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
隔一层玻璃,我们互相看见。鱼用整个身体和我说话——它们集体浮出水面,张开嘴形如呼喊,那是缺氧。它们在说喘不上来气呀!缺氧是会死的,这个时候鱼很惊慌;而饿了,可能也不是特别饿,鱼会立起身体,头朝上或朝下,扭动腰部,带动薄纱似的尾,怀揣空空如也的胃囊,还有心情给我跳舞……
鱼和我说的话我都看明白了,而我和鱼的表达方式则很像一桩刑事案件:有一天,我想这些鱼也养很长时间了,它们都认识我了,还找到了和我沟通的途径,而我还没有表达过对它们的喜欢。我得让鱼知道,我是个有感情的人,同时还是个愿意表达感情的人。我想让鱼知道它们都是我的孩子,而孩子是需要抱一抱的。我把手伸进水里,抓住一条鱼,对准鱼那特别像喊救命的嘴,迅速亲了一口。那条倒霉的鱼在鱼缸里疯跑两三圈,躲到其他鱼的身后,困惑地看着我。看那惊魂未定的样子,它怎么也不会以为刚才是被我喜欢了一下,而是庆幸自己从一个灾难里成功出逃。又有一天,可能是谁给我寄来很多稿费,我给鱼买了最贵的鱼粮,又不顾鱼的反抗,坚持把鱼缸中的六条鱼都捞出来,一个一个亲嘴,一个没落下。鱼瞪圆眼睛,一眨不眨,把嘴张成一个O型,冲着我大喊——不!不!不!不!不!不!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像个强奸犯。
做一条鱼,当你想做一条鱼的时候,哪怕做半小时的鱼,你才知道难度有多大。我被卡在成为鱼的第一个环节——我不会使用那个水下呼吸器。那个呼吸设备要用牙咬住,然后用唇很好地包住它。如果唇与呼吸器之间有缝隙,口腔就会进水。我们站立在海水里,脚下没有任何依托,只有头浮在外面。潜水教练说:“吹口哨。”他同时做了一个吹口哨的口型。这个口型我可以做出来,但不是你的口唇在那里摆好姿势就完了,你还得运动,要用这种口型呼吸。而我生下来就不是这样呼吸的,我一直用鼻腔呼吸,我甚至感觉不到我用什么呼吸。在自然状态下,我呼吸时,嘴是完全闭合的。吃食物、说话、唱歌用口腔,用这种姿势的口腔呼吸,那是剧烈运动后,上气不接下气,总之是非常状态。现在,鼻腔被完全封闭,口腔与背上的一个氧气瓶通过管道连接。在这个刚建立起来的呼吸循环系统,任何部位不能有漏洞、缝隙。否则,就会有除氧气之外的其他物质进来,这个呼吸系统就无法工作。我的唇与这个呼吸设备的一端咬合,但我总是无意识地把嘴唇缩回来,这样我第一口呼吸就把一口海水吸进来了。
我感到我无法用这个姿势长时间的呼吸。现在头在水面上,我可以快速把口腔里的海水吐出去,那么到了几米深的海底,我把口腔里的海水往哪吐呢?我悬浮在海水里,脚下踩不到任何东西。我死抓住那教练的一只手,剩下就什么依靠都没有了。教练是个年轻人,20岁或30岁,我实在不能搂住人家脖子不放,虽然那样更安全。
我想对教练说我不潜了,钱也不用退给我。但把一切都披挂好站在海水里,如同跑了五千米就剩冲刺了。我不甘心就这样退回到船上。在我决定放弃之前,又试了一次。这次我把整个头部没入海水,比第一次尝试增加了眼睛。尽管我近视,但我还是忽然就看见了海底!我看见了山脉,看见草原,看见了同屏幕呈现给我的一样的珊瑚……
我吃惊海底为什么这么明亮,如同阳光灿烂的早晨!而从海面上往下看为什么看不到?当我进入这个掩藏在海水中的明媚的早晨,我渐渐听到一架木质水车在不远处咕噜咕噜缓慢地转动,而这就是我的呼吸声。我忽然就会呼吸了,在水面上的那些无法克服的困难,此刻都消失了。
我没有把头抬起来,没有离开我偶然发现的新世界,而是向教练做了一个刚学会的下潜手势——握拳、拇指向下。
我就这样进入了北部湾的浅海。
我的鱼缸里有六条鱼。一条白色。一条黑色。一条金黄色。一条蓝色。都是改革后的锦鲤。尾和鳍都被改革成宽大、飘逸。另外两条是红色草鱼,是我家活得最久的鱼。它们在那个被我遗弃的长方形鱼缸里长大。我家的鱼缸有个魔咒,就是不管放多少条鱼,最后只会剩下六条。剩下六条,鱼就不会死了。当鱼缸里是七条鱼的时候我就担心,不知道哪条鱼会死去。一般是我出差的那几天,鱼会死。家里也有人喂它们,但就是在我离家的时候死去一些鱼。但这次,鱼就在我眼皮底下死了。死的是一条热带鱼。它也是我家鱼中的元老,我把它从一粒微尘那么大养到了如同一颗饱满的樱桃。它外形很像樱桃鱼,但周身白色。几次换水、换鱼缸、我出差,死的都不是它。它活了有两年了。我为了充实新鱼缸,就买了几条锦鲤,原来的蝶尾先死了,它们更脆弱更爱死。而这条热带鱼却很皮实地活着。那几条锦鲤,活泼爱玩。它们会忽然在里面疯跑,会把过滤器伸到鱼缸底部的吸水管碰掉,我发现了会费劲地按上。有一天早上,我起来喂鱼,发现那个吸水管又横陈鱼缸底部。