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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百花二路

  吴君

  李青云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尽管两个人还躺在同张床上,但是各盖一张被子,互不往来。半夜醒来,他凑到近处去看叶曼华,发现对方紧锁眉头,闭着双眼,梦里正在唉声叹气,萌生的想法又退了。黑暗中不禁有些心酸,李青云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是废了。

  五十岁生日刚过,李青云先是发现身上的肉多了,手脚最明显,分不清是肿还是胖,总之比平时大了一号。只有散步过后,才似乎消了些。所以每天晚饭后,他和老婆叶曼华雷打不动要出门。所谓出门,不过是在百花小区外围绕个大圈,把自己身上的一些躁动和不甘全部散掉,才罢休。

  百花小区是深圳最早的福利房。原来叫百花村,后来搞城市化,把“村”字给换掉了,说是方便管理。倒是小区里面的人并不领情,尤其几个文化人,觉得把原来的味道、感觉全弄没了。当然,这些人都没什么实权,说了不算,基本属于瞎操心。到了这几年,很多家庭置了新物业,陆陆续续搬出去,到前海或是默林关附近,买了套大的,百花小区的房子便租给那些有考生的家庭,没人再去关心名不名的事儿。深圳人到底还是务实,“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就是这边人提的。

  李青云在百花小区一住就是十九年,从来没有厌烦,他喜欢那种旧旧的感觉。六七层,在寸土寸金的深圳,简直就是奇迹,另类别墅。李青云走在花花草草,成片的树冠下,觉得内心清雅。有时经过南瓜架下,他会慢下来,安静地站在小黄花和树藤前,他想到了老家的泥巴和青草味,寂静的午夜,满天的繁星,房后面哗哗作响的溪水。这时候,他在心里嘲笑那些早早搬走的邻居们,土豪,没品位,没远见。什么叫慢生活?这就是。他会有意无意间把这些想法灌输给学生。

  有段时间,李青云总拿些类似的事情安慰自己,也包括,老婆叶曼华站在他旁边,身材仍然亭亭玉立。别人的家属到了这个年纪已经面目全非了,早没了样子,散步的时候像个水桶在前面挪动。李青云的老婆叶曼华倒像是逆生长,主要是身材。她过去是个歌剧团的演员。尽管眼下不唱了,却没有放弃对自己的要求。不仅吊嗓子,练钢琴,还穿上练功服下腰,踢腿。光是腰就比很多女孩子细。她梳着高耸的发髻,从背后看像个二十岁的少女,非常吸引人。最初,李青云也觉得奇怪,唱歌的人怎么也要练功呢。尽管是夫妻也不好意思问,尤其是这些年,两个人交流越发少,再说也算个敏感问题。不能问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有一天他发现叶曼华没有眉毛时吓了一跳,没敢吭气。想到平时都是画上去的,他连看也比较小心了。两个人越发客气,极少争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把握得极好,要紧事发个短信都能解决。他们家在这个楼里算是安静的。当然,叶曼华练声的时候除外。“越是不让我练,我越要努力。”这是有人到管理处投诉的时候,叶曼华的回答。她觉得自己跟这些人没办法交流,恶俗的洪流已经淹到了脖子。她在心里说:我不会妥协,不会。

  据本地人讲,百花村原来是英国人开的疯人院,有些病人无人认领,被永远留在了这里,再也没有回去。也有人说,此地原本是个花街柳巷,失眠或爱走夜路的总能听见一些特别的声音,比如咳嗽和女人的哭声。类似的故事,也有人对李青云和叶曼华说过,这人是家里来的钟点工。她说有个女老师,每天晚自习回来,总能听见身后有脚步。有一次补数学回来,走到百花争艳处,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自己小名儿,声音熟悉极了,像是母亲,回头看又没人。可走了几步,她母亲的声音又出现了。老师吓得魂飞魄散,昏倒在路边大叫“对不起对不起”。当年,她曾经恨过母亲,就连守孝时也没在跟前。钟点工还说,太晚不宜到院子里赏月、看花。

  李青云瞪着眼睛正听得入神,叶曼华突然在背后冷笑:“阿姨你读过书吗?怎么传播这些封建迷信?”对方听了,一下子不知所措,前一分钟还见叶曼华入迷,这一刻就变了。钟点工红了脸,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接了。过了一会儿,才讪讪地给自己解围,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高中都没念完,不像你们两位老师有文化。叶曼华根本没听完下半句,鼻子哼出一团冷气,故意盯了眼钟点工手里躲躲闪闪的LV,心里顿生出鄙视。她庆幸自己从来不背名牌,也从来不买那种东西,深圳这个地方,盛产各种A货B货,让她心烦,全是假的,人和物,全是山寨。平时她喜欢到晒布路的白马市场去逛,遇见合适的布料,就买下来,拿到浙江人开的裁缝店,做些特制的服装。所以,在这个小区里没有人和她撞过衫,更没有人和她谈过共同的话题。

