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天暗下来了,吻我吧
这是生活,一切事物都有从明亮到灰暗的时刻
吻我吧,我青春已逝
我伸直了腰,在一切灰暗的角落
我需要爱情,犹如泉水淋湿了周身
天暗下来了,吻我吧
天暗下来了,所有的时间都已变黑
就连你伸出的手臂也开始幽暗
盐巴也变暗,啤酒也在变暗
措词也在暗中滑落在身体下
天暗下来了,吻我吧
恰好有一只黑色蝙蝠来了
吻我吧,在黑蝙蝠的翅翼下
在一切灰暗的结果中,吻我吧
1
又将开始的局面是这样的,我的目光在开始的晨光中遇上了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这些诗句:“在身体的大海里,前浪和后浪各不相同,每一排都是独一无二。”是的,在身体的光阴里,新一天始终是要降临的。不久前,我面对高黎贡山和中国远征军的史迹时曾写道:一个人只有在光阴中虚度过——并虚度完真正的青春年华以后,才会爱上布满疤痕的身体;爱上苦难和遭遇黑暗统治的岁月;爱上洒满鲜血的玫瑰与刺;爱上复述在生与死摧残中升起的伟大而辽阔的时间。我就是这样的人。
一天开始,你的生命又迎来的这些晨光,它迎向你胸部,感受着你的心跳。翻开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镜子》(照出你看不见的世界史),这是一本奇异之书,从开本到文本都诱惑着我,作家说:“我是一个希望为抢救记忆作贡献的作家,抢救整个美洲被劫持的记忆,尤其是拉丁美洲——这块我深爱着而被人歧视的土地——被劫持的记忆。我为那些不能读我的作品的人写作,为那些底层人,那些几个世纪以来排在历史尾巴的人,那些不识字或者没有办法识字的人写作。”他在书中写道:“镜子里装满了人。不为人知的人,望着我们。被人遗忘的人,记着我们。我们看到自己,也看到了他们。我们离去之时,他们是否会离去?”
新的一个篇章是为了取自身体中微暗之火,那些火焰以自己的温度为标准,是为了融入他人的光芒之中去。每一团火焰在开始燃烧以后,是为了更深入地照见自己心灵中那片幽暗的长廊。此刻的我,将完成的这些片断,是一年中开始的一些萌芽,我的空气中拂过了一些来历不明的味道……啊,味道。谈论味道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那些已被我们忽略忘却的味道,现在到底在哪里飘荡呢?如果让我回忆花香的味道,我当然会回到我的儿时,那时候我们随农艺师的母亲下乡,长久栖居于永胜县的金官小镇,啊,身体,首先是我的身体出场,每当想到身体时我就会想起曼德尔斯坦姆的名诗:
我被赋予了身体,我当何作为?
面对这唯一属于我的身体?
为了已有的呼吸和生活的
宁静欢乐,我该向谁表达感激?