我没有及时安上。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喂鱼。我数鱼。我每天都数鱼。发现少一条。再细看少那条白樱桃。它是最能活的鱼了,几次我都担心它会死,但最后都是别的鱼死了。我从此认为,它不会死了。可这次就是它不见了。我的目光在鱼缸的底部寻找未果,然后目光上升到过滤器那个顶部的出水口,它竟然在那里。因为它的身体是扁圆的,吸水口只吸进了它的嘴和头,而身体悬在外面。我把它拽出来,可惜已经死了。它嘴唇肿大充血,死得很痛苦。如果我及时把那个吸水管安上,它就不会死。它的死是我造成的。另外的责任应该那几条锦鲤来承担。它们精力过剩,在鱼缸里疯跑,还太有劲了,多次碰掉吸水管。如果樱桃鱼被吸住时,它们再疯跑,再碰一下樱桃,樱桃就不会死,它只需一点外力就可离开那个漩涡。但在整个一宿樱桃被吸住的时间里,那些鱼没有一个去救樱桃,它们就那么看着它死了。
鱼不能去救另一条鱼。
山峦、草地、山谷……这些都在我的下方,我忽然就获得了一只鸟的视角。我们在一片珊瑚前停下来,我伸手就摸到了。这些珊瑚都已角质化,颜色也像秋天的树叶。停了有几秒钟,估计我摸够了珊瑚,教练把我带离那里,向远处游去,到他认为更有意思的地方。这时,在我的右侧,一个小山沟里,我看见一张渔网,像网球的网那么大,顺着山的走向拦在那里,很隐蔽。我看见一条手掌大的鱼挂在上面,一动不动。它有着惊人的蓝色,像夏日水塘缓慢飞过的蓝蝴蝶。
我想救下那条鱼,这和我小时候,看见一面蜘蛛网上倒悬着一个黄蜻蜓时,产生的想法一样。救下一只蜻蜓是容易的。五岁的时候,我就经常干这种救援工作。我够不到高处的蛛网,但是我有办法呀,我会找到个木棍或竹竿,把蜻蜓转移到竹竿上。每次我都成功了,看似死了的蜻蜓都一瘸一拐地飞走了,使用它们劫后余生那些残缺不全的翅膀。那条艳丽的鱼比蜻蜓美出许多倍,它一动不动,我不认为它死了。它和我童年的那些蜻蜓一样,都一动不动地活着。
需要说明的是,从蛛网上救下蜻蜓,并不说明我是善的。那是救蜻蜓,同时也是掠夺蜘蛛的食物。从蜘蛛的角度,我是恶的、是坏的。总之我救蜻蜓无关善恶,只暴露了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但救下那条鱼,理由更充分一些。那网是人拉在那里的。从渔网那鬼鬼祟祟拉在小山沟里的样子,我判断出,珊瑚丛间的鱼应该都不是用来做食物的。是不该被人捕捉的。
我离那网和网上的鱼,应该不到三米。我游过去,伸出手,就可以了。这应该比我幼年救蜻蜓容易,那时我还得克服对蜘蛛的恐惧。我向着渔网和等待救援的鱼用力,但我发觉我用不上力。事实上是我的心在用力,意志在移动,而我的肉体没能靠近鱼半米。第一次,我的意志对我的肉体的指令没有被执行。这时我意识到,我在海里看似自在地游动,其实都是我的潜水教练在掌握方向。是他在游动,然后用抓在我背上的一只手,带动我。事实就是,他拖着我前进。
看来,我无法单枪匹马把那鱼救下来。我必须要得到身边这个潜水教练的支持。得到教练的支持,首先要让他知道我的想法。而传达一个意愿给另一个人,这中间需要语言的辅助。而我把内心的想法如货物一样码放在词语、句子上以后,它们有两条道路可以走。一条是声带,通过口腔,以口语的形式从我的内心出发;另一条道路是文字,它们通过笔写到纸上。现在,我身处大海,口腔只能呼吸,手也不能在海水里写字。我的愿望的两条道路同时被封堵住了。在下水前,潜水公司的人对我们进行了水下手语的训练。那是简单的三句话,或三个词语——上浮;下潜;有困难。这些手语,是在道路都堵上之后,搭建的简易桥梁。超高、超长、超重一点的想法都无法通过。在那几个手语里,没有哪个手势能表达:我要去救那条网上的鱼。最后我用手指指向那条鱼,但教练不懂我的意思,他以为我在提醒他看。由于我没能在水下与教练之间用词语搭建通道,他没有让我在渔网那儿停留,我们从那条等待救命的鱼身边游过去了。我一直看着那条鱼,一直看着。近在咫尺,却不能让它获得救援。这是第一次,面对一个被困的小生命,我没有拔刀相助。
这个时候我忽然对于我不敢潜水,不会简单的呼吸,入水前的那些困难,找到了也许是更深层的答案。害怕陌生的大海这是恐惧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恐惧,现在我才猛然意识到。而这一部分的恐惧,是长期的陆地文明生活习惯造成的。最重要的,就是进入海水的世界后,我可以使用的语言太少,而且太简陋了。只有“下潜”“上浮”“有困难”。我们每天的生活,使用了多少语言?语言已经差不多和氧气一样成为维持有效生命的必须。当你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你只有三个词语可以使用,你只携带着三个词语就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如同你只带了三发子弹就进入了原始森林。这对于一个每天生活在可以说是语言构筑起来的世界里的现代人来说,等于一下子让他回到远古。而海水使这种转换瞬间成为事实。谁能依靠三个词语活下去?谁对这样的环境不恐惧?对于我来说,离开氧气会死,离开语言同样要死。我是个被泡在词语里的人,如同标本被泡在福尔马林岑克尔溶液里。