  训斥完钟点工,她目不斜视,走到沙发中间坐下,拿起一个椭圆形小盒子,打开并倒出各种安利产品、澳洲鱼油在手里,用力仰起头,分两次送进嘴里。她每天主食吃得很少,只需这些药和水果就撑饱了肚子。

  李青云有些不好意思,当然也不能安慰钟点工。有些心里话,他不会说出来,比如叶曼华本身就很迷信,剧团解散前,她总是到仙湖和凤凰山烧香,希望菩萨保佑深圳文艺事业兴旺发达,不要解散剧团。当然,她的愿望没有实现。还有,叶曼华的年龄明显比钟点工大很多,却称呼对方“阿姨”,这让李青云也感到难为情。

  在家里,李青云早就养成不交流的习惯,免得生出事端。有时候,李青云想起母亲离开前那些时候,她说一个人喝茶是孤老茶。当时,她看着李青云越发稀少的头发,眼里满是心疼。一个人吃饭又是什么呢?不会更惨吧。儿子高中住校,大学又考到外省,多数时间,都是李青云一个人吃,吃完再去洗碗。听着水龙头哗哗在响,他的眼睛望着不远处的莲花山。如果没有风筝就好了,太闹,与他的心境不符。

  与李青云和叶曼华不同,在百花小区散步的人多数着休闲装,有人还穿睡衣,男人们脚上多是人字拖,女人则彻底放松了自己,身上多是着了艳红或嫩绿。有人手上拎着鼓鼓的塑料袋,拐到垃圾桶边上,再远远地抛进去。

  李青云通常在楼下站上五六分钟,才把叶曼华等出来。歌舞团解散之后,叶曼华就不再说话,包括对丈夫李青云。她恨这个世界,不能上台演出,不能带学生,包括百分之七十的工资,简直是种羞辱,她觉得自己被这个不断被歌颂的时代抛弃了。

  李青云体谅叶曼华的处境,一直迁就她,包括主动带孩子,接送孩子学习,买菜做饭,直至完成了中考高考。他还在医院做过几年陪护,送走了不断生病的父母,又从农村接出弟弟妹妹,并把他们安顿在深圳,虽然是在关外打工,至少不用在家种地,也省得他总给老家寄钱,让叶曼华生闷气。

  “妈,我心里苦啊。”大清早,他被自己这句话吵醒了,直愣愣坐起来,看着灰蒙蒙的室内。他想起老妈早死了,最后看他的那一眼,也有幽怨。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对自己也并不满意。

  比起小区里那些妇女,叶曼华非常重视形象,出门必须化妆,而且很浓,或许涂了睫毛膏不敢眨眼的原因,她很少有笑容,使得原本很深的法令纹越发明显。为了遮挡额头的皱纹,还特意剪了个齐刘海。刘海下面则是一双涂了眼影后越发塌陷的眼睛。当然,她不仅仅是注重自己形象。有几次两个人已经走了一会儿,发现李青云穿错了鞋,叶曼华停下来,不说话,眼睛盯着李青云的脚。李青云只好返回去,换好再出来。李青云也不计较,反正都是小事,再说叶曼华是为他好。在百花小区,到处是熟人。他被许多眼睛盯着。院子里也有学生,很多家长都认识李青云。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哪个系的。他和叶曼华一样,不是很会认人。他理解叶曼华的做法,毕竟做过老师,认识的人多。在小区,也算是有头有面,前几天还被人提议竞选楼长,如果愿意,可能都当上了。平时他们步伐整齐,有条不紊,连微笑和说话都好像是备好的,不会出现一丝差错。有一回,叶曼华因为不小心踩了颗石子,差点摔倒。李青云才发现叶曼华穿的是高跟鞋。再看看自己的脚上也穿了款式相近的一双,难怪路上有这么多注目礼。当然,他也能找到安慰自己的办法,那些开名车招摇的家伙怎么样呢,没文化,大老粗,没底蕴,什么也不知道。有谁会从心底里搭理他们?他记得当年给儿子去开家长会,那些做生意的家伙,除了替孩子赔罪,请老师喝早茶,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更不要说别的。他们口袋里装着备好的购物卡和现金,内心却虚得很。这样的人,谁又会认得?