我是园丁,也是一朵花
在世界的牢狱中我并不孤单
永恒的窗玻璃上,留下了
我的气息,以及我体内的热能。
那上面留下一道花纹
在它变得模糊不清以前。
但愿从凝聚中流逝的瞬间
不会抹去心爱的花纹。
我身体中最初保留的花香之味——来自金官小镇的那两棵紫薇树和三棵石榴树。这些花香已不止一次地被我写进小说、诗歌,写进了词语的深处。语词这个器皿,足可以收藏尽我一生所历经的时间,至于花香它是必定要注入进去的,在我儿时,它们就开始搅乱了我的心绪,当我以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去嗅那些满树身的粉红紫薇花、燃烧中的石榴花冠时,它们已随同那些湿润或干燥的空气,已随我的身体不规则地雀跃进入了我儿时的记忆。那些满树的花以及满地的落英,不知道为什么被我一次次地进入或回首,它们主宰了我对花香的一切意识形态。味道,数年以前陷入热恋时嗅到了男友衣领上的味道,仿佛是一个男性王国的味道,它使我想象出了男人们的竞技场,想象出了力量的搏斗。玫瑰的暗香降临时,我已经丧失了大好的青春时光,那是九十年代的开始,我喜欢上了花瓶中的玫瑰,这是穷尽我一生也难以舍去的红玫瑰,直到如今,它的暗香仍可以在书房里主宰我灵魂中那些游移的气味。一个女人,一生中如果没有喜欢上一种花朵,那么这个女人又如何去呼吸来自属于自我身体中的味道,很多女人活够了一生也没有完全确定,自己与哪一种花朵是灵息相通的。我也是这样,在之前,可以爱上许多花朵,但直到我遇上了生命中的玫瑰,我才完全证实了在我书桌前盛放的那一束束玫瑰,就是我呼吸中的玫瑰。
幻灯片无银幕,漆黑之夜是巨大的屏障,无影无幻葬送着人生的荒凉。
2
很多人在过年前开始撤离开这座城市,很多人都要去看父母,去看故土,这已经成为一种习俗。我仍留在这座城市,陪伴我的母亲。过年又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小时候,每当过年时,父亲就会扛着甘蔗回来,同时也会给我们带回来过年穿的衣服。那个年代甘蔗的甜是唯一的甜,过年穿的新衣服也是唯一的新衣服。这些属于唯一的记忆在过年前夕,似乎也是我唯一的回忆。
今天,打扫卫生。我从不请家政打扫卫生,都是自己来。自己有效的劳动会改变房间里的一切,女人大都喜欢亲自动手改变这一切,我亦如此,握住拖把,抹布将灰屑带走——从本质上讲这是为自我创建一个干净而明亮的空间。我从不为拖地清扫一切有害物而烦心,凡是独自可以面对的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所有烦心的事均来自我们生活的背景,以及与他人的无法真正沟通而又变得简洁起来的关系。我是一个做事简洁的人,除了沉浸于写作时的那种复杂之外,我面对生活处理事情永远是简单的。因为简单,我赢得了大量的时间。
我喜欢时间已经很久,这样说显得很含糊,事实上时间就在我们穿衣、睡眠、梦游、走路、吃饭的任何空间里,萦绕在我们周围,时间无时不在,时时刻刻相伴我们。而我体会的时间,是那种被我意识到的从感念深处慢慢渗透过来的时间,这样一来,我充分感受到了时间的无常时刻在改变我们个体的命运,它就像云南原始森林地带上那些蚂蟥,以不可思议的潜在力量,钻进了我们的肌肤上,以此吮吸我们的血液。尽管如此,我喜欢上时间已经很久很久。就像我此刻默默地注视中的百合的那种深玫色,我知道它是为我而盛放的那种红,观赏花瓶中的鲜花,从花骨朵开始期待,时间在替它复述一朵花一束花从凌晨到下午的命运,我在早晨观赏它时,也感觉到了它想张开花瓣时的那种热烈的渴望,下午,在不经意间,它们就集体式的怒放了。整个过程,充满了梦一般的链接,时间是万能的。唯有时间可以改变我们身体中那些坚固的东西,那些金属的、石头般的幻念,只要遇上时间,比如遇上了触摸和拥抱——因为触摸可以让金属和石头留下新的理念和痕迹,而拥抱可以让坚硬的心变得柔软。时间,亲爱的时间,在流水中生成的时间,满世界滋长仁慈、芥蒂的时间与我们心底的时间有什么样的区别?
