故事——譬如使用、宣传、销售——多半是另一批人考虑的问题。
褒扬青山绿水、明月清风的时候,我们拥有一套熟悉的美学辞令,例如“田园诗”或者“诗意地栖居”。然而,赞颂机器是一个不小的难题。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理想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桃花源”,农耕时代的哲学不清楚如何表扬这些金属和电子元件装配的古怪作品。或许,“科学”、“信息社会”或者“现代文明”组织的表述与科学家一本正经的理性表情遥相呼应,但是,这些标准化的大词缺乏激情。一段时间的探索之后,机器的宣传风格逐渐转向了时尚乃至暧昧。遥望故乡,寄语电话,怀念父母的亲情展示通常是电话广告自我推销的话语策略。手机刚刚兴盛的时候,广告商竭力放大的节点是“私密性”。手机广告抛出的观念是,手机有助于订制私人生活。当然,最具吸引力的私人生活是爱情。众多手机广告的画面均为一男一女神情缠绵地通话,这仿佛是一个不言而喻的观念,再也没有什么比手机更适合充当爱情道具了。显而易见,这种宣传风格的功效逐渐显现。不止一个地方报道了这种故事:一些年轻的夫妇悄悄地卖掉了出生不久的婴儿,目的是换回一些钱购买新款手机。没有手机的人不敢走上街头,没有新款手机的人不敢出入社交场合。女人的项链、戒指和男人的手表、皮带曾经是富贵的象征,现在已经一律改为新款手机。
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些新颖的机器登陆生活。如何为这些陌生的面容争取众多拥戴者?这时,广告商会精心派遣若干故事进入市场开疆拓土。不论各种故事怎么构思具体的情节,这个主题几乎成为共识:机器的每一次降临无不极大地改善了生活的质量。汽车让我们跑得更快,飞机让我们跑得更远,没有手机或者没有电脑的日子几乎不堪回首。可是,如果没有设定历史的最后一站在哪里,谁又知道更快或者更远是不是南辕北辙?江雪独钓,细雨骑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谁能肯定这种生活方式不是更接近历史的目的?
我想说的是,当生活的质量纳入机器发明的逻辑时,生命是不是即将成为机器的俘虏?
四
我曾经做过一个演讲,题目是《我们生活在机器中》。无论是枪支、汽车还是电视机、空调机,谈论各种机器的时候,我并没有产生多少反感。
高耸于工地的大吊车千百倍地放大了我们的臂力,笛声长鸣的火车或者轮船携带我们周游世界,这没有什么不对。的确,汽车不仅是一种运输工具,同时还形成了新型的社会学。口袋里藏有一把汽车钥匙,我们可以随时驶上高速公路奔赴远方,轻而易举地将祖先、传统和故乡的土地抛到遥远的身后。车流滚滚,这种机器塑造的是无根的大无畏性格。树挪死,人挪活,无拘无束地闯荡天下,这不就是现代社会推崇的开拓精神吗?
