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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不速之客

  孙频

  一

  大约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又是三声敲门声从天而降。羞怯,笃定。敲在门上像落进了一只空桶里,那回音一落进去就迅速破土而出,直长得蓊郁妖娆,阴森森地爬满了整间房子。

  苏小军扯开被角翻身坐起,紧张恼怒地盯着那扇门。三声敲门声无声无息地落下去了,空气里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空白,然而,这空白倒像是一只紧闭的柜子立在他面前,有装满了敲门声的嫌疑,似乎只要他一打开,它们就会立刻占领他的整个房间。一定又是那个女人。他下床,光着脚轻轻走了几步,无声地把灯关掉了。然后,他赤着脚戳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果然,一分钟之后,又是三声同样质地的敲门声响起:笃、笃、笃。苏小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从最下面的门缝里窥到了楼道里一线昏暗的灯光和那个正守在门前的影子,那影子也一动不动,像是本来就长在他门口的一株植物。他希望它能走开,可是,它因了黑暗和绝望的浇灌反而长得更葳蕤了。它简直要在他家门口繁衍出一片森林来。

  又是几秒钟的空白,门外的影子不动,门里的苏小军也不动。虽然身体没动,苏小军却觉得他整个人都被一口气提起来了,正悬在空中。他等待着一秒钟之后再次拔地而起的敲门声,果然,又是三声敲门声。只是比刚才烦躁了些,急促了些,似乎是果子成熟,急于要落到地上来。苏小军发现自己居然还是一动没有动。在那一瞬间,他都有点惊讶于自己的残忍了,他居然能在九声敲门声后还待在屋子里装死,只是为了不让门外这个女人知道他在里面。

  屋里的这团黑暗比外面的夜色更加坚硬,盔甲一样裹着他,让他闻到了一种生铁的冷硬,还有一缕细若游丝的血腥味。他有些恐惧,但这恐惧里还夹杂着一种奇异的快乐。他看着自己的那双手,在黑暗中,它们看起来面目模糊,安详残忍。

  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该死,他忘记关机了。就在他扑到床头要摁住活蹦乱跳的手机音乐时,门外的人已经听到了。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倾巢而出向那扇门砸过来,这样再砸下去所有的邻居都会被砸醒,大家披着睡衣揉着眼睛出来看热闹,说不定还会有人报警。他知道,如果今天不开门,她会一直砸门砸到天亮。这个可怕的女人。他扔下手机走过去,开了门。屋里还黑着灯,猛一开门,他有些不适应楼道里的灯光,然后他眯着眼睛看到了灯光夹裹着的那个女人,她身上披着一轮光晕。果然是纪米萍。她敲第一声门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她了。

  除了她还有谁会在深夜里死不罢休地敲他的门?

  他站在那扇门里,像个邪恶的门童一样守护着背后满满一屋子的黑暗。借着黑暗的庇护他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头发散乱,眼角泪痕未干,就着灰尘和成了两粒黑色的眼屎,肩上又背着那只鼓鼓的黑色大挎包。肯定又是坐火车长途跋涉过来的,和以往每次都没什么不同。她终于敲开了门,却不敢与他对视,仿佛他是坐在教室里的威严的老师,而她是犯了错误的学生。她歪着一只肩膀,那只包可能太重了,扯着她的肩膀,露出了一根黑色的胸罩带,她也不打算把它收进去。她歪着肩膀低着头站在他面前,一缕油腻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每次都这样,她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过来找他,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如果买不到坐票,她就一路站到太原来找他。然后,她就站在他门口一遍一遍敲他的门,如果他真的不在,她就在他家附近找个最便宜的小旅店住下来,几天几夜安营扎寨专职等他。以至于他每次一走到楼下就有一种踩上了蜘蛛网的恐惧感,似乎这蛛网是专门为他布下的。他要是不撞到这网上来都有点对不起她了。

  他阴沉沉地立在那里不说话,她也不动,以固定的姿势垂着眼睛,只让自己躲在那缕油腻头发的门帘后。那只大包正从她肩膀上往下滑,每滑一次便把她的衣服往下扯一点,仿佛地下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正把那只包连那只胳膊拉向深渊。她不抗拒。渐渐地,她的整个肩膀都露出来了,她上身偏胖,肩膀本有些肥腻,又箍着那根黑色的胸罩带,倒也有几分萧条的肉欲。她似乎是在以此刻意提醒他,衣服下面,这衣服的下面还有别的,好比超市的货架,你要用什么随时可以来拿。他盯着那肩膀心里一酸,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说了声“进来吧”。

  她像刚刚被赦免的犯人一样,诚惶诚恐地跟着他进了屋,关上门他顺手开了灯。黑暗中轰然炸出一片雪亮,像座刚刚浮出来的岛屿,她仍然不敢放下那只大包,拖着它站在岛上等候发落。他像个观众一样又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又叹了口气说:“把包放下吧,你也不嫌累。”她得了指令便怯怯地把包放在墙角,似乎那桌子上是收费的。头依然垂着,他看到她那只扯衣角的手在习惯性地抽搐着,他知道她一紧张就这样,一只手放在腿上抽搐的时候就像她正在练习弹钢琴。她怕他看见了,忙使劲往下拽衣角。他假装没看见,只说:“快去洗把脸吧,这都几点了。”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看上去并不痛苦,准确地说,她的五官都像泡在某种溶液中一样,呈现出一种夸张的休眠状态,似乎它们是某种海底生物,可以几千年地蛰伏着不动。