我就在这些时间中沉沦着。回望我的过去,仿佛理想主义的精神在不眠之夜远行着。远行,永远是我生活的主题,更多时刻当然是在写作之中远行着,我的语词负载着我这一生不可能完全用生活来再现的理想主义的精神,同时也负载着我对这一世以及来世的思索和穿越,并引领我生活在远方之中。
3
忧郁,谈论忧郁似乎也是可耻的,因为天空那么蓝。云南的天空之蓝让我失去了去外地生活的可能性,很多年前,完全可能在外省或京城写作,但是因为云南天空的蓝我回来了,之后,就再也无心结去云南之外的版图之中去生活。是的,云南之天空,于我来说是幻境中最湛蓝之恋,这种蓝是我在别的外省和异域无法寻找到的,比如京城,那么多人跻身于其中择机而奋斗,从而让自己出人头地的京城的天空在我有限的记忆深处总是浮载着太多的灰,那是一种被沉重而漫长之历史承载的灰蓝色,除此外,还有京城的大风中裹挟的沙粒也是我难以适从的。云南天空之蓝养育着我的眼神,人之所以有眼眸,是为了与世界相遇。每天观云是从早晨开始的,天空中的蓝也会变幻,云朵总是像棉花和白色的巨浪相互簇拥。而对我来说,每每仰望天空之蓝时,谈论忧郁确实是可耻的。然而,忧郁就在这天穹下环绕着地心引力,我的忧郁总又像不同的种子,只要落在尘埃深处总会长出不同的植物和果实。更多时刻,我观赏一棵树一朵花一片果园,无疑是因为看见了自己,我在一棵早年看见的石榴花冠中看到了我自己的疯狂,所以,之后我写下了《疯狂的石榴树》。万物可以映现出我自己,是因为万物具有巨大的神性,滋养众生的灵魂。
谈论忧郁是可耻的。因为纯粹的忧郁是无法谈论的。纯粹的忧郁,它们像光影移动在植物和流水的轮回中,或者像我们身体的血液中只为了那些日夜不舍的循环而低吟。谈论忧郁是可耻的,天空那么蓝,流水那么清澈,花朵那么绚丽……谈论忧郁是可耻的,所以,我今天要将忧郁这种情结埋在土里。真正的天堂应该在泥土里,只有它可以容纳我们尘世间疲惫不堪的肉体,只有它可以收藏我们的忧郁。当忧郁开花结果时,它们是什么花?什么果?对我而言,最忧郁的花应该是玫瑰,最忧郁的果应该是紫葡萄了。
4
对我而言,最深的秘密也不是爱情,而是未写的文字,未写下的那下一首诗,未写作出的那下一部长篇小说。爱情是短命的,没有一种爱情可以从生到死,从而伴随人的一生。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取自于某一年某一天某一刻中升起的背景或帷幕,缺少它们,就不可能发生爱情,比如在沙漠上,那里面有《英国病人》中展现的爱情故事,而沙漠就是他们相爱而分离的背景。我的长篇小说《碧色寨之恋》就是一部以碧色寨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以一个法国少女和一个中国男人演奏而出的琴弦,终有一刻会折断。爱情中的所有背景,都是我们生于其中的俗世,它们像利刃和剪刀掌控着置身于爱情中的男女,利刃可以让相爱者遍体受伤,而剪刀则可以在特定的刹那剪断那一团迷雾和流水之恋。爱情永远都是短命的,这是一个出自身体的哲学关系,你试一试吧!
米兰·昆德拉说,机遇,只有机遇才给我们启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预期的事情,日日重复的事情,总是无言无语,只有机遇能对我们说话。我们读出其中含义,就如吉卜赛人从沉入杯底的咖啡渣里读出幻象。