  这时,他看见了一个熟人。女孩姓李,名字叫旦旦,湖北人,是自己部门的聘用人员。由于人长得矮,穿平底鞋,圆脸,鼻子眼睛都比较小,真有点鸡蛋的味道。没事的时候,都是看见她坐在角落,为那些旧档案扎孔、装订,很少看见她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没事就上网或看手机。眼下,她把一个细高个男孩和单车抛在路中间,向李青云这边走来。那个男的在后面喊,她也不理。像是受了气,腮帮子胀得很圆。她梳着齐耳短发,头发随着步伐翻来翻去,如同一个拉线木偶。

  这时,她看见李青云,本来生气的脸,愣了下,随后便露出了笑容。

  李青云只得停下脚,给旦旦介绍身边的叶曼华说:“这位是阿姨。”

  旦旦对叶曼华点了下头,没说话,倒是后面跟过来的男孩叫了声“阿姨好”。

  李青云对两个人都点头致意了,他故意板了脸,对女孩说:“闹什么,也不给人家一点面子,得注意形象。”这是他第一次和这个女孩说话。旦旦听了,吐了下舌头,笑了。两个人站在一起傻呵呵地对着李青云。李青云觉得自己此刻像个长者,他换成笑脸道:“快去吧,好好玩,你也不许再欺负人了。”最后一句是对着旦旦说的。他甚至想要拍下男孩肩膀,再抚下女孩头发,像父亲那样。

  因为被耽搁了一小会儿,接下来的走路有点急促。路过书城广场的时候,见到一个流浪艺人唱歌,叶曼华加快了脚步,李青云自然得跟上。走了很远,叶曼华才慢下来,黑着脸说:“艺术被践踏成这个样子,我都为自己的身份羞愧。”

  叶曼华总说艺术生命被深圳扼杀了。李青云还以为是老话题,默默地听着。过去总是有人过来搭讪,偶尔也会有人递给他一支烟,或是拿着材料向他咨询。李青云教过书,刚找到感觉,也有了些教书育人的体会,就被转到档案室。叶曼华是音乐科班出身,每年一月份总有些家长带着孩子,临时抱佛脚,向叶曼华请教些招生规则和练声方法。叶曼华通常冷着脸,表现出不耐烦,但心里很受用。转变是从剧团解散之后,搭话的人没了,好像叶曼华被剧团开除了。

  “也算一道风景嘛,百花齐放嘛。”李青云又回头看了眼流浪艺人,讨好地说。

  叶曼华冷冷地说:“你眼里的确有道风景。”

  李青云不好再接,他听出来叶曼华话里有话。

  周一上班的时候,李青云比平时早到了半个小时。他见到了那个叫旦旦的女孩。说过话的原因,李青云和平时有些不同,他故作和蔼地说:“小两口没事了吧?”

  “什么小两口?”旦旦不屑地答,眼睛看着门外。

  “还没和好呵。”听了这句,李青云有点尴尬。

  想不到旦旦利索地回答:“分了。”

  “分了?这么快。怎么,你又欺负人家了吧?我看小伙子挺好的啊。”李青云发现自己说太多了。

  “哈哈,谈太久了,准备换个新的。”旦旦扬了扬自己粗短的脖子。

  李青云发现她的这份洒脱和气质很不符,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继续像长辈一样,摇着头,快快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心里还怦怦乱跳,怪自己失态,多嘴,实在不妥,好在没什么人看见。除此之外,他发现旦旦穿了双细长的高跟鞋,鞋头很尖,说话的时候,直直地冲着他。

  到了晚上,李青云和原单位的同事到四川大厦吃饭。这是很早的约定。当年报社解散,原因特殊,同事间的感情不同,曾经的热血青年,约好每年出来聚一次,宣泄各种不满,顺便表达想念,然后回到各自的轨道上,有规有矩地活着。让他吃惊的是,这一次,李青云见到了旦旦。整个晚上,他都在想是谁带过来的呢。他仔细打量着每个人,似乎都不像,旦旦没有和谁打招呼,也没有人过来和她说话,她只是不断吃菜。李青云眼睛躲闪着,不敢向旦旦这面看。

  两桌人互相敬酒,很是热闹。吃完饭还是没有尽兴,又说去唱歌。李青云喝得有点多,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车很快就到了八卦一路,这些人鱼贯进了包房,点歌、唱歌,拿着杯子碰杯。

  喝到后面就开始有了分支,先是出现了三几个人一组的情景,再后面则是成双结对,或是唱歌,或是私聊,身体紧紧地挨在一起,为接下来的计划做好了铺垫。这样的情况,李青云司空见惯。他看过不少,内心也很向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待在一个人的办公室,他羡慕这些人。有多少年没有拥抱了,哪怕与男人或者一条小狗也行,不说话也没关系,只要抱在一起。李青云的皮肤渴望触摸,尤其是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他常常下楼,坐到小区的草地上。有几次,他见到不远处有东西在闪,发着银光。他想起关于百花二路的那些传说。真的是他们吗?有时,他希望是真的,有那些鬼魂在,听见他心里的话,他会觉得没有那么寂寞。