  纪米萍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毛巾,然后借着脸上那缕头发的掩护向卫生间走去,好像这样护着自己,他就暂时不会看到她了。他看着她的背影,她走得很慢,佝偻着背,抱着自己肥硕的毛巾,整个人看起来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她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苏小军再次倒在床上,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这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简直好像随身携带着棺材一样,好像随时准备着一死,好像她压根就不打算活长久。真是比他还要亡命徒,他最多被人雇来做临时打手讨讨债,出出气,杀人的事还从来没干过。他简直不是她的对手。

  过了一会,纪米萍从卫生间出来了,苏小军感觉她慢慢走到床前了,她似乎从自己的包里又掏出了什么,她站在床边低声对他说:“这是给你买的衣服。”他并没往她身上看一眼,她每次不打招呼跑过来的时候都会给他一件东西,衣服、围巾、袜子,没有什么牌子也看不出价格,和她身上的衣服如出一辙。他从来不会穿,但也无法阻止她。他皱着眉头说:“先关掉灯睡觉吧。”她听话地关掉灯,整间屋子咣当一声再次掉进了黑暗的箱底,在他们掉进箱底的一瞬间,那种恐惧在黑暗中忽然再次苏醒了,好像它本来就蹲在河流的上游,现在随时会随着黑暗顺流而下,流到他们面前。他只觉得黑暗的空气里全是她,站满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她,她们像千佛洞里的佛像一样向他挤压过来。

  就在这时,被子被掀开一角,她无声地爬进了他的被子里。在这张床上她睡过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很熟稔地躺在他身边,把半张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她身上冰凉滑腻,还挂着水珠,像一尾刚刚捞上岸的鱼。她躺在那里慢慢蠕动着,好像要在这床上给自己刨出一个坑来,在这个过程中她和他有几处短暂的肢体接触,这些接触很细小很轻微,小心翼翼的,好像从她身上长出了无数气根一样的小手,这些小手试探着触摸着他,见无处生根便又自己缩回去了。他静静躺着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她终于停止了蠕动,也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感觉到她把脸侧到了一边,好像在黑暗中都怕他会看到她的脸。两个人像两具尸体一样并列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终于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准确无误地放在了她的一只乳房上。她上身是光的,他继续往下摸,她全身都是光的。在上床之前她就把自己脱光了,像是要祭献给他的一盘肉。他仍然是那个姿势,懒懒地躺着,那只手从她上面摸到下面,又从下面摸到上面。在这缓慢的抚摸中她开始了低低的抽泣,他每摸她一次,她的抽泣声便大一点,似乎是在给他计件付报酬。她的乳房肥硕松软,一躺下来便流得到处都是,他慢慢摸着那只乳房,像是要耐心地把它们都收集起来,收好了像雪人一样堆成一堆,他慢慢摸到中央,她变得冰凉而坚硬。与此同时她忽然便大声抽泣起来,这骤然响起的哭声在黑暗中听起来鲜艳凛冽,像块刚揭了皮的伤口。他下意识地把手抽出来,像是怕不小心碰到了这鲜红的皮肉。她的哭声像玻璃碎片一样四处碾着他,在这张床上他几乎没有容身之地了。

  他知道他再没有别的办法可对付她。黑暗中,就着这裂帛似的哭声,他鞭策自己一跃而起,趴在了她身上,他像给汽车加油似的又使劲揉了她两把乳房,下面好歹硬了,可以发动了。可是他进不去,她下面太干了,干得像铜墙铁壁,连丝缝隙都没有。她没有声息了,在屡次试验中他的脸碰到了她的脸,他感到她无声地躺在那里却是在比刚才更汹涌地流泪,她的整张脸都是湿的,她在那无边无际地流泪、流泪。他把手放在她的眼睛上,想把那泪水堵回去,可是他的那只手很快就被淹没了,泪水从他指缝间涌出来。他简直像趴在一眼泉上汲水。

  他像被大雨浇透一样再没了心情,可是他刚要从她身上下去又被她死死抱住了,她一边抽噎一边哑着嗓子乞求:“和我做一次,就一次,好吗?”她一边乞求一边流泪一边揉搓着他下面,他也快流泪了,但是他知道他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进去,进去了才是对她的安慰,好像只要他一进去她就可以把他整个人都霸占住了。她才不会这么恐慌,这么神经质。

  为了接纳他,她几乎摊开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要给他一道永久免费的通行证,他什么时候想进去就可以进去。可是,他还是进不去,她那该死的眼泪还在不停地决堤不停地淹没他。他随手打开台灯,几乎要求她了,求求你不要再哭了行吗?灯光下他看到她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脸,脖子里也全是泪,再往下是那两只四处流淌不成形的大乳房。她使劲“嗯”了一声,伸手撕了一块卫生纸狠狠擦了擦鼻子、眼睛,然后,她肿着两只通红的眼睛,大义凛然地对他说:“我不哭了,来吧。”好像她是屠宰场上那只洗干净的牲畜,就等着他一刀子下来了。

  他也急于想进去,不是他多想要,而是,他知道,若不进去今晚便没完。可是他软了硬,硬了又软还是徒劳,果然,她的泪又出来了,她又一次无声地流泪,两道泪水在她脸上闪闪发光,像两把利刃对准了他。他不想再看,又伸手把台灯关了。她在黑暗中抽噎着说:“你吻我一下好吗?你都不吻我。就一下……你知道的,你不吻我,我是不行的……就一下,让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他没有说话,嘴唇也没有向她的嘴唇伸过来。她忽然再次大声抽泣起来:“你明明知道,你都知道,你就是不肯吻我一下,吻一下就那么难吗?”