我们的生是围绕一场又一场的机遇而展开的事件,当我此刻静坐在这里,则是为了等待。守候等待,并不意味着无事可做,相反,所谓等待就是前去面对风云变幻,一条鱼在水里旅行,遇上的急流险滩,数之不尽的万里征途变幻出了它们的水中风云,一条鱼要被撞伤多少次才能看见大海?而一个人的风云变幻就像咒语般无穷无尽的滚动,它改变了我们的笑脸和初衷,改变了我们的意志力和造梦的图像,改变了我们修行的路线和目的地。即使是这样,我也不再害怕那在路上等待我的一切。啊,这一切难道又是精神支撑着一切吗?精神实际上同样是一个空洞的词汇,是人的存在或幻念赋予了精神以更广袤的空间,在每一次出发之前,是幻念在先,然后才产生了精神,当我前去攀越高黎贡山时,我的幻念已越过枕头和黎明,而此刻,很有必要将我《国有殇》散文集中的序文放在这里,让我回望幻念是怎样与精神结合的。下面就是这篇序文: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滇西抗战的主战场腾冲,我曾两次攀越过高黎贡山。第一次穿越高黎贡山时,我们沿着怒江而上,看见了江岸上一束又一束木棉花。我从小在金沙江畔的滇西长大,并不是第一次看见木棉花,然而,那年春天,我却用目光迎着江岸以上那一棵又一棵高大的木棉树而上,我的目光在那一顷刻间逢着了那硕大的花冠,那些红的花冠之上似乎还浸润早露。突然间,一朵木棉花落了下来了,这是一番怎样的场景啊,我用双手捧住了那朵花冠。我并不知道那朵红色的木棉花为什么要落下来,尽管花总是要开的,也总是要变成落英的。我的目光有些哀伤,在我用双手捧住那朵木棉花时,怒江的两岸是祥和而平静的村庄。不远处就是惠通桥的遗址。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冥冥之中,有一种纠结我的东西已经降临了我。从我手捧一朵红色木棉花到惠通桥,我们一直在怒江岸行走,直到我们来到了伟大的高黎贡山脚下,就这样,对我来说一场漫长的纠结开始了。诗人作家们的一生,都被无数言之不尽的故事所纠结着,每一次纠结,都是一次梦的触须,都是通向一首诗歌一本书的开始。
我第一次从山脚下仰头看高黎贡山时,那一场铺天盖地的雾正在沿高黎贡山层层叠叠的海拔前行。在云南,每座山峦、每条峡谷和盆地上都深藏着神秘的海拔。我每每与海拔相遇,都会聆听到生灵们在地上奔跑和天上飞翔的不同声音。沿着高黎贡山而上,我仿佛被候鸟牵引着灵翼,这里是世界级的物种自然遗产保护区,当我们越往上走,那场漫天飞舞的雾露突然间消失了踪影。太阳的光热顿然间在我们视野中的高黎贡山变得如此灿烂,那些从眼帘下荡涤出去的茫茫无际的繁花啊,就是我们内心的锦绣。
突然间,我的脚已经踏上了南方丝绸之路高黎贡山段的石板路,那些浑圆的马蹄印下不仅仅完整地保留着南方丝绸古道的遗迹,还在替代流逝的历史吟诵着那述说不尽的悲恸。除此之外,在一只鸟的翅翼震颤之下,我突然发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高黎贡山的遗迹,跟随着那只黑色的鸟飞行而去,我就能寻找高黎贡山上遗留的战壕。在一座战壕前,我伫立着,云就在我头顶自由地飘荡着,而我正在寻访那场云层上的战争。一座又一座日军战壕出现了,这些已经被植物和花冠年复一年编织过的战壕,早已失去了云上战争的血腥之味。尽管如此,我仍在芬芳四溢的植物花冠深处嗅到了杀戮的血漫遍了山野,漫遍了整座高黎贡山的海拔深处。
那一夜,我们夜宿南斋公房,这是春天三月的静夜。我们在火塘边讲完了该讲的人间故事以后,钻进了睡袋。那晚上,没有酒,然而,我是那么的需要一杯酒和一场醉意。从心底升起的伤怀如此的空旷,漫无边际的哀鸣紧紧地盘旋于内心,我钻出了睡袋,我走出了南斋公房,那一夜,我看到了被黑夜所完全笼罩着的高黎贡山的灵魂走向,那一夜,我倾听到了战争安魂曲的旋律。
5
我想起了历次战乱以后,每寸焦土上都蜷曲着疗伤的人们忧伤的眼神;我想起了水在壶里沸腾后必须进入另一容器保温的常识;我想起了剑锋以后随同佩剑者历尽隐或露的所有时光;我想起了书写者在不经意间将自己出卖后的一种败局,或者借助谎言来亲自消灭自我的一种幻念;我想起了一滴水直奔大海的旅程,以及它在汪洋中的哀鸣和痴念;我想起了展翅高飞者与守望者不相同的庆典,以及他们等待的烟花在远天四散后所面临的茫茫长夜。