没有语言,如同脚下踩空一样可怕。在大海里,我的脚下真的踩空了,语言给我的支撑也没有了,我一下子进入双倍的悬空!然后,我的精神和肉体都悬空了之后,我唯一的支点就是身边这个潜水员了。在那个极端环境下,他一瞬间就成了神。一座你返回生命和文明的彩虹。
就算只有三个词语,我也最大限度地使用了它们。
我第一次要求上浮,只是面罩里进了一点点海水,完全可以克服,但是我立刻握拳、拇指坚决地向上,指向我刚刚离开不到三分钟的海面,那个用肺呼吸的世界。我是想知道,我和教练之间的语言联系是不是已经很好地搭建起来了;刚刚离开的那个用肺呼吸的世界,我还能不能回去?我想通过一个要求,尽早把自己和潜水教练之间用有限的词语捆绑在一起。我可能是潜水者中要求上浮次数最多的一个人。我这样做是在加固我的桥梁。我对于这个简易桥梁一直是不放心的。我一会就竖起拇指,教练后来冷冷地说,你这样也玩不好。教练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潜水是一项游戏,一项有危险的游戏。我一下水就忙着修桥补路,已经忘了这是游玩了。我这样的人,也没法活得轻松快乐。我总是有那么多的后顾之忧。
我从那条蓝色鱼旁游过去了。在大海里,我也是一条鱼。一条鱼不能救另一条鱼。鱼之间互相帮助,是几亿年之后才出现的文明曙光。现在,我是远古的一条鱼,是几亿年以前,我这条鱼,救不了另一条鱼。
鱼缸里的水呈若有若无的绿色,想起上次换水是三个月前了。这么大的鱼缸换水总得在我有力气的时候。但当我从鱼缸里能捕捉到绿色,不管有力气还是没有,我都立刻要换水了。绿色就是有微生物了,有细菌啦,有病毒啦,这些都会侵害鱼。鱼一旦得病,也不好治。比小狗得病还不好治。几年前,我养了好多蝶尾。它们在某一天,都得了立鳞病。鱼鳞根部都水肿,鱼鳞乍起,鱼像个刺猬。怎么用药也治不好,而且传染。一缸里一条得病,一缸鱼就都保不住。我正一桶一桶往清空的鱼缸里运水,手还是湿的,这个时候电话响了。电话显示来电地区是广东广州。说话的人是广东口音,他问我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我说在家里。他说我手机换号了。我说是吗。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猜猜嘛。我说你别让我猜,那多无聊啊。我说你是谁?有什么事说吧。他忽然挂断了电话。他一挂断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或者他一说你猜一猜我是谁我就知道他是谁了。一年前我接到一个和这一样的电话。那个也是南方口音,我不能肯定是哪个省。当时的电话还不能显示来电所处地区,但应该是长江以南的。是不是都是南方人打给北方人?这个职业南方人更容易驾驭?有没有笨嘴拙腮的北方人也干这个?北方人更容易被蒙住吗?更容易稀里糊涂就给人家寄钱吗?北方人钱多吗?但第一次我可是险些上当。我有很多朋友,遍及全国每个省。南方很多省的口音在我这个北方人听来就区别不大。很多南方的朋友打电话,我不是很快能知道是谁。这样当我接到一个这样的电话,以一个我的老朋友的姿态和我聊天的时候,又声称手机换号,我一时真不知道是谁。当他要求我猜一猜他是谁的时候,我真怕猜错伤了朋友。但现在我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永远不会猜错。我猜他是谁他就是谁。他是个没有身份的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谁。就等着你给他说出个名字好降生人间。他们都是孤魂野鬼,整天在暗处游荡,寻找又好又傻的人给予他们一次表演的机会。去年我第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当他笑着说你猜猜我是谁时,我就顺着他的引诱踏上了猜一猜的道路。我非常担心地说出南方一所大学我的一位教授朋友的名字。他欢欣鼓舞,啊!你猜对了,我就是吴老师。