  “我知道什么?”

  “你撒谎,你知道的,从第一天起你就知道,不接吻我根本不能做爱,我不是妓女,我得接吻,你不吻我的时候你根本就进不去。你早知道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和其他人不接吻又不是没做过。”

  她歇斯底里地哭号起来:“那不算那根本就不算,那是做爱,那就不是爱。爱一个人就是要接吻的。”

  “那你不照样也做了。”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把自己摊在黑暗中歪着头无声流泪,他的手碰到枕头,那里已经湿了一大片。他的眼睛一阵酸涩,泪差点也下来了。这个女人啊。他使劲掰过她的脸,终于对着那张湿漉漉黏糊糊的脸吻了下去。在他的嘴唇触到她的脸的一瞬间里,她把自己整个人都送了上去,忙不迭地,唯恐过时不候的。在找到他的嘴唇之后,她贪婪地吮吸着,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咽下去。她嘴里满是浓烈的牙膏味,好像刷个牙便挤掉了半管牙膏。他知道,为了迎接他,她恨不得把自己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这牙膏味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使他忽然便生出了很多蛮力,他一使劲,总算进去了。这次的任务好歹是完成了。他知道,只要进去了,哪怕只有一分钟,她对他也会感激涕零。

  她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便更紧地抱住了他,她紧紧地抱着他,好像生怕他会消失了,会忽然跑了。他在这馥郁浓烈的拥抱中几乎动不了,就像身上驮着一个人试图要飞起来一样,两具沉重的肉身压着他拖着他,只三分钟就结束了。他趴在她身上想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却发现她还是那么紧那么不顾死活地抱着他,他开始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他知道她又要说什么了。可是晚了,他根本拦不住她,她抽噎着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了三个字:“谢谢你。”他愤怒着,抓狂着,想大吼一声:“不说这句话会死人吗?”他没吼出来,泪却下来了。他趴着不动,静等着那两滴泪水自己风干。

  两个人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像两具尸体一样平躺在黑暗中。她的身体在黑暗中悄悄蔓延,试图向他偎依过来,他便坐起来,点了一支烟,靠在床头上一明一灭。他抽了两口烟之后还是开口了:“这次你打算待几天?”

  她慌忙说:“我不会待久的,就和你待两天,待两天我就走。”她急切地强调只要两天,似乎两天是不算数的,是可以被忽略的。

  “你那边也不扣你工资?”

  “我请假了,反正也不忙。”

  “你怎么老是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过来了?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谁让你不理我了。”

  “你跑过来又怎样?你觉得有用吗?我早和你说过了,不要再来找我,找我也没有用的。”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是的。”

  “你撒谎,我不信,你心里对我还是有感情的,我能感觉到。”

  “我原来是喜欢过你,可是现在真的耗光了。你这样每跑来一次我对你的厌恶就多一点,现在我已经很怕看到你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信……我不信……你刚才还吻我的。我知道,不爱是不能接吻的,我和其他人都不接吻的,就只和你一个人接吻……”

  “够了。你和别人又不是没睡过,睡都睡了,还一定要装作根本没接过吻,从来没有和人接过吻,这有意思吗?”

  二

  她啪地打开台灯,从床上一下跳了起来,她披头散发地半跪在床上,把下半身埋在积雪似的被子里。她的眼睛因为流泪太多已经肿成了两条缝,她向他探着上半身,两条缝里挤出的目光湿答答的,像狗的舌头舔在了他的脸上,殷勤地、急切地、讨好地、不顾一切地要舔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全身。她用一只手在胸口大幅度地比画着,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似乎随时准备着要把那里剖开,要把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地给他掏出来。她养的指甲很长了,半透明的指甲在灯光里闪着釉光,一把把匕首似的在肥腻的胸脯上划来划去,两只乳房跟着她的手势活蹦乱跳。她比画着胸前,探着头盯着他的脸,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送出去:“你不信?你不信我说的话吗?原来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么?你居然……不信我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接过吻?”

  “无聊。”

  她的两只手以更大更焦躁的幅度在胸口乱扒拉着,好像一定要在那里刨出点什么来,好像她全身都快着火了,唯有胸口那个地方能流出泉水来解救她。他看着她的脸,心里像塞满了石头,硌得他生疼,连他那只抽烟的手都跟着抖了一下。然而,在这种疼痛的薄膜下还包着另一种物质,它像蛋壳下一只正在成型的雏鸟,正渐渐长出爪子,长出嘴。正渐渐地破壳而出。他忽然认出它来了,他浑身一哆嗦,那薄膜下又是那种快乐,那种见不得人的诡异的快乐。每次痛到极点了,这种快乐便也会跟着现形。似乎它们是一母同胞。她的动作越剧烈,那快乐便在他心里长得越茂盛,它简直快要长成庞然大物了。他忽然明白了,其实是她用她的苦痛饲养了它。它在他的身体里喝着她的血长大了。可是他唯恐它会跑出来,因为在它的映照下,他会像一个被投射在幕布上的巨大剪影,他会觉得自己比它更凶残更阴森。果然是一个做打手的料,他再次害怕他自己厌恶他自己。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