  他发现整个晚上旦旦都在看他,看得他耳热心跳。如果在平时,这么一个临时工,他是不会在乎的。可今天不知怎么,就是和以往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或席间有人念过诗的原因,他的脑子有些乱。旦旦凭什么要把分手的事告诉他?平时除了问好,根本没有过交流。再说,招这个女孩的人是自己的副手,李青云调到档案室当主任的时候,这个副手就跟他争。要知道李青云不过是平调,从中心地带走到边缘,大势已去。知趣的人都清楚怎么回事,可这个副手巴不得李青云提前退或改非,把位置让给他,分明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李旦旦是专升本,不符合录用条件,副手的理由是旦旦会唱京剧。李青云听了,心里老大不高兴,他讨厌对方说话那副腔调。京剧是什么呀,现在有多少人知道?歌剧和京剧一样,拧巴。如果会打球,专业之外又能维修计算机或者是上面什么人的亲戚,可以多申请些项目经费,这也勉强算个条件。鉴于以上种种原因,他迟迟没有在用工合同上签字。想不到,后来学校下死规定,进人必须考试,聘用人员也不例外。也就是说,他和副手的关系,影响了旦旦。

  又喝了一瓶的时候,她发现旦旦不见了。他稍稍松了口气,放下心,眼睛也敢四处看了。

  坐了一晚上,脚都麻了。除了心不在焉地和人说话,还没唱过。他站起身,刚走到电脑前面,准备为自己选首歌,手机就震了下,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尽管没有署名,可是他有了某种预感。

  旦旦说她在马路对面等他。

  李青云想不起怎么走出来的。他发现自己的脚离开了地面,像个火球,从房里飘出去。站起来之前,他喝空了瓶子里的酒。

  后来旦旦说李青云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很夸张,一看就是装的。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床上。旦旦把李青云的衣服剥得只剩一件,然后笑着,露出一对小虎牙,逼着他自己脱。李青云见旦旦在身后吃吃地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他有些不好意思,可又到了这步,退回去,连身体也不答应。他捏了把旦旦的脸,骂了句“调皮”。再想进一步行动,还是感到了羞涩。如果先来点小动作,再有个缓冲调剂可能会好。他眼前出现了旦旦那个男朋友,这些动作属于年轻人,有那样皮肤和表情配套,才好看,自己不合适,他移动了一下位置,躲开墙上的镜子,他不想看见自己的脸。

  骑在旦旦身上的时候,李青云觉得下面压了只青蛙,一鼓一鼓,乱跳着,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生了改变,汹涌起来。李青云觉得自己像个勇士,把旦旦变成了一个真女人,娇气、温驯、缠绵。儿子上初中之后,报社解散,李青云在家待业几年,全是失败情绪,脑子里没有那件事,越发少做,偶尔有,也觉得没意思。后来找到工作,进了学校,剧团便又放出风声说解散,叶曼华对床事说了再见。

  眼下的一切如此迅速,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发生了。

  他发现再也听不得歌剧。那鬼一样的号叫,如同一块划割玻璃的刀片,锋利,尖锐,收藏在家中,每次亮出来,都让人胆战心寒。这是第二天早晨,他躺在自己床上得出的结论。

  正式聘用前,需要一次例行考试,旦旦让李青云帮着辅导。李青云也不好推托,只是心里有些不愉快。即使帮忙也不能这么明显,隐隐觉得被利用了。

  他先是向旦旦介绍前面几个人的情况,也就是考上和没考上的原因。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好像在台上授课,而不是在床上。正式说题的时候,他的发音字正腔圆,故意不去理会旦旦的嬉皮笑脸。他看见旦旦不听课,而是盯着他,很不自在,一侧的脸似乎被盯得胀起来。当李青云把这次考试说得很严重,不能作弊,也不可能通融的时候,旦旦竟然大笑起来。

  李青云变了脸,显然生气了。他装作没看见旦旦那些表情,低下头在纸上画着,他发现自己和旦旦确实不在同个层面,他甚至有些理解叶曼华为什么不爱理人。

  旦旦似乎也发现了他不高兴,爬过来亲他。随后,手滑过皮带,直接触到李青云的身体,接下来,她开始用手和嘴撩拨他。

  李青云僵硬着脸,不说话,身体也没有反应。又过了会儿,他接了个电话,顺势把两条腿都挪下床,站到地上说,单位还有点事处理,先回去了。这次,他只吻了旦旦的额头。这是个不爱学习的女孩,看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下楼时,他得出这个结论。

  这期间,他和叶曼华在小区散步,又遇见一次旦旦,她挎着一款米色的小包,急匆匆地向外走。这次李青云主动打招呼,声音比平时都大,旦旦像是没听见,头也不回,反而加快了步伐,让落在后面的李青云有些尴尬。

  后来,两个人躺在床上说话,李青云讲到这件事,旦旦反应迅速,说:“你们两个天天演戏不累啊?”