这个获得了身份的吴老师说,他已到了长春。而恰恰两个月前我的吴老师说要来长春开会。他们的口音很像,应该恰是一个地区的。那种带方言音花边的普通话,这个人和那个人之间的细微差别就不是我这个北方人能辨识出的。我已经信以为真。我立刻说,那你开完会到吉林来玩吧。吴老师是给我写过评论的,还没见过人家,更没有略表谢意过。既然来长春正好见个面,答谢一下。他说好的,我明天给你回电话。而我接这个电话的时候,正在乡下弟弟家,侄儿结婚。我于是提前回到吉林。第二天他来电话说,今天过不来了,让再等他电话。下午的时候,我正在街上走,吴老师来电话了,他听见很嘈杂,很警觉地问说话方便吗?我立刻拐进路边邮局,说没事,我在街上,有多少人都与我无关。他说,我在长春遇到点事情,带的钱不够了,能不能帮他一下忙。我问需要多少?他说八千。这时我才知道这个人不是吴老师,吴老师不会和我借钱的。现在谁身上没有银行卡。钱没了,往家里打个电话就成,不用麻烦朋友。我说,我和您没有见过面,我得核实一下才能寄钱。我想打吴老师的电话,后来干脆没打。我怕被他笑话,然后连累所有的北方人被笑话。
这个人险些通过我成为另一个人。这种行为很不好。类似于走路不遵守交通规则。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该是谁就是谁,你半道忽然就要去当别人,这种做法非常不老实。这不是胡来吗。如果大多数人都这么做,那可真乱了套了。
现在,当这个人又说手机换号了让我猜猜他是谁的时候,我因为急着给鱼换水,就没给他身份。我得维护人间秩序,不能让这帮家伙们异想天开地乱来。想变成谁就变成谁,比孙悟空还能耐。最后他这个野鬼没办法通过我投生人间。他挂断,不恋战,果断转身找别的出口去了。
等给鱼缸换完水,看着鱼在清亮的水里戏玩,心情好起来。我想起上次,被那个想成为吴老师的家伙低估了智商,气一直没地方出,这个家伙送上门来,不能让他白来。我想设一个圈套,让他钻进去。谁让那南方人老瞧不起北方人。咱比比看谁更鬼。我想给这人发信说,我忽然想起他是谁了,刚才正炒菜,不方便说话。
后来,我因为给鱼缸换水太累了,尤其是胳膊已经酸了,信没发呢就躺地板上睡着了。那个陷害南方人的计划被搁置在一个睡眠的左边。当我醒来,心情大变,越过一个短暂的睡眠,我已经走远,那个睡眠左边的计划,怎么也过不来了。永远地被遗落了。
我的下潜深度有五米(后来知道的),但教练说七米。他们总是往多里说。因为这是潜水者的成绩。潜得深是令每个第一次潜水的人兴奋的。那些教练就虚报成绩,为游客制造兴奋的泡沫。五米深海底的珊瑚就是软的了。一片蓝珊瑚出现在眼前,教练使我靠近,近到能用手摸到它们。那些珊瑚都是刚刚长出的鹿角的形状。毛茸茸的,呈亚蓝色。教练让我摸了一会鹿角珊瑚,他给的时间足够我吞噬掉对那些珊瑚的好奇,然后带我继续走。面前出现一条山脊,上面覆盖着浓密的海草,它们像一个绿巨人的头发。我的腹部也压在了海草上,我等于俯卧在了那绿巨人的头上了。我的身体仍然被那个教练往下压,最后被按在那里动弹不得。教练的一只手出现在我眼前,他分开我眼前那些海草。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们在水里,一直是游动的,在珊瑚那里停留,是为了给我时间摸一摸珊瑚,而在海草这里,我感到来自我后背向下的压力太大,超过了我能理解的范围。他怎么忽然把我按在一片海草上不走了呢?他这是干什么?而且,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给予我后背的压力过大,大到越过了一个界限,进入了暴力的地界。我感到他心里潜伏的暴力正通过压在我后背的那条胳膊逃逸出来,像类似电的物质通过后背的那个点,流遍我的全身。在几米深的海底,他要杀我仅仅是个事故,公司赔一笔钱就行了。如同陆地上的车祸。车撞死人不算故意杀人。而他为什么要我死?这有时需要理由,有时不需要。一时兴奋或好奇或不用偿命,都是杀人的理由。我有时就控制不住想偷拿什么东西,最后我能控制住,而有多少人控制不住自己瞬间的想法。那种瞬间的想法导致的杀人会很多。我从对自己的了解知道,人的理性并不是每天、每时每刻都能很负责地看管它的肉体。理性高度紧张,长期疲劳,没有人和他倒班,处于崩溃的边缘。理性说不上哪天突然决堤、突然就疯了。我常常感到我就要疯了,就差一点点。最后救了我的是优良的遗传基因。我的精神像尼龙一样,什么样的打击和压力它都挺住了,甚至给它些时间还恢复了弹性。出于我对人的行为的不确定性的认识,我认定这个年轻的潜水教练选择这片碧绿的“山坡”要做一件平时不敢做的事情。他不是预谋的,是理性瞌睡的瞬间野性突然从笼子里跑了出来。这个东西一跑出来,人就不是人了。