  他大喝一声:“不要说了。”手又是一抖,一截红色的烟灰掉到了被子上,她也不顾手烫,低下头去急急摘掉了那截烟灰。她仿佛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简直是水火不进的钢铁之躯了。他愈加烦躁,转身碾灭烟头,对着她绝望地说:“我求求你,这次走了就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我对你这样的不好,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她还是那样半跪着,两只手还搭在胸口,她脸上已经没有泪了,两只眼睛肿得遮天蔽日,快要把整张脸淹没了,这使她看起来分外丑陋。她跪在那里喃喃自语:“我来看你是我自己的事,我需要它,你不懂吗?你不相信我吗?这么久了你还是不相信我吗?我和别人睡过觉那是由不得我,可是接吻不接吻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啊。”

  他冷笑一声:“由不得你?有人逼着你卖吗?”

  她哑着嗓子叫起来:“你不和他们睡你怎么活?十几岁我就开始养活自己了,我没有本事没有钱没有亲人,我什么都没有,他们看你年轻就要和你睡,你说怎么办?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她的声音忽然又兀自低了下去,就像绕过了一个激流险滩后忽然被搁浅了。她声音低低的,浑浊不清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向着一个神父忏悔,他就是站在她面前的神父,她忏悔着,一定要把自己从一汪血泊中解救出来。她喃喃地说:“可是,这么多年里我从来不和他们接吻,因为他们没有人爱我,我知道,他们只是要和一个身体睡觉。我和他们睡觉是因为我觉得那身体我早就不想要了,可是,我还可以给自己留着一个吻。”他鼻子里又是一声冷笑,心里的疼痛却更剧烈了,他忽然无比恨她,恨她要一直这样喋喋不休下去。可是她还在继续:“我一直在想,只要他是爱我的,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就怎样都可以……你能相信我吗?我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

  他不再看她,只说:“我们结束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她的目光从那两条石缝里榨出来,已经支离破碎了,可是她没有再流泪。她哑着嗓子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不爱了。”

  “你知道我心里是把你当成亲人的,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爱不起来了。对不起。”

  “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的声音猛地高起来,然后再次落下去,向深不见底的地方落下去,“你放心,我就只是来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我就是觉得不放心,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你看看你的桌子有多脏,你看看你的裤子开线了你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在路边给我摘了一朵花送给我?你不知道,我捧着那朵花,跟在你后面悄悄哭了一路。那时候我真觉得你像个调皮的小孩子啊,我就总想着,能为你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哪怕给你洗一次衣服做一次饭,我也会觉得安心一些。就算你真的不爱我了我也还是心疼你,我明天就走,我来就为了和你待一个晚上,待几个小时,我明天就会走的。只是现在……你再抱抱我好吗?”

  他的泪再也止不住了,那疼痛像一种刚刚酿好的毒药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流着泪咆哮起来:“你马上滚,马上离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这贱货,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下贱?你能听懂吗?你有一点点尊严好不好?算我求你了,你有一点点尊严好吗?”

  她跪在那里呆呆看了他几秒钟,像是在辨认一个水中的模糊倒影,终于,她认出是他了。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了。她不再说话,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地上,她在那里失魂落魄地站了几秒钟,看着自己脱下来的衣服却没有穿,好像她已经不认识它们了,它们是天外来物,她压根没见过它们。一分钟之后,她赤身裸体地向自己带来的那只大包走去,他看到了灯光下她那宽阔的臀部,死鱼白的大腿,像反射的雪光一样灼伤着他的眼睛,原来,这一切他已经是这么熟悉了,她一次一次跑来看他,他竟无法不熟悉关于她的一切了。她背着那只包,赤裸着,像个随时会化掉的雪人一样,向门口慢慢走去。在她即将打开门的一瞬间,他以飞快的速度跳下床,同样赤裸着,从背后抱住了她:“你这傻瓜。”他的泪落在了她肥腻的肩膀上,又顺着那肩膀向下流去,流去。

  他第一次见到纪米萍是在两年前了。那一晚一个朋友请他去一家夜总会,叫了两个陪酒小姐。其中一个是新来的,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穿着一件廉价的黑底白点裙,浑身上下到处是圆鼓鼓的,散发着一种肉质的荤腥。她就是纪米萍。她坐在那里,表情看起来有些怪异,表示她对所有的人爱理不理。她才喝了一瓶啤酒就把酒瓶往桌上使劲一撴,然后像个烈士一样大义凛然地对两个男人说:“我可是只陪酒不陪睡的。”另一个陪酒女低头偷笑,两个男人想,这女人怎么有点二百五。她看起来似乎酒量极好,一瓶接一瓶地往下喝。几瓶啤酒下去之后,她身上那层怪异的肃穆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从那道缝隙里探出一只触角来。她忽然对他抛了个媚眼,波光潋滟的,水红色的,职业性的媚眼,抛完后又向另一个男人也抛过去一个,以示她根本不缺这点东西。然后她坐在那里跷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咣当又喝下去半瓶。这个媚眼像枚大头针一样,穿过了苏小军的身体,使他忽然动弹不得。