  李青云愣了下,半天没缓过劲儿,不知道怎么接茬。原来自己和叶曼华在旦旦眼里不过如此。想到叶曼华每天精心打扮却是这个效果,有些替她心酸。

  后来又有一次约会,还是在旦旦的出租房里。地上摆着儿童用的塑料凳和小桌子,房子太小,其余什么都放不下,两个人说话只能到床上。

  还是上次的话题,旦旦没有道歉,倒是口气温和了:“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亲,当时你们在小区散步。你长得像我们老家人,我知道你苦,我心疼你。”

  “谁说的,我们可是有感情,再说我又没受苦。”李青云有点不高兴,虽然自己对叶曼华也不满,可是别人说不好,他还是不舒服。另外,自己到城里近四十年,却被说成像他们老家人。他们老家在哪?当然是农村。他觉得这个女孩子不会说话。

  旦旦看着李青云的眼睛:“那你怎么不想想我的感情?”她不满意李青云的答复。

  “我们才认识嘛。”说到这个话题,他感觉旦旦不像当下那些女孩,轻松,潇洒,玩得起,反倒像他这个年龄段的,老土、守旧。他不喜欢同龄人,沉重,压抑,不好玩。

  旦旦并不生气,接着说:“那我问你,我们是不是没有感情?”

  李青云想了下,不知道说什么,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只好换成调侃:“你不是想进这个单位才跟我这样吧?”他说出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

  这时,旦旦的脸已变得铁青,顿了一会儿,才冷冷地答:“是啊,你怎么猜到的?”

  李青云听了,手指脚趾都在发抖,整个人好像掉进了冰窖。

  “应该就是你出题吧,还跟我装。”旦旦的声音变了,她步步紧逼。

  “这就不好了,你不是想让我把饭碗都砸了吧。”李青云故作轻松地说。

  “是啊,我当然就这么想的,我猜你还没有尝过这个滋味。”说话的时候,旦旦并没有看他。

  “那我喝西北风啊?”李青云发现自己的声音非常陌生,已经有了哀愁。

  “喝什么西北风,有那么多人活得很好,你为什么不行?眼下你就好了吗?”过了一会,旦旦换了一种语调,说,“大不了,就跟我回乡下啊,你不是说喜欢农村,做梦都想过那种生活吗?如果你跟我回去,有地种,有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吃,没有上化肥的。”聊天的时候,李青云说过这类话题,当时针对百花村改名,李青云表达过自己的不满。当然,那是没话找话的时候。此刻,他在心里骂自己矫情、嘴贱。

  “不用担心,我可以养活你,保证让你继续弹琴、看书、写字,根本不用你做什么,连孩子也不用你操心。”旦旦说。

  听到最后一句,李青云如同被电击到。两分钟过后,他才缓过劲儿:“什么意思?你到底有什么想法全说出来吧,我们早就应该好好谈谈。”

  旦旦没有看李青云的脸,说:“我喜欢你,想做你老婆,给你生孩子,你说过喜欢小孩。”李青云确实说过,如果可能,要生下一堆孩子的话,可是在哪儿说的已经忘记,显然旦旦很早就盯上了他。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惹上了麻烦。

  李青云一边穿衣服,一边向床下挪动。似乎这么做,便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移到床边时,他说:“你懂我吗?你了解我多少?”他压低了声音,眼睛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像是没有听见李青云的话,也没看见他下床,旦旦继续躺着,眼睛盯着柜子上悬挂的一只小熊。李青云曾经想过送件礼物,只是没想好送什么,眼下,他庆幸自己没有这么做。

  旦旦背对着李青云说:“我喜欢你,你身上的味道,你的肚皮我都喜欢,其他事我不想知道。”

  “我有什么味道?你在说我身上的老人味吗?我知道自己老了。”李青云开始气急败坏,手指也不听使唤,他系错了扣子。旦旦不说话,冷眼看着他,似乎在嘲笑李青云装可怜、虚伪。不久前,他还说自己不老,比年轻人都有劲儿。那是他在旦旦身上的时候。