也许仅仅是我不断要求上浮惹他心烦了,他瞬间就崩溃了,我反复扯拽他的神经,现在终于被我拽断了;也许他有家族遗传精神病史,在这一刻,在带我游到这片水草上的时候,他大脑里那片一直黑暗的区域的红灯突然亮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红灯什么时候亮。当这个来自血液中的古老信号闪烁的时候,他的行为被闪烁干扰。强奸是不太可能的,我们的衣服都是连体的,而且很厚,橡胶的。而且强奸不是顶级的破坏,有时甚至不是破坏。我感到他想实现一个几乎不需承担后果的杀人,一个人体对另一个人体的顶级破坏。没有目击者,没有证人。他说我是怎么死的,我就是怎么死的。比如说我心脏病突发……我惊恐地做出要求上浮的手势。在那一刻,我认为我的求生要求不会被理会。意外地,在几秒之内我的头就出了水面。同时那个要对我进行顶级破坏的人的头部也出来了。我们面对面,很近,十厘米。因为他一刻也不能松开我。我一直在他的掌握里。我立刻摘下呼吸器:
“你要干什么?”我大声质问,情绪已经失控。
“我想让你,采一只贝壳,带回去。”他说得平静、缓慢,对于我忽然的大怒很疑惑。
“我以为你要杀我!”由于刚才的惊吓,我的语调还是很高,而且语速很快。
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多吃惊也不能睁成圆的:“我怎么会?”
“你怎么这样想?”他有点痛苦地看着我,他困惑起来眼睛就更细长了。
从他的神情、语气,还有其他我无法描述的信息,我确定他的理性一直醒着,他头脑中的黑暗部分是个死火山。他很稳定。
我看了他几秒,说好吧,那我们继续。他则什么也不说。我们的潜水时间是固定的,我的时间还没有用完。他还是带我到了那片我认为会香销玉殒的山脊上,这次他不用力按我了。他也意识到刚才他用力过量。他重复刚才的动作,用一只手为我分开那些水草,但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水草之外,我看不见其他。很快,他带我浮出水面。这次不是我要求的,应该是时间到了。
船就在不远处,看来我们没走多远。他带我游到船侧的梯子那里,为我卸去身上的那些重家伙。我从那个梯子往船上爬时,身上只有潜水衣了。教练在我身后,当我两手握住梯子,右脚已经在水里踩住了一节梯子,大半个身体已经出水的时候,教练从我的身后,从我的一侧把右手伸到我的面前来。我停在那里看他的手。这时他把握着的手展开,在他的手心里,卧着一只深色海螺。
“哪来的?”
“我刚才给你找到的。就在那些海草里。”
我不相信。因为我没看到他抓海螺的动作,我也没看见有海螺。我只看见他分开海草。
我看着他的脸,而那个被海风吹成黑色的脸正等待我的惊喜:“你是不是事先准备好了,放在衣服里,现在给我。就说是刚才在海里给我采的?”我脸上应该是那种“你骗不了我”的得意神情。
一直对我不辩解的教练指着右手中指顶端一个细小的划伤说:“你看看,这就是我刚才采这个螺时划伤的?”他举着负伤的手指,迟迟不肯收回去。
我向他的手指瞄了一眼,并未凑近看,因为近视,我也看不见什么。我不信他的话,没必要细看,就算有伤口,那也不能证明这个给我的来路不明的海螺。
上船后,我们都脱掉笨重的潜水衣。在这个潜水船上,是没有更衣室的。我得在至少六名男性潜水员的眼皮底下脱掉潜水衣,而身上是胸罩和三角内裤。就在我脱掉潜水衣的瞬间,我听到一个人,应该是这六名潜水员之一说:“把那衣服穿上。”那衣服是指我上船时穿的宾馆的白色浴袍(这么穿是潜水公司规定的,宾馆也允许)。此时它变成一堆在我的脚边。我的身上正滴水,很湿。我想让海风吹几秒,稍干再穿衣服。我在海里刚经历那么多惊吓,对于上船后大部分肉体暴露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之下,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还有,这些潜水教练,都是短裤,也不穿衣服。他们天天面对在他们面前换衣服的女人。还有其他国家的女人,我想也没什么了。那个提示我穿衣服的指示没有被我马上执行,但我坐了下来,抱住双膝,把身体回缩。但那句提示很入我的心。在这样的地方,还有人关心我。还有这么细致的关切。我的那个潜水教练,他坐在我的左手转角的地方,不再理我了,也不说话。对于谋杀,对于海螺,对于手上的伤口,不再辩解,只是坐在一边看着远处,不看我,不和我说话,很气恼又压抑住的神情。
忽然,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我的笔名。
“是哪两个字?”