“傻瓜相机”是一个有趣的通俗昵称。“傻瓜化”的特征表明,机器内部的微型电脑负责处理种种技术细节,主体可以从繁琐的技术训练之中解放出来。“傻瓜化”机器的最新产品是狙击步枪。依赖步枪内部配置的电脑,一个从未使用过枪械的人也能在千米之外射中目标,命中率几乎为百分之百。由于这种步枪的问世,成千上万的狙击手突然现身于战场,战争的形态肯定要另行设计。另一个“傻瓜化”机器的代表作是3D打印机。设计指令与软件驱动之下,打印机可以完成任何作品,无论是一个造型奇特的雕塑还是一幢形状怪异的大楼。因此,那些手艺精良的工匠很快就要无所事事了。机器的智能程序自动地完成了大量常规工作后,我们的任务仅仅是监视仪表,必要时敲一敲键盘。主体技能的普遍退化削弱了个人的性格魅力,一些思想家将这种状况形容为后现代文化。
不论现代还是后现代,这些堂皇冠冕的概念从未引起我的不安。事实上,我的不安是由一个电话带来的。那一天我正在忙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接起电话之后,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广告腔调:“对不起,打扰你一下……”随后是一个贷款的广告。我气得大吼一声:“你的确打扰我了!”随即将电话挂上。不到两秒钟,手机铃声再度响起,还是同一个号码。我估计对方企图恶语相向,不再接听电话。手机铃声不屈不挠地持续,仿佛表演强悍的进攻性格。我突然意识到,众多机器已经侵入狭小的私人空间。这或许是一个危险的征兆。
从火车、轮船、汽车到形形色色的军械武器,众多机器涌人公共空间,形成了钢铁的工业社会。这些机器显然不能摆放在私人寓所的客厅里,谋划或者干预我们的生活。寓所之中可以种树栽花,喂猫养狗,通常不会考虑安装一辆吊车,或者架起一门大炮。我们的私人生活游离于机器能量的掌控之外,自由自在。现在,这个区域的栅栏终于被机器踏倒了。
侵入私人空间的第一部机器是不是手表?或者,先是怀表,继而手表,总之,一台袖珍机器悄悄潜入私人空间,占领了一个贴身的位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粗率的计量仅仅将时间分为白天与黑夜;手表的秒针不仅将我们的日子切割为许多均匀等分的细小格子,而且造就了一种精确的性格。没有这一台袖珍机器的训练,我们的行止起居不可能详细到以分乃至秒作为时间单位,短跑或者游泳比赛那种几分之一秒的较量如同天方夜谭。尽管如此,手表的最大功绩还是将私人空间纳入公共社会。由于手表的广泛使用,一个社会终于可以制订共同遵循的火车时刻表、上班的钟点以及各种约会的时间。这是农耕社会转入大规模工业生产的前提。如果说,春夏秋冬的季节划分、清明谷雨的节气区别和算命先生索取的八字生辰仍然顽强地坚持农耕社会的时间体系,那么,工业社会只承认手表指示的机器时间。
如今,各种机器几乎占领了私人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人都在机器操纵之下生活。洗衣机,空调,电冰箱,电视机,微波炉,电磁灶,诸如此类的机器逐一分解了我们生活的各个部分,重新修订生活质量的衡量标准。手机与电脑大规模扩散带来的一个历史转折是,人与机器相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人与人相对的时间。马路的人行道与斑马线上,公寓楼的电梯里,火车站或者机场的大厅,医院候诊的走廊——总之,公共场合的多数人都一头扎进了手机或者电脑。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疏于面谈而热衷于QQ交流;同一个屋檐下的夫妻相互发送手机短信通知开饭的时间或者讨论哪一位负责洗碗;一对情侣相约共进晚餐,餐桌上的大部分时间是一边吃菜,一边分别阅读各自的手机;寄宿于学校的孩子周末返家,第一件事就是扑到计算机上利用互联网打游戏——他们没有兴趣和父母哪怕聊天十分钟。专家开始在报纸上撰文大声疾呼,手机与电脑正在成为瓦解家庭的元凶。作为一种佐证,一些女人埋怨说,她们的丈夫宁可在沙发上一两个小时地摆弄手机,也不肯花费五分钟和她一起晾晒衣服。因此,这种统计数据的公布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女性对于机器的迷恋超过了男性。当然,专家诅咒机器的不祥声音并没有吓住哪一个人。“机器依赖症”仍然如同瘟疫一般扩散,机器之瘾与烟瘾、酒瘾乃至鸦片之瘾异曲同工。
可以听到许多抱怨,手机犹如无远弗届的电子枷锁。隐藏到遥远的郊外,或者,躲入一个偏僻的小茶楼,令人烦恼的公务和私事仍然搭乘手机信号循迹而至,急促的铃声鞭子般地抽打我们的脆弱神经。尽管如此,所有的人仍然随身携带如此讨厌的机器。出门偶尔忘了,半小时即会心神不宁甚至心慌意乱,如同世界缺了一角。的确,我们已经是机器的奴隶,即使意识到重轭附身也无从摆脱。
五
我还曾经说过,一只蚂蚁是一个生命,一架航天飞机仍然只是一部机器。生命与机器永远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我愿意反省自己:这个观点正确吗?