  穿好衣服,李青云下了地,他光着脚坐到凳子上。过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办法。楼下的夜市差不多开始了,他听见楼下热锅和炒菜的声音,也有几家开始支桌子,打麻将了。李青云发现没有饿的感觉,他根本不想吃饭。平时这个时间,旦旦早就下楼去打炒粉和猪杂汤了。每次她都是跑回来,把楼梯震得咚咚响。打开门的时候,喘得说不出话了,只是笑,胸脯起伏得厉害。李青云赶紧找只小碗,把汤分成两份,两个人互相看着,愉快地吃完所有食物,然后快速地洗碗,再回到床上。眼下,旦旦背对着他,躺在原地,好像李青云根本不存在。

  马上走不能解决问题,李青云只好重新脱下衣服,躺回去。他准备换个话题,考虑半天也不知说什么。猛然想起旦旦会唱戏的事,他故作轻松地说:“哎,你怎么不给我唱一段呢?还说你会,我先考考你,看你是不是骗我。”

  旦旦像是没听见,不说话,身子却动了下。李青云把手放到旦旦脚心处,抓了下,想逗她笑。旦旦没有笑,过了会儿,才慢慢坐起来,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她下了地,先是把桌椅拎起来,翻过来,放在床上,人则站到了空地上。她看着李青云的脸,先是做了套戏曲里出门、开门、整装的动作,做云手的时候,旦旦的眼睛从手臂下露出来,突然变成两汪清泉。她对着李青云笑,像是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一张脸灵动了。

  “一个俏花旦。”李青云又惊又喜。

  声音仿佛从天而降,并非来自眼前圆鼓鼓的身体,而是由一个袅娜女子传递出来,如泣如诉,回旋在整个世界。有两句叫板是喊“相公”,明知道是戏词,李青云听了还是心头一颤,五脏六腑都被穿透。

  李青云的情绪受到了影响,他想静静地躺一会儿。今天领导找过他谈话,如果提前退休,可以提半级,建议他改非做调研员,等于给年轻人创造了机会,也给学校做了贡献。没有选择,连档案室的位置也保不住,他已无路可走。苦尽甘却没有来,灰蒙蒙的人生,没有乐趣,没有希望,李青云觉得这辈子过完了,原来他和叶曼华的结局差不多。他理解了叶曼华所有症状和所作所为。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完全黑下来,房间里什么也看不见了。李青云对着黑茫茫的四周,手贴在竹席上说:“你知道我年纪吗?你不知道,等儿子毕业,我就得当爷爷了。我的确说过想回乡下,可那不是真的,不是我的心里话。我费了千辛万苦从乡下跑进城,读了大学,然后一步一步熬到现在,就是不想让我的儿子、孙子活在农村。回乡下,无异于噩梦,那种梦我根本不敢做,也不配做。我们都不骗自己好吗?我本来就是个农村人,那里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这辈子,我小心翼翼地活着,谁都不得罪,什么苦都放在心里,尽量少出错不出错,包括跟别的女孩子上床也是第一次。我不能跟人比背景,不能跟别人比学历,只能比忍。对,只有忍,你看,我的头发全白了,现在是染过的。”说完这句,李青云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半天讲不出话。

  房里只有闹钟的声音。李青云咳了下,让自己的声音恢复稳定,说:“你想不想到外面读几年书?学费由我负责。”

  见对方不说话,他又说:“多读几年书工作才好找。”

  出租屋内又陷入了沉默,李青云听见楼下店铺闩门的声音。已经过了零点。他把手伸向旦旦,紧紧拉住。李青云说:“咱们约个来世好吗?我们一直在乡下,从来没有进过城,更没有到过深圳这个地方。”

  这一晚,他没有那么快离开,尽管两个人没有再做什么。

  事情还是被发现了。准确地说,是被叶曼华诈出来的。叶曼华拿着李青云的手机,堵在门口,让李青云自己交代。李青云慌了,从来没有过什么差错落在叶曼华手上,平时叶曼华不会这样。他不确定叶曼华到底知道了哪些,具体有多少。眼下到处有监控,难说不被盯上,或是副手捣的鬼。看见叶曼华气得发抖,如同背后被人泼了冷水,李青云的手脚也不听使唤。费了半天劲儿才关好所有窗户。他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走到叶曼华面前试探,大意是楼上楼下都在休息。随后,他的态度有点讨好,说:“还是团里的事吗?”这些年被解散的这些人经常张罗着上访,叶曼华心情总是受到影响。李青云曾怀疑老婆有抑郁倾向。此刻,他想转移话题,目的是抢回手机,看看被发现了什么。叶曼华并没有上当,她不仅没有减小音量,而是让声音更加高亢和独特。她用一种最易鉴别的音质,对准了李青云和整个小区“啊”了一声。