他在手心里写了一遍。
鱼缸的底部,铺着一层黄色海沙。来自花鸟鱼市场一家养鱼用品店。店主说从大连进的货。在这些海沙的上面,卧着五块火山石。是2007年在长白山顶捡到的。五块石头,五种颜色——黑色、黄色、红色、绿色、蓝色。那三只白色海螺来自北戴河,2009年我去那里开会,随手买的。那只咖啡色虎纹螺,躲在鱼缸的一角,它来自南海,今年5月10日,亚龙湾的一位潜水教练送给我的。为了采到它,他划伤了右手的中指。
那个潜水教练送我的海螺,被我严重质疑的海螺,回到那个叫海景的酒店,被我随手丢到纸篓里,与我刚刚吃掉的一个芒果的果核为伴。我在卫生间里待了有半个小时,海水含盐,要比较彻底地清洗。尤其我的头发,太长,那里面已经有很多盐了吧,我感到比平时重了许多。而进入南海穿的这套内衣,我没洗,被我放到一个塑料袋里,准备带回家,永远不洗了。当我穿着宾馆的白衣服,终于躺在床上的时候,只有力气把头偏向一侧的窗子,看三亚上空流过我窗前的那几团白云,窗下一棵凤凰树的树冠也勉强抵达了我的窗口。那金红色的花把一个树枝铺满,并使树枝缓缓下倾。这使那些红花如同一些女孩站在一个斜坡上,我担心它们什么时候忽然就会一起滑落到地上。
我第一次来三亚,第一次看见南海,第一次潜水,第一次看见凤凰树,第一次看见椰子树,第一次接触潜水这种职业的人……
我喜欢凤凰树。那是我见过的最让我感到美丽的树。如果我能有一所房子,而院子里有一棵凤凰树……
忽然我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像什么小昆虫在悄悄地吃树叶。这个声音极小,不是房间里太安静了是听不到的。这个声音是从纸篓里发出的。我想纸篓里可能有一只昆虫。我想只要不是蜘蛛就不可怕。我用两臂支撑起头部,把它抬高,这样我就看见了位于茶几边的那个塑料纸篓。我认为那是一个什么昆虫众多的小脚同纸篓里包着的那个白色塑料袋之间发出的摩擦声音。我想它可能要爬出来。我继续支撑我的头盯住纸篓。终于,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昆虫”爬了上来。它爬到了纸篓的最顶点停住了,再爬它就会摔到地上。而它就停在那里不动了。它背上的花纹是咖啡色的,上面如上了釉的瓷器一样光滑闪亮。潜水教练说这个叫虎纹螺。
它竟然是活的!
“是我刚刚为你采到的。”——这话是真的。
“你看我的手指,就是采它划伤的。”——他的伤口是真的。
我立刻下床,找到一个水杯灌上水,捧起海螺把它放到水杯里。我认为它需要水。我也只知道做这些。
然后我就呆坐着,找半天找到一支烟点着。我严重误解了那个潜水教练。他本来是个平常人,而我把他想成不平常的坏蛋了。
我的眼前挤满了那个教练的图像:他做出吹口哨的动作;摘掉我的面罩为我清理里面的海水;他帮我背上氧气瓶,说,背书包;那个我穿着很合身的潜水衣,也可能是他扔给我的。那些教练都差不多一样,一上船我分不清谁是谁;他那只分开水草的手;那只伸到我面前忽然展开的手掌,他期待我惊喜的表情;他无奈地辩解并出示手指上的划伤,他的手指很长……
我们的晚餐是在三亚的南山宾馆,这里离三亚市已经是几十公里了。下午坐在车上,感觉走了很久。南山是南海观音的地盘,我们在这里吃素斋。巨大的南海观音汉白玉塑像就站在不远处。你在这里的任何地方,都沐浴在南海观音那仁慈的目光里。我和同行的来自全国各地的有十几位作家讲上午在亚龙湾潜水的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是那个潜水员,女主角就是我。大家这些天一直在看风景,忽然我这个地方除了风景之外冒出个人来,都来了情绪,最后,在餐桌上,大家达成共识,就是我明天的回程机票要退掉,要把和亚龙湾潜水教练的故事发展下去,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海南省作协的人当即声明:我们对格致的负责只到明天,如果退票,那么11日之后,格致在海南发生的一切事情与海南作协无关。被杀、被骗财骗色,海南作协对此概不负责。
我们大笑着结束晚餐。
我把这件事情在餐桌上说出来,就是要结束这件事。如果发展我是不会说的。那就是秘密,就是个人隐私。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放在吧台上的杯子,海螺已经在我吃晚饭,并对它进行叙述的时候,一点点地从杯底爬了上来,它的整个身体都在水面以上,柔软的身体紧紧抱着杯子沿,它停在那里不前进也不后退(在来南山的途中,遇到一家餐馆,我们在那里吃饭。餐馆养着很多海里的鱼、虾等等。我已经给我的海螺换成了海水。不然它活不了)。
我感到这个海螺要说话。它不在海水里好好待着,总是往外爬。一路上它就爬出来好几次。现在,它抱住杯子沿,触角在空气中摇晃。它在寻找听它说话的人。或者要把跟它说的话收集到壳里带走。它是一个信使,它带着任务来到我的身边。
我想我就把话跟它说了吧。
我说,我知道了,你是活的。
我又说,那个潜水教练很好。他从来没想杀我。
我接着说,是谁给你力量,从那么深的垃圾筐里爬出来?