灵魂代表了生命的本原。物质的原子内部找不到灵魂,这是我们鄙视机器的最终理由。当然,另一些人拒绝灵魂之说——别提灵魂重二十一克或者三十五克之类的流言,解剖刀从来没有从动物的大脑内部找到灵魂的痕迹。所以,他们宁可谈论人与机器的智能区分,例如著名的图灵测试。阿兰·图灵是英国数学家,他提出了一个测试机器智能的设想:考官与所欲测试的机器和人分别处于不同的房间。考官随机提出各种问题,机器和人分别回答。如果考官无法判断百分之三十以上的答案来自机器还是来自人,那么,这一台机器就拥有了与人相当的智能。据说,目前已经有俄罗斯专家设计的一台电脑即将跃过区分人与机器的龙门。
这将发展出某种恐怖的故事吗?我们和机器一起存款或者乘坐公共汽车会产生哪些危机?也许,机器的最大危险就是正确得可怕。正如一个儿童的站立平衡来自不断地摔倒,“自我”的形成也是来自无数的试错。所以,人类的智能包含了试错形成的迂回、跳跃、妥协、自我矫正以及出其不意的反击。相反,机器往往以钢铁般的意志执行程序认可的正确意见,没有任何回旋的“人情味”。“1+1=3吗?”“错误。”“1+1=3吗?”“错误。”“重复一遍,1+1=3吗?”“错误。”——这是机器的回答。“l+1=3吗?”“错误。”“1+1=3吗?”“不是刚刚说过吗?怎么又来了?”“1+1=3吗?”“没空没空,别在这儿捣乱!”——这是人的回答,也是人的灵活、弹性与非直线反应。我们显然是在担心,机器的笨拙和固执可能在某一个特殊时刻变成了扼杀生命的铁腕。
当然,机器必将以钢铁般的意志自我改善。可以预料,不久之后人与机器之间的智能差异愈来愈模糊。一台号称“深蓝”的电脑已经击败了国际象棋冠军。也许,麻烦的是机器的情感指数。电子宠物是什么玩意?机器中寄存一只虚拟的宠物狗与花园里的那一只嗷嗷吼叫的小狗有何区别?没有飘浮的狗毛,没有粪便的臭味,不会弄脏地毯,不必上宠物医院打狂犬疫苗——同时没有真正的生命,因而不会死亡。可爱的表情,互动游戏,关怀与生长,开始喜欢这种宠物狗的时候,我们的情感陷入一个灰色地带。我们不会为一束信息的死亡而哀恸,也不会为一个软件的衰老而伤感——我们的满腔爱怜只能献给一个生命,哪怕象征性地认可一棵树或者一朵花的植物生命,我们也不会接纳各种零件装配的机器。现在,虚拟的宠物狗制造了一个古怪的难题:这种工程师伪造的生命是不是正在偷盗我们的情感?
可以预料,如此强大的机器终将谋求生命形式的编辑权,这是机器吞噬人类的必然阶段。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开始以喜剧的夸张形式陈述这个主题。工厂的流水线必须配备新型工人,他们操作的每一个动作无不得到详细的图解分析。标准化的动作删除了所有的多余部分,手臂的伸缩、扭动必须与机器的运转精确衔接。这时,身体终于成为机器的附属品。如果说,《摩登时代》中的机器讽刺了初期工业社会的粗暴,那么,另一部美国电影《超级战警》则以科幻的形式讽刺了后现代社会的卫生与精致。史泰龙扮演的一位警察无意地闯入2032年,他的勇猛粗莽吸引了一个未来的女警。女警邀请他来到寓所,并且以天真的神情询问他是否愿意交媾。史泰龙扮演的警察赧然应邀。女警进屋取出两个头盔各自戴在头上,他们相隔两三米,衣冠楚楚地坐在椅子上,这即是2032年的性生活。那个时候,躯体的接触与体液交换均属违法,交媾的形式仅仅是利用脑波仪器交换性能量。现今的性行为仍然保持传统的肌肤相亲,不少人甚至不能忍受两具躯体之间存在一个薄薄的安全套。因此,当隐秘的性领域遭到电波和金属的全盘改造时,生命形式内部隐藏的灵魂不如说就是一台无坚不摧的机器。
六
那一天在电子商场,我看完了一部十来分钟的广告片——推销一种红外线控制的智能插座。广告片承诺,智能插座可以提供一种简单而有趣的生活。寓所里的热水器、空调、电饭锅等诸多电器悉数交给智能插座管理,主人回家之后所做的事情就是打情骂俏,然后赖在沙发上享受电视。我暗自一笑:夸张了吧,随后转念一想,或许我保守了。