  仿佛被天上的雷电击中,李青云觉得自己大难临头,太过大意,稀里糊涂上了别人的床,终于等来一次劫难。

  哀求了几次,都没用,最后,他对着叶曼华的脚,扑通一声跪下去。

  叶曼华崩溃了,干脆用手捂着脸,放声大哭。声音如同洪水,从最高处,排山倒海般铺开,瞬间便淹没了李青云和整个房间。

  随后,叶曼华大步走到酒柜处,从高处取下一瓶酒,用嘴咬开盖子,然后仰起脸,大笑着向嘴里倒去。他从来没有见过叶曼华这个样子,他觉得叶曼华疯了。结婚二十几年,在家,在单位,她做事有凭有据,从没有失过态。

  李青云感到了无助。

  听完李青云的交代,叶曼华把手机扔到茶几上。

  像是才醒过来,李青云迅速抓在手里,打开,并粗略浏览一下,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实质上的东西。他知道自己上当了,可为时已晚,他把什么都说了。

  这时,叶曼华猛地从沙发上拿起衣服,准备出门。李青云上前一步,按住对方的手:“别闹了,你这个样子我害怕,你看我们一家这么好,多让人羡慕啊。”

  叶曼华盯着自己和李青云扣在一起的手,又盯住李青云,冷笑了一声,说:我们真的好吗?真的让人羡慕吗?现在我告诉你三个字:好个屁!我们有多久没有拉过手,多长时间没有一起睡了?你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天去散步,我看见了你眼里的火苗。能告诉我,你利用职务之便把她招进来,有何居心吗?

  听完这番话,李青云从头到脚生出冷意,似乎叶曼华真要出门去揭发,他慌得只会关门。结果,两个人一推一关,房门撞到了叶曼华。

  这次叶曼华没有发出声音,而是捂了脑袋,跑出去。李青云知道好日子到头了,他拿起剩下的半瓶酒,仰起脸,全部倒进嘴里,然后,把自己摊在客厅中间,等待毁灭。

  醒来时,发现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眼前,是叶曼华的侄子,毕业两年,还没找到活儿,天天待在家里打游戏。

  暑假,他们曾经开车去大理和腾冲,旅行非常愉快。路上,李青云的博学受到了年轻人的崇拜,尤其讲到农村生活。眼下情况当然不同,递过去的香烟,被这个年轻男人抛到远处。接下来,他向前跨出一步,伸出手,抓住李青云的领口,用脚踢开门,把李青云拖到楼下的草地上,才放手。

  路途中,李青云恢复了冷静。他迅速爬起身,微笑着,企图和解:“家务事,一会儿就好了,你还小,不了解情况,别掺和了。”

  见对方不说话,李青云竟生出恼怒,心里想:你谁啊?凭什么管我?你算老几?我的工资至少帮你付过学费,旅游的钱也是我出的,找工简历还在我抽屉里,你个大男人这些年用着我的钱,你凭什么?他恨对方如此没良心,这么快就变了脸,不顾他的尊严。想到这儿,李青云来了个突然袭击,一脚踢向对方的裤裆。

  躲得还算快,男孩没有受伤。可是,他被彻底惹怒了,只用了一拳就把李青云打翻在地。这一次,李青云没有抵挡,他平躺在小区的花丛里。

  许多窗户打开了,不远处,有些人在围观并窃窃私语。

  过去的岁月,他向往这样的夜晚,只是从来不知这个姿势如此美好,深圳的上空繁星满天。

  李青云突然觉得人生改变了,再也不用待在这里了,他甚至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大笑。尽管院子安静,最好的学校在附近,房子每天都升值,大剧院、荔枝公园、亚洲最大书城、图书馆、何香凝美术馆、邓小平画像……可是,这所有的一切,统统滚蛋吧,他什么都不要了!他要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换一种活法,换一种人生,反正眼下的生活即将结束。他要去大排档吃田螺,穿短裤在街上溜达,午夜在街上放声高歌,大白天算命,跟小贩讨价还价又怎么了?甚至,甚至可以回到乡下,挑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天天睡在一起。只要基本工资还在,就有生活保障。有什么所谓?反正他已看到人生的尽头,人生几何,他想贴着地皮,仰望星空,让自己回到当初。

  叶曼华回来了,她在外面待了很短时间。按照平时她的性格,应该走得更久一些,至少要十天或者半个月。

  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李青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竟然在笑,这样的笑容让她害怕。