  倒不是这目光多么妖媚,而是,他忽然觉得这目光像是从她身上拔起的一个塞子,有更多的东西即将从里面倾倒出来了。果然,又是一瓶酒下去之后,她呆呆地坐在了那里不动也不看任何人,像是突然在思考什么问题。几分钟之后,她带着一副被打扰了的不耐烦的表情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一个被迫中断了工作的伟人。她又喝了半瓶酒,然后对自己凛然一笑,就像在空气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好像感到包间里很热,便把领口往下撕了撕,于是露出了半个肥硕的乳房。两个男人的眼睛都落在了那半个乳房上,她感觉到了,对着空中笑着晃了晃身子,半只乳房也跟着她晃动。然后她看着他们,又抛来一个娴熟的媚眼。媚眼之后她赶紧又灌了一口酒,好像急于把刚才那媚眼压下去,仿佛她很厌恶它,都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又是整整一瓶酒,这瓶酒下去之后,她的表情明显开始呆滞,她呆呆坐在那里,好像正在空气里费力辨认着什么。苏小军坐在旁边像看一出话剧一样一直看着她的表情,她好像还是有点不相信那个抛媚眼的是她自己,她好像不知道该拿那个已经存在的自己怎么办。她的另一个自己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的目光松脆、零散、慌乱,像是忽然走失在了异国他乡。她似乎正在忙于探究自己的身份,在费力地辨认自己究竟是谁。

  他看到她那只放在大腿上的手正神经质地抽搐着,四个指头胡乱敲着大腿,像是正在弹一架钢琴。发现他在看她,她便举起那只手,做出燠热难耐的样子又撕了撕领口,这次,是一条很深很肥沃的乳沟被犁出来了,她自己在前面给他们引路。她不再看他们,只是挺着这道乳沟傲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她自己一手开发出了胸脯上这广袤的原野,就等着游客来参观了。

  她敞着宏伟的乳沟喝了一瓶又一瓶,不讲荤段子也不唱歌,只是恪尽职守地喝酒喝酒。喝完第十五瓶,她开始呕吐,不顾一切地排山倒海地开始呕吐,呕吐完之后她开始哭泣。哀哀地没有任何理由地开始哭泣,仿佛呕吐哭泣都是她自己的事,和别人没有半毛钱关系,她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游弋于其中。朋友皱着眉说今天怎么这么背。苏小军平日里最讨厌喝点酒就痛哭流涕的人,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们,但现在看着一个女人喝了酒痛哭流涕还是觉得别有风味,就好像,她的苦痛要比别的女人深,深很多,以至于根本无法从中把自己打捞出来,必得这样大哭才能让它们像盐一样析出来。他说:“今天先这样吧,我把她送回去,你看她吐成什么样子了,也就是个没酒量的。我看她不过是想借酒发发疯,也怪可怜。”

  苏小军打了一辆出租,上了车问她住在哪。她缩着脖子看起来迟钝寒冷,好像正踽踽独行在冰天雪地里,她指指这又指指那,苏小军叹口气,把她带到了一家宾馆。他指着房间里的那张床说:“今晚你就睡这吧,早点睡。”她迷惑地盯着那张床看了半天,忽然扭过头来,用浑浊不清的目光盯着他:“这是哪里?我到哪里了?”他说:“你喝醉了,回不了家,这是宾馆。”“宾馆?”她忽然咧嘴笑了,一边笑一边挣扎着蹒跚着又打出了一个媚眼,媚眼七歪八扭,像刚凿出来的石头,掷过来刺得他生疼。

  她指着那张床,媚笑着说:“你带我来这里,是不是想和我睡觉啊?”他看着她,不说话。她跌跌撞撞地游到了他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好像他是地球,她是卫星。然后她忽然又撕了撕领口,那条乳沟再次跳出来,殷实而肥腻,似乎正静等着人的收割。她用拉皮条的眼神瞅着他,然后独自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似乎这屋子里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她正和他们交谈,手舞足蹈。他听见她对着空气说:“每个男人都想和我睡觉,我就知道,你们都想和我睡觉。我在这个社会上已经混了五年了,五年啦你知道吗?我十八岁就开始端盘子做服务员,那时候就老有人会摸我的胸摸我的P股。他们都说我胸大P股大,真是个抗操的货。五年啦,我什么没做过?我做过传销,做过售楼小姐,卖过保险,做过保洁员,做过收银员,告诉你我什么都做过,但做什么都做不长。因为老有男人想和我睡觉,走到哪里都是这样。因为他们觉得我会贪他们的小便宜,比什么都好打发。就是睡了,给点小恩小惠就打发了,或开张空头支票也打发了……不睡白不睡。可是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要他们的钱,我不要任何男人的钱。为什么要他们的钱?难道我是只鸡?他们太小看我了,太小看我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三十块钱的衣服,如果我要他们的钱,我会这么穷吗?三十块钱啊。”

  他说:“睡吧,你喝多了。”

  她忽然跳到了他面前,嘴里吐着酒气,用迷乱的却异常明亮的目光看着他,她像神秘地耳语一样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这么容易就被男人睡了?你们每个人是不是都觉得我很下贱?可是你知道吗,我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接过吻,一次都没有。”