我最后说,你回不去大海了,我要把你带走,做一个牺牲。
我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怀念那个教练的,就是那个海螺努力从废纸篓里艰难爬上来之后。
被视同垃圾没关系,如果你能从废纸篓里爬出来!
11日我按计划回到了吉林,返程几乎被那个不停爬动的海螺破坏掉,但是,一只海螺,就算它是活的,也无力让我的道路在一个我完全没有准备的地方转弯。
我知道吉林5月初的气温是怎样的。虽然在海南度过7天盛夏,但我不会认为全世界都是夏天了。我不会忘记吉林的气温,我在走出候机大厅之前就换上了吉林5月应该穿的衣服,——长裤和风衣。
到家见门上被贴了一张纸条:
你家狗大叫一宿!所有邻居不能睡觉!请你快点把狗送走!不然报警!
措辞激烈,已经愤怒了。用六个惊叹号。我感到事态很严重。方寸大乱。
进门看见小白的眼睛全都是血丝。它见到我发出呜咽之声。临走已经让外甥晚上来陪小白。昨天晚上,外甥一定是空岗了。不然小白不会叫。想到外甥已经帮我带了这么多天小白,也就没打电话问他昨天怎么没来。
我想我得怎么办?这些邻居已经都在一起住十年了,怎么也不能翻脸。但小白惹的祸太大了。现在网上、报纸上天天在说,哪哪哪的狗又咬死人了。如果邻居报警,小白怕保不住。它的身高和体重都超过了城市可以养的狗的标准。我知道我养小白是个违规行为。小白一直存活在民不举官不究的地带。现在,小白大叫,民要举了,就算我是个著名作家,警察局有我的粉丝,那怕也不好办。
不管怎样,我得把情况说清楚。我急忙写道歉信,贴在单元门外。小白的叫是那种像狼一样的叫声,有很好的胸腔共鸣。昨天,这一个单元,谁家都没睡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个残局。但是,我可以写字,可以用很多词语和句子说明,我就没有被逼到绝路上去。
各位邻居好:
这几天我在海南开会,把小白委托给我外甥看管。我外甥不知何故昨晚未归,导致小白大叫,导致大家不能入睡,我非常抱歉。请原谅。因为这是个意外是我们的一个疏忽造成的。
另外,小白还不到一岁。它晚上害怕,如果没有人陪它就会惊慌失措。它大叫并不是任性,更不是有意破坏大家的睡眠。它遇到了难题。它大叫是在喊我,而我远在天边,请大家原谅它年幼无知。
还有,小白是纯种蒙古细狗,清朝皇家猎犬。现在已成濒危物种,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猎犬不同于宠物犬。它只认主人,如果中途送人,小白将很快死去。我想大家都是善良的人,谁都不会坚决要置可怜的小白于死地。请大家原谅它因害怕和寻找主人而嘶叫。
还有,我的孩子在外地上学,我身边没有孩子了,小白就是我的孩子。在我家,杀狗就是杀人。吃狗肉就是吃人肉!
以后,我尽可能不出差开会了。
如果有需要赔偿,不管什么形式,我愿意承担。
701室 格致
这张道歉信被我贴在了单元门外。我希望这个单元的每个人都能看到。其实,不光这个单元的人看到了,差不多这个楼的很多人都看到了。
一天过去了,没有公安来敲门说要逮捕小白。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很多天过去了。
一直没有人说要把小白带走。
我写的那些字救了小白和我的命。
现在的鱼缸是半圆形的,位于我书桌右手2米的地方。它和书桌并列位于起居室西墙下。这个位置需要放置鱼缸或水生植物,以平衡我家宅的金木水火土。原来的鱼缸是长方体的,它太大,笨重,无法把它抬高到与我视线水平的位置。我要是想看见里面的鱼,得蹲下来。而一个人想看鱼,一般都是想发一会儿呆,而蹲着,身体很紧张,不是一个发呆的好姿势。这样,我看鱼的时间总是由我腿部肌肉承受压力的能力而定。因此我的发呆总不能做到很充分。还有,长方体众多的棱角也阻碍了我的视线,我的鱼在里面是怎么游动的?我的观望总是被玻璃的接缝打断。鱼游到那里,身体好像也断开了。鱼在这样的鱼缸里,呈现给我的游动总不是流畅的。那玻璃的接缝都是直角,鱼游到这里,会忽然消失那么一秒,不是鱼消失了,而是我的视线不会拐弯。在这样的鱼缸里,我总是无法很准确地跟踪一条鱼。
好几年过去了,我厌倦了蹲着看鱼,也不喜欢一条在我视线里游动的鱼忽然就不见了。我认为这一切都不对,都不吉利。都与我生活中的种种不幸暗中发生关联。
今年年初,鱼缸就已经是圆形的了。那么大块的玻璃没有任何接缝。而且,鱼缸下面的柜子,差不多与我的书桌一样高,整个鱼缸都在我的桌面以上,看鱼的时候,再不用弯下腰去了。我只向右转一下头,就看见了我的鱼,鱼也透过玻璃看见了我。
现在,我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体重落实给了椅子的四条腿。椅子腿没有肌肉,因此不会累不会抽筋。木质的腿给予我充足发呆看鱼的时间。在一座结实牢靠的木椅子的托举下,我的发呆如同伸一个完整、充满细节的懒腰。