  叶曼华的声音回到日常,甚至比正常人的声音还没特点,平淡无奇,再也不是丹田发出的天籁之音。之前,她用泼妇的语言狠狠地骂了侄子无知、愚蠢,没有大局意识。本来是想让他开车去医院,对方却会错了意,跑过来,动起武,把军训学的那套都用上了。最致命的是太多人看见这可笑的场面,她担心学校很快会有人知道。

  叶曼华的侄子没想到好心办坏事,不敢再逞能。在父母的劝告下,承认错误,上门道了歉,顺便还向姑父又讨教了些人生哲理。

  叶曼华不再练声,包括其他形体动作也没了。房间里没有任何响动,比任何时候都要沉寂。尽管如此,李青云和叶曼华同时想到了旦旦。李青云不相信这个女孩会放过他,放过这个家。背后或许还有自己的副手,那个家伙巴不得李青云早点办手续,由他接任。除了白天,他的晚上更是焦虑。有时梦见旦旦一遍遍打来电话,而他躲在角落,用被子蒙住头。他偶尔从窗口望过去,手里拿着复习题的旦旦,正站在他们当初说话的路口,等他。声音越来越大,连房子也在摇动,似乎那是一条嗞嗞作响的导线,只要接了,便点燃了这栋大楼,随后是一声巨响。李青云腾地坐起,他被吓醒了。

  李青云开始考虑后事。这些年,他几乎没有为叶曼华做过一件事,哪怕是小事。想到这儿,他心如刀绞。当然,如果必要,他会把房子、车、存款都留给叶曼华和儿子,自己净身出户,让旦旦的如意算盘打空。

  接下来似乎知道好日子不会太久,两个人都有了变化。叶曼华开始早起晚睡,为李青云做早餐,熨衣服。可这个时候,李青云已经不再挑选食物,衣服也不讲究。体检的时候,李青云被告知腰和心脏都有问题,脸颊处和手上还长出老人斑。随后,李青云住进了医院。叶曼华从早守到晚,为他梳头洗脸,把饭和换洗的衣服拿到李青云手上。李青云有些不好意思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照顾过,他甚至不相信是真的。他偷眼去看身边哆哆嗦嗦举着吊瓶的叶曼华,竟然怀疑自己得了绝症,否则她不会这样。过去,无论他什么情况,叶曼华都是打个电话礼貌地问候下,便没了下文,连个医院的门都不进。有一次,李青云打针后有反应,一出门便晕了过去,摔倒在路上,又被送回来抢救。护士问他:“家属呢?”他不说话,眼里充满泪水,视线模糊了。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孤儿,这个新世界的孤儿。

  传说是为了辟邪,百花小区左侧修了座假山,上面种了些树,特殊的日子,十字路口,会见到老人去烧些冥钱。小区外面的人很是反感和看不起,皱起眉头,绕道而行。这距离旦旦辞工已经有四个年头。奇的是学校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连名册也找不见“李旦旦”三个字。

  不知何时,李青云和叶曼华又恢复了散步习惯,只是时间改到晚上十点以后。这个时候的景物也有些奇异。李青云脚上是一双老北京布鞋,叶曼华则穿了人字拖,两个人的身子都没有以前那么直了。李青云想起当年参与创办报纸时的情景,那时,他们还是那么年轻,那么不愿意妥协,眼下,全放下了。

  由东到西,只看花和草,他们不再看那些所谓的文化景观,有时会疼痛。科学馆门前的大钟发出清晰的报时,他们觉得自己累了。于是,站在树下歇歇,最后又挪到椅子上靠会儿。叶曼华像是困了,微闭双眼。李青云仰起头,去看天上的不断闪烁的小红点,那是从外地回到深圳的飞机。

  月亮很圆,颜色偏红,随着夜色越来越深,旁边多出一大片粉。或许晚饭时,喝过米酒的缘故,李青云起身时,步子竟有些踉跄。走了几步,才算稳当。他背对叶曼华,继续向着天空的深处望去。不知不觉,他看见云端里有个模糊的影子,后来越发清晰。这次她穿的是戏服,人也瘦了些,眼睛细长,润泽,正含情脉脉望着他笑,花瓣一样的双唇微微开启,似有千言和万语。一股暖流传遍了他的全身。心脏仿佛弹起,悬在半空,唱词迅速窜上李青云的喉咙。这百花之地,真有神仙么……前面半白半文,后面却拖成意大利式的高亢。迷离中,李青云想不起是歌剧还是京腔。

  很快,他就被自己吓住了,嘴里念的竟是“旦旦”二字。

  城市街道开始安静。路两侧的草地中传来蛐蛐的叫声。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身边。一阵风吹过来,李青云感到了凉意。他忍不住拉起叶曼华的手,不再看天。

  (原载《人民文学》201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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