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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晋江的菩提树

　　韩小蕙

　　晋江的思维真让人跟也跟不上！

　　有几年没来了。此番，一踏进这个繁博、繁丽、繁华、繁闹、繁乱的东南沿海最著名的先锋城市，突然于不经意中，发现马路边上的行道树，多了一排排新栽不久的小树。远远看去，树干呈黄白青色，下圆直而从中部开始分杈，然后，向左向右，鼎力朝上，在海风浪雨的滋育中，绽开，伸展，拉抻，推进，炫动，窈窕婀娜，如同一片片活泼的绿云彩，又仿佛三维空间中的绿孔雀在摆拍开屏的各种姿态。其树叶翠绿色，有巴掌大，轮廓宝塔形，有点像北方胖胖的杨树叶，但又比它们秀气，更不像杨树叶那样无事自忙地做“哗哗”响动状。说来，这倒也不是它们独有的优点，无论南方树还是北方树，大多数树叶都是美丽又谦和的，谁能看见它们像我们糟糕的人类一样，每天没事儿就咋咋呼呼，好出个风头，好争个论英雄排座次、比官大官小之类的无聊呢？所以，在千红万绿、蕉丛椰林的南国地域里，这一排排新栽的行道树，貌不惊人，一下子就被眼睛忽略过去了。

　　然而，经过朋友们的提醒，当我们走近，再走近之时，我瞬间便怔住了——惊鸿一瞥，我看见了那一点不俗：

　　在它们大含细入的叶片顶部，都有着一个细细长长的宛如细钩子一样的小尖尖。哎呀，记得数年前，我在禅宗六祖惠能弘扬“南宗禅法”的发源地、被誉为“岭南禅林之冠”的南华大寺内，曾见到过一株有着这样特殊叶片的大树，那是被当作镇寺之宝、被所有香客极力顶礼膜拜的——菩提树！

　　菩提树即旃檀树，其神圣，尽人皆知是跟佛教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据文献：“佛教界崇拜旃檀树的历史可追溯到2500多年前的释迦牟尼佛时代。释迦牟尼出家为僧，在古印度尼连禅河滨、苦行林中苦修6年后来到菩提树下，用叶子和吉祥草做了一个法座，结跏趺坐，面向东发誓道：‘此处修道不成，那我也不离禅座了。’果不出所言，真的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成为佛教的创始人。此树在印度称‘阿沛多罗树’和‘贝多罗树’。藏语中的‘旃檀树’是从梵语中的‘旃檀那’略作‘旃檀’的借用词。之所以将这种树称为‘菩提树’，是因为‘菩提’一词是佛教用语，为‘觉悟’、‘成道’、‘智慧’等意，故也将它称为‘道树’、‘觉树’。佛教用以指豁然开悟，如人睡醒、如日开朗的彻悟境界。”总之，菩提树是万千善男信女以及所有心存善念的烝烝庶民们心目中的绝美风景。

　　朋友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就在不久前，他们晋江市已把菩提树尊为市树，同时尊木兰为市花。那宛若佛指形状的白白嫩嫩的小花苞，在过去是温婉女人们的“香水”，别在衣襟上或插在发髻里，随着腰肢的扭摆而浓香浮动，悠远又明亮。

　　我就艳羡地问：“你们晋江生长着很多菩提和木兰？”

　　朋友却说：“没有，没有。我的印象里，好像只有在晋江著名的庆莲寺里，有两株大菩提。”

　　我不解地问：“那，为什么会选它为市树呢？”

　　朋友答非所问：“你看，这不是在大规模种植吗？”

　　我心头涌上了一大串网络新词：“不明觉厉”（不明白为什么，但觉得很厉害）、“高大上”（高端、大气、上档次）、“白富美”（白领、富有、美貌）、“我伙呆”（我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哈，晋江到底是思维独步，连选个市树、市花都这么“先锋”啊？

　　我就妄自猜测起来：难道说，晋江思维是看中了菩提叶的“脱颖而出”？想要以此为起点，激励晋江人民继续解放思想，大胆改革开放往前闯？

　　稍稍了解中国近三十年历史的人都知道，晋江市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是勇于越过“雷区”的无畏战士，是“屡教不改”、“屡败屡战”、一次又一次冲破藩篱的探索者。今天“80后”的年轻人肯定觉得荒诞不经，但“60前”的中老年人一定都记忆犹新。当年，全国人民曾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想出各种“辙”（就像今日为看世界杯而造出的各种奇葩的请假理由），跑到晋江“出差”，然后大包大包地购买海峡对岸“走私”过来的各种新奇货品。最酷毙的是太阳镜，当时被老百姓昵称为“蛤蟆镜”，谁家的男孩子若能戴上它在大街上招摇过市，那简直就是帅哥的代名词；最洋气的是折叠伞，哪位姑娘若能打上一把出现在女人堆里，即使无闭月羞花之貌，也肯定是最抢眼最白富美的一个；最让人“显份儿”的是电子手表，不论是男女老少先生淑女，还是满脸马列主义的官员们，都戴着它气宇轩昂地迈大步；最惹争议的是喇叭裤，一条条裤腿上多用了几寸布的男裤女裤，竟引发了汹汹涌涌的“革命大批判”：“修正主义”、“资产阶级”、“洋奴”、“颓废”、“二流子”、“小痞子”、“不正经”、“败家子”，乃至于“我们的红色江山将要变色”，“我们的人民群众将要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

　　好家伙呀，好想象力，一只只太阳镜简直就是一只只原子弹，一把把折叠伞更是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其威力无可匹敌，其魔力无比绚烂。庶乎哉，将我中华民族从肉体到灵魂，尽皆虏了去！

　　细想想，那些话也没有全说错。至少，从那年头的一只只廉价电子表，到今天心急火燎的中国游客在伦敦、巴黎、罗马、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纽约、悉尼……滚滚滔滔地抢购欧米茄、劳力士、卡地亚、爱马仕、香奈儿、古驰、LV……中国的回归世界、融入世界，重新成为国际大家庭中的一员，天道乎？人道乎？

　　晋江思维真叫厉害。不争论，也不争辩，只管一趟一趟地飞越风高浪急的海峡，把自己需要的都“拿来”，一意孤行。叶子一片一片静悄悄地生长，不喧哗，不骚动，不慷慨激昂，不出风头，也不争斗于官场；只于金贵的时光中浓缩，积蓄着顽韧的生命力，日日，月月，年年，三十年，将自己长成了繁茂葳蕤的大树，赫然屹立出长风披肩的绝卓。

　　脱颖而出的意思，就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脱颖而出的境界，就是“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脱颖而出的核心，就是“世间何所惧，敢为天下先”！

　　哦，菩提树，难怪在天地大美间，在万物大善间，在春百花、夏香草、秋幽兰、冬晶雪之间，释迦牟尼佛独独选中了你。他在你的荫佑中顿悟成佛，你也随之涅槃为永恒，代代年年，郁郁葱葱，常青不老。

　　——到目前为止，敢于将菩提尊为市树的，仅为晋江。

　　回到北京之后，我在朋友圈里，给“天下的菩提树们”群发了一个微信，向大家报告了这个重要的消息。

　　原载《中国艺术报》2014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