发呆就是思维在伸懒腰。
当我的思维伸懒腰的时候,我的眼睛不是闭着的,它盯住鱼缸里的鱼,然后根据一条鱼的一个下潜动作获得足够的反弹力。然后降落到什么地方我是完全不能掌控的。在这一刻,我放弃掌控,放手对我一贯的管理,我想暂时撤销对命运的严密监控,呈现那个自然的轨迹,那个抛物线。
5月12日,我回到吉林的第二天,我带小白从江边回来。天黑下来。小白累了,它在江边疯跑,我也得跟着疯跑。我这老胳膊老腿差点跑散花了。回到家,小白趴地板上,我也趴地板上。我们都张着嘴喘气。小白把舌头从嘴的一侧垂下来,我把口腔做成一个O形,我吹口哨,但是没能发出声音。我改用这种唇形喘气,扩大呼吸的声音。小白向我扭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显示来电是海南。这应该是《天涯》的主编王雁翎。这次去海南采风就是她请我去的。在海南,我只有雁翎这一位打电话的朋友。她和我多次约稿。她送我的书,下飞机前就读完了。我能读完的书就是好书了。有多少书我悄悄地不读了,觉得特别地对不起朋友。
电话里传来的却是男声。
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一下子蒙了,这我可真不知道。
那你猜一猜?海南普通话。又是那种“那你猜一猜”的电话吗?
我说我不猜,在海口我只有一个朋友,是女的。
他说我不在海口,在三亚。你还在三亚吗?
在三亚我可谁都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我。
他说不对吧。你不认识一个潜水教练吗?
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我相当意外。
你潜水前不是要在公司登记吗?你在那留了电话。
我说好吧,我认识一个三亚的潜水教练。那个海螺,是活的。它为了你,从废纸篓里爬出来了。
你要善待它呀。那是我送给你的宠物。你出来喝个茶坐一会吧!
他以为我还在三亚,我说这个茶怎么喝呢?我在吉林。要不咱就举杯邀明月吧。
你经常回访你的女顾客吗?这个问题很无理,但我没控制住。
他沉默,后来他说,你为什么那么害怕?我从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先把所有人想成坏蛋。
有你的顾客回头又去找你的吗?我还是顺着我的思路提问。
有啊!他笑了。真的有。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可能我有魅力吧。我小学六年级就开始谈恋爱。
你这光荣历史,真可圈可点。那你妈是不是已经被你气死了。
是啊,已经被我气死好多年了。
那么我告诉你为什么你桃花运这么旺?因为第一次潜水的女人,都极度恐惧,而在那么恐惧的环境里,你是唯一的依靠。我们能活着回到陆地,以为是你救了我们的命。其实,事实上,这仅仅是你的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自作多情。你的幸福生活是建立在女人惊吓后认识上的一个错位。但是就算是错位,也在那一瞬间搭建上了是有效的。很多女人的潜水,都是经历了遇险、获救的过程,惊心动魄的。但是你,早就成了旁观者,已经不能进入角色了。
你的意思是我仅仅有这特殊的工作,而我这个人就一点魅力也没有吗?
不是的,你倒是不让人讨厌,还很帅。另外,我上船的时候,有个人提醒我快穿衣服。我回来就一直在想,那个人是谁?是你吗?
不是我,还有谁。别人都希望你慢点穿呢。
你做事很能深入人心哪!话不多,但每句都能让人记住。这个很厉害啊!你天生有的,不是能学来的。
我昨天上网,发现你是作家。你能给我寄你的书吗?
你认识几个字啊!你不是上学时净谈恋爱了吗?
真不认识多少。我上中学的时候,和我好的女生还真很多啊!
我可惨啦,上学的时候,和我好的男生,可是一个都没有啊!
你还能再来吗?
如果出去开会,顺路的话。可你那是天涯海角。我去哪里都不路过你那,都不顺路啊。要是去就得拐弯,偏离原来的航线。这,可就难了。
潜水公司的船,在很远的海上。他们用那种快艇往返运送潜水的客人。在那么高速行驶的船上,我的身上没有救生衣。我抓住扶手,低下头,减少阻力。快艇的速度非常快,只十几分钟就把远处海上的一个黑点扩大成了一条船。船上有六七个人。他们全是黑色的。短裤,上身全裸,看上去就像一帮海盗。潜水衣凌乱地堆在船舱里,都湿透了,穿上会很难受。有人扔给我一件黑色间黄条纹的潜水衣,我脱掉宾馆的睡袍,吃力地穿。那衣服又湿又厚,还是连体的,后背拉锁。我把胳膊腿都勉强装进去,站起来,这时候,有人帮我拉上了衣服后背的拉链。同时我听到身后的那个人说:“姐,我带你。”
原载《作品》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