  像是怕他不认识一般,她比画出一根指头,表示那是“一”。她笨拙地晃着这根指头问他:“你说,接吻是不是比做爱更重要啊?就算他们把我睡了那又怎么样?睡就睡了,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被男人睡了就是亏大了?只有鸡才会这样想,因为她们觉得这个可以卖钱。可是我,你说我都没有和男人接过吻,我其实是不是还是个好女人啊?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啊?你说,是不是啊?”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了,她后退了几步,一P股歪在了床角上。刚才那点邪气的明亮烟花一般从她眼睛里退去了,她重新变得呆滞笨重,好像一枚常年浸泡在酒里的标本,苍白,死滞。她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刚才为什么要让自己装得像个妓女,我是不是装得很像?我只是习惯了,知道吗,习惯了这种和男人打交道的方式,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样和我打交道,从十八岁起,我就知道在这个社会上我是那个该被睡的人。我……只是习惯了,就像一个人习惯了吃一种饭。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还有男人会看上我,不管看上了我的什么。我还可以幻想,我在他们眼里还是有魅力的,我才能不那么厌恶自己,我才能一天一天地往下活……”

  他再也不愿听下去了,他粗暴地打断她:“不说了,你喝多了,睡吧,我走了。房钱我已经付过了,快睡吧。”

  他转身要走,她忽然冲过来拦住了他,她仰着脸,用狗一样潮湿的目光阻拦着他,不让他过去。她像狗怕挨打一样一边躲闪着他的注视,一边喃喃地喃喃地低语,像是生怕他听见了:“你要走……你一定要走吗?你是不是……还是觉得我太下贱了,啊?”

  他再不愿看她的目光一眼,他一把推开她夺路而逃。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宾馆。那个晚上出了宾馆,他一个人在路边蹲着抽了半包烟。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已是半个月之后了。他一个人去了那家夜总会,单点了她一个人。他想,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如果那样,这辈子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可是,几分钟后,她穿着一件白裙子出现在了他面前。她坐在他身边拘谨冷漠,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他咬开两瓶啤酒,递给她一瓶,然后,他就一口啤酒说一句话,像夹着花生米下酒。他说:“你还是干别的吧……干这个……不适合你……看你也没什么酒量……再喝那么多酒就是找死了。”

  “你就是想说这个?”

  “嗯。”

  他摸了摸他手上的那道伤疤,没有缘由地紧张,几句话被筛出来以后已经体无完肤了,这些话语的碎片在昏暗的灯光下落叶一般飘了一地,萧索颓败,似乎他和她正站在一片秋天的白桦林里,脚下的落叶一踩上去便会吱嘎作响。回头看看来路,已经被落叶淹没,他们没有来路也没有去处。她豪爽地用酒瓶子撞击着他的瓶子,说:“来,喝。”“来,再喝。”她又是一瓶接一瓶地往下灌,好像她此时是一块悬浮在水面上的木头,顺流而下,什么都不想,只求快快被河水冲刷到尽头或者干脆搁浅,被阳光暴晒而死。他知道,她大约是拼命想从他对她上一次的记忆旁边逃开。也许这么多天里,她胆战心惊唯恐会再次撞上他,怕他想起她的丑态。然而他还是残忍地自己送上门来了。她无处可逃。

  两个人虽然安静地坐在一张沙发上,其实却是一个在逃一个在追,逃的那个拼命想遮羞,想遮住自己的脸不让对方认出自己,追的那个却不遗余力要把脸凑上去,一定要把她看仔细了,一定要认出她身上的气味,如同一只猎犬。

  于是,她再次如愿以偿地喝醉了,再次笨拙地疯癫地躲在酒里不肯出来。他也如愿以偿地看到,在躲进酒精里的一瞬间里,另一个她还是借尸还魂了。

  三

  这次她跳过呕吐,直接开始哭泣,边哭边接着半个月之前的话题继续控诉,她接得天衣无缝,好像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彩排一样,唯恐生疏了。她继续控诉一个初中毕业生的艰辛,控诉这个社会:“你说让我做什么啊?我什么没做过?没人看得起我,没有人把我当人。以前我做超市收银员,一个月就八百块钱,每天下班的时候我就抢着买超市的烂菜烂水果,每天晚上就吃那些腐烂的水果,那些水果烂得流水生虫。你说我和一个捡破烂的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啊?我没上过大学,体面的事都做不了,哪里都不愿意要我这样的人,你以为我愿意像只鸡一样来陪酒吗?她们每天往死里喝,喝多了就给客人干。当然是要收费的。可是,我不。我偏不。我就不做收费的事。她们笑我给人白睡,说白睡还不如收费,我说我就情愿给男人们白睡,只要是白睡,他们就不会把我当成一只鸡……我就不是一只鸡。”

  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在背诵一首单调的儿歌。她对着空气狰狞地笑着,两只手挥舞着,好像急于和空气中飘过的影子打招呼,让它们快快把她带走,带她离开这个世界。她自己跌跌撞撞地转了几圈之后,忽然停下了,她似乎醒过来了一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丑态了,她知道自己又出丑了,于是她对着他羞涩地抱歉地笑。橘色的灯光下,她的笑容看起来纯净而温暖,羞耻而无辜,好像她忽然小下去了,小到只是那个小学时候邻桌的女孩,不小心被同桌的男生碰了手,便无地自容地想把那只手剁掉。