我们的生活正在彻底抛开自然和传统,机器不由分说地安排了一切。
听说facebook社交网站的时候,我的确有恍如隔世之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样古老的约会方式终结了。谁还愿意钻入树影或者草丛,饱受蚊虫的骚扰?夜色如漆,众人纷纷遁入桌上的电脑终端屏幕,沿着细小的光纤抵达某个服务器,参加盛大的信息化装舞会。他们身轻如燕,无拘无束,身份与躯体的双双缺席带来了巨大的自由。三分钟可以激情如火,不存在地域或者财富、门阀的限制,一言不合立即下线,也没有喋喋不休的事后纠缠。身居斗室,须臾之间阅人无数,屏幕熄灭之后,眼前一张键盘、一个鼠标而已。巨大的时空转换片刻完成,机器制造的社交方式仿佛令人多活了几辈子。
效率意味了富余的时间。不过,机器赢得的时间只能奉还给机器。刚刚从facebook下线的人多半没有兴趣悠闲地观花、赏月或者吟诵诗词,他们宁可看电视,或者在互联网上闲逛。如今的电视节目拥有百十个频道,几个频道稍稍耽搁就耗去了一个晚上。互联网上的笑话机智迷人,明星八卦悬念丛生,社会新闻图文并茂……忙呵,他们终于淹没在机器提供的海量信息之中。尽管没有多少人公开承认电视机或者互联网是令人崇拜的精神领袖,但是,他们的生活趣味已经由机器隐蔽操控。“窗含西岭千秋雪”也罢,“竹摇清影照幽窗”也罢,“何当共剪西窗烛”也罢,“暗风吹雨入寒窗”也罢,“窗”的意象以及窗外的自然已经从视野中删除,时刻穿插在他们生活之中的是各种型号的屏幕——电视的,电脑的,或者手机的。微软公司将他们的软件系统命名为windows,中文译为视窗。的确,这些屏幕就是许多人窥视世界的电子窗口——他们的世界隐藏在机器里。
由于机器的完善设计,许多人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生活在室内。尽管若干健身器械表明了人类对于肌肉的残存爱好,但是,电影之中还是开始推出某种特殊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多半生活在一间幽暗的地下室,身材臃肿,面容苍白,通常坐在一张硕大的靠背椅上,周围摆满了各种电脑主机和闪烁的电子元件。他们表情迟钝,言语乏味,动作迟缓,但是十指出奇的灵活。电脑的键盘温顺地趴在他们的巴掌之下享受敲打,指尖与键盘的亲密配合恍如机器制作的色情。或许,电影导演的心目中,这些人物即是“工科男”的卡通形象。某部电影甚至将这种人物处理为斜躺在靠背椅子上的瘫痪者,身体的唯一活动仅仅是操作电脑键盘。这令人想起了伟大的霍金。的确,对于他们说来,只要脑子和手指会动就行了。
没有理由低估这一批人的创造力。生活正在退回室内,室外的大自然是不是丧失了魅力?上帝曾经说,要有光,要有日月星辰,要有海洋和陆地,于是,万物蓬勃。现在,年迈体衰的上帝似乎睡着了,一批工程师正在他的位置上勤勉地工作。他们企图制造另一个机器的世界,并且承诺这个世界内部所发生的一切无不如同公式般地合理。所谓的合理,就是指每一个人都像机器零件一样精确地安装在某个位置上,持续不懈地毕生运转。
我记起儿时曾经玩过一个游戏。几个小伙伴一起唱一首童谣:“不许说话不许动,我们都是木头人!”然后静止瞠目,凝固不动,看谁坚持得更久。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这首童谣的乐曲将由机器播放,每一个人仍然行走自如,谈笑风生,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歌词已经修改——“我们都是机器人!”
原载《钟山》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