他说,每个人都在不断地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借助镜子,这镜子是他人,是历史,是环境,是跳出三界外,是不在五行中,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演变的过程,这需要智慧,还需要勇气,快乐的时刻就是给世界重新命名的时刻。
好好陪你身边的最爱吧!幸福是属于你的。
请别相信我语言中的谎言,世界在加速沙漠化的同时,也在加速谎言的力度。
他说,我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一切。
他说,傻丫头,别这么说,我早已是个流浪的舞者了,星星知我心,好好吃饭,别胡想,你说过,世界就是沙漠,你我就是相互陪伴做梦的人。
他说,没有你,我无法去创造。给我力量,为我消灾增福,让世界明白,一切皆有可能。
6
勇气在今天显得尤其珍贵了。直到如今我仍然喜欢几年前为自己的存在或不在写下的那首诗:
我的历史就像沙粒一样挡在眼前
沙粒累积起我所呼吸之中的一种雾
它像翅膀一样载动着我从低处
往高处盘旋,所以,我看见了巍峨的山脉
我的翻身刹那间会覆盖我的历史
在我身体之下是温热的一只只土豆
在土豆下面是根茎彼此缠绕不休
我的历史在中间颤抖,除了为幸福而叫喊
我的历史从不喊叫,因为喊叫是无效的
我用镜子的圆平息了尖锐的语词
我的历史今天在云南的一只蝴蝶下面隐遁
它滑翔而去,从不喊叫,因为喊叫是无效的
7
醒来得很早,每天如此。不洗冷水澡是不可能的,因为整个身心都需要它,冷水从水龙头中辐射体外肌肤时,新的一天垂临了。冷水澡可以在任何地方发生,哪怕是在德钦,梅里雪山外的旅馆里,在属于云南最冷的地方,冷水澡依然进行着,我洗冷水澡快近二十年时间,冷水经过肌肤的时候,血管得到了畅流式的循环。血管需要体操式的锻炼,而洗冷水将无疑是最佳的方式。冷水澡之后,身心就无比的纯净,纯净而将体温保持到鲜活后的状态。女诗人蓝蓝说:把一个人从抽象的绞索上救下的是你的体温。
是的,体温。我还喜欢蓝蓝的另一句诗:宁静,多么广大,在死后和生前。
在德钦的旅馆里洗冷水澡跟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从管道里流出的水,纯粹的冰山雪水,从脸上淋下来,从锁骨淋下来,从乳沟里淋下来,从双肋淋下来,再从足踝淋下来。我难以言说那种被冰山雪水洗沐之后的身体,从头到脚的冷之后,是迅速的热度流通了全身的血管。我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活下来的,任何人都无法替代我去这样活。在德钦,洗完冷水澡以后去朝圣雪山,那些雪一样的晶莹仿佛是你前世就拥有过的灵魂,你在此地只不过是再次寻找到它而已。那一次次朝圣,我的热泪就那样一直在眼眶中旋转着。之后,沿着澜沧江,我喜欢仰头将目光重叠在江岸之上,此生一直想写三部江水的传记,它们就是《澜沧江传》《怒江传》《金沙江传》,这是我生命中一部分难以舍下的文字,可以用散文或诗歌的形式记载它们的流程。终有一天,这些水历经的沿途村庄,都将留下我的足迹。
我此生最难以忘却的记忆之一,就是面朝梅里雪山之下的澜沧江岸,将目光朝着江岸深渊的空旷朝上仰望和朝下俯瞰的场景,也就是在这片神秘的地区,我理解了伟大的诗人但丁源自《神曲》中的写作抱负和内心所经历的苦难。仰望深蓝色的石崖上那些被风雨铭刻的线条,再凝眸湍急的江水在深渊中回荡起伏,这是两种令你灵魂几乎完全窒息的场景之一。
啊,回忆,仿佛被行将焚尽的烟蒂烙伤的手,现在,那些苍茫时空的回忆将我带到了哪里?而我的手,在此伸出去,是否可以就此抚摸到那些致命的忧伤,它们在我身体的疆域中千回百转,只有在它们遇上剑一样逼近的山峦江流,它们才会通灵于那些忍不住的吟唱。
原载《黄河文学》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