  为了遮羞,她又抓起桌上的一瓶酒往嘴里灌。他一把夺下,厉声呵斥:“不能再喝了!”她惊愕地看着他,似乎刚刚才注意到他的凶狠,她忽然看到了他手背上的刀疤,又是一惊。然后,她听话地低下头去,放开了瓶子,不再说话,好像又潜入了独自一个人的幻想。他带着她出了门,打上车,说:“我先送你回去,今天知道你家住哪吗?”她指着前面一条胡同:“就那,就那。”他皱着眉头,不相信地看着她:“这么近?”她振振有词,像是完全清醒了:“住得近了上班方便。”他指责道:“那上次你怎么乱指一通?害得司机绕路。”

  胡同太窄,出租车进不去,两个人下了车走进了胡同。这是一排很古老的平房,估计曾是哪个工厂的宿舍,已经被列入了拆迁的范围。胡同里荒草茂密,不时跳出一两只野猫野狗。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外来务工者。纪米萍在一间黑灯的屋门口站住了,她不开门,只冷冷地说:“你走吧,我到了。”他说:“我看着你进去。”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先走我再进去。”他提高了嗓门:“这到底是不是你家?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她低头掏出了钥匙,嗫嚅着:“开就开,干吗这么凶!”

  果然是她家。破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里面那团黑暗阴冷潮湿,好像正站在墓穴前面。她一伸手,啪一声把灯打开了。这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屋子,里面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木床,木床上铺着一卷单薄的军绿色行李。靠墙的地方放着几瓶化妆品,一面镜子和一把木梳,还有一本破旧的杂志。地上扔着一只大大的塑料编织袋,袋子敞着口,吐出了里面五光十色的衣服,像流出了一截肠子。靠门的窗台上晾着一排面包片,大约是怕发霉了。还有两只腐烂的木瓜。一只木瓜往外流着水,伤口里爬出了几只黑色的虫子。

  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却忽然一伸手关掉了灯。屋子咣当一声再次掉进了黑暗里。黑暗中他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坚硬的声音:“跟我走。”他不由分说,拽着她的一只胳膊拖着她出了胡同。她挣扎着:“去哪?又去住宾馆?我不去。”他不说话,把她塞进车里,直到出租车开到他楼下,他才说:“我家,上去。”

  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她知道了他住在哪里,也开始了此后一次又一次对他的突袭。后来他想,这是他自找的。她突袭他的理由永远是:“我要是和你说了你就不让我来了,你要是躲起来我来了都找不到你。”

  她穿着一件他的衬衣从卫生间出来了,光着两条白花花的腿。他注意到她的大腿根部很圆硕,有点像古代的三足鼎。她一边用两只手拼命往下拽衬衣,一边目光游移着,并不看他,最后她看着沙发说:“我就睡这吧。”嘴上说着,身体却并不动,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刚才那个位置。他伸手把灯关了,这样就看不到她的表情了。他躺在黑暗里说:“上来吧,上床睡舒服点,在沙发上睡不好的。”

  她又在黑暗里磨蹭了几分钟才爬到床上来,睡在了他身边。两个人都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因为小心又变得加倍粗重,好像这黑暗里睡满了打呼噜的人,拥挤,嘈杂。很久她都一动不动,他疑心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便有点懊恼又有点惊诧。他惊诧的是,他这样的人,也是吃喝嫖赌惯了的,睡个女人根本是小菜,可是对这个女人他却怎么都不敢碰。

  他眼前再次浮现出她那道深犁过的乳沟,那里是够肥沃的,他又想起了她往下撕领口的动作,好像要敲锣打鼓急吼吼地给自己打广告似的,急着要和男人们分享她那里有什么样的宝藏,怎么还没有人去开采她。还有她的臀部,是够宽阔的,怕是一个人都抱不过来,怪不得她那么自豪自己的这两样东西。大约也是因为身无长物,只有这两件东西还拿得出手。他下面已经很硬了,独自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几欲先走。可是他忽然想起了从她嘴里说出的那两个字:白睡。这两个字像咒符一样箍着他,他忽然便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惧,好像睡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陷阱。他便继续一动不动地躺着,由着下面软了硬,硬了又软。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下面。他一惊。接着他听见黑暗中传出一声甜腻的夸张的巧笑,因为用力过度反倒像未熟的橘子,涩而硬。她又抓了两下,像在鉴赏什么宝石的硬度,然后他听见她边笑边说:“我还以为你真不想要呢。”他无语。她一定要在他头上别个标签,他也不能再拔下来扔到地上,否则就有点太不识抬举了。她接着在被子下面调戏他,手指从他那里出发一路游到了上面,娴熟有序。他咬着牙想,可能每个男人去了她手里都不过是流水线上的产品,她对他们完全一视同仁,用相同的程序来处理每一件产品。她要求他们睡她……既然这样。他在黑暗中翻身而起,压在了她身上。

  他刚把嘴唇凑到她胸前,便听见她郑重而严肃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太煞风景了,他趴在那里又动不了了。然后,他又听见了更惊心动魄的话:“你爱我吗?”他在黑暗中挣扎着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可他无法看清楚,只看到她黑黢黢地躺在那里,杂乱无章地庄严肃穆地躺在那里,有如一处倒塌的烈士纪念碑。他想翻身下去,忽然间却感觉到她捧住了他的脸,她倔强地像发高烧一样又呻吟了一句:“你爱我吗?”他垂下头去,睡这个女人太费事了。尽管她自己假装得那么简单,好像睡她比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简单。他趴下去,脸贴到了她的脸上,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她早已经满脸是泪了。他心里忽然就一痛,他就着这生鲜的疼痛,在她耳边说了一个字:“爱。”说出来他忽然又有些后悔,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她的脸上更湿了,眼泪正滔滔不绝却又寂静无声地在她脸上奔流。她努力想装出正常的声音,却还是哽着嗓子说了一句:“那你能吻我一下吗?”他在黑暗中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向她的脸俯了下去。几乎是在他的嘴唇碰到她的第一个瞬间里,她便像蚂蟥一样牢牢地吸住了他。她用尽全力在吮吸他的嘴唇,好像她已经干渴了一万年了,她太需要一点水分的滋润了,为此她几乎愿意丢掉性命。她不顾一切地吮吸着他的嘴唇,他的舌头,他的牙齿。她嘴里的酒气犹在,这让他觉得有些眩晕,有些恶心想吐。他极力坚持着,像在参加耐力比赛。她还在哗哗流泪,像水库决堤,再也无法收回去了。

  他只觉得自己周身被她的眼泪和唾液包裹着,他周身也变得湿漉漉了,他们两个人像是一同掉进了河里,像两个即将溺死的人。他们的嘴唇终于分开了,他却已经被吸得精疲力竭,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做爱。她湿答答地躺在他身边,不再摸他,却又说了一句:“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他觉得无端地被她加冕上这样一顶金碧辉煌的帽子有点消受不起,却又有些得意,还有些悲凉。平日里他的职业无非就是打打杀杀帮人追债,多少年里都没有人用“好人”两个字来形容过他了,以至于总让他觉得她说的并不是他,而是这黑暗中另有其人,还有第三个人横亘在他们中间做替身似的。这种纵横交错的复杂让他愈加疲惫,好像忽然误闯进了一处时光深处的迷宫,一时间,他兜兜转转也找不到出口。然而,她并没有罢休的意思,他听见她哽着嗓子又说了一句更具有杀伤力的话:“今晚你就不想要我吗?”

  不和她睡就是看不起她。正如她所自豪的,她可是向来给人白睡的,她认为这是一种美德。起码是她与妓女的最显著区分,她挣扎着一定要向他证明,她绝不是妓女。那他就必须白睡她。她的手又伸过来,在那里抓了几下,他再次被迫坚硬,他决定成全她,他打算成全她那点可怜的骄傲。那就得睡她。

  可是他再一次崩溃,他进不去。她那里干旱异常,几乎没有一滴水,他根本找不到进去的路。成人之美的欲望诱惑着他,做好人的责任感也胁迫着他,他便义不容辞,失败再尝试,尝试再失败,周而复始,却死活找不到一点裂缝。与他的崩溃交相辉映的是她那兀自鲜艳挺拔的骄傲,她躺在那里,用略带自豪的口气重复着:“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看是不是,我不是鸡,不是谁想睡我就能睡得了的。”她好像正在用一系列的实验来证明她伟大的科研成果和辉煌特性,结果仍然证明她是真理。为此她不能不自豪,甚至已经有点近于炫耀了。

  他再次气馁,准备败下阵去,然而她还不肯罢休。她忽然更紧地抱住了他,死死抱着他,唯恐他跑了。她又开始流泪,又开始遍地潮湿,她就着他的耳朵呻吟:“说你爱我,告诉我你爱我,这样我才能变湿。快告诉我,你爱我。叫我宝贝、宝宝、乖乖、傻孩子、傻丫头,快叫我啊。”她好像在一边哀求,一边身体力行地向他传授如何进去的秘籍,而他真是在当场学艺了,而且是现学现卖。

  他不肯说,她的泪水再次汹涌,几乎要把他淹死了,他终于哽着嗓子,如含着一块鱼骨头一样在黑暗中呻吟出一句:“爱你,我爱你。”她继续鞭策他:“再告诉我,多告诉我几遍,说你爱我,你是爱我的。”他机械地接受命令,像复读机一样重复她刚才的录音:“爱你,爱你,爱你。”

  她终于湿了。她再次捍卫了她的真理。

  这次做爱中流泪的不是她,是他。

  这只是一个开端。此后他们的做爱必得有一个冗长的接吻来开头,简直像一把开山劈石的利斧,无往不胜。中间还必须点缀着一些夹生的不辨真假的情话。爱。喜欢。爱吗?真的爱吗?他开始的时候并不吝惜这些词语,倒不是不值钱,而是把它们施舍给她的时候,他多少觉得心安,甚至觉得替她高兴,好像替她丰收了一样。似乎这话一说出来便是真的了,真的有人在爱她。真的有人是因为爱她而和她做爱。

  到后来,次数多了,他渐渐有些烦了。因为她每次来找他的时候都不打一个招呼就跑过来了,搞得像突袭,不像要给他惊喜,倒像是要存心捉奸一样。他是她的。她给他这种暗示。因为他愿意吻她,因为他说过爱她。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跑来敲门。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她又辞职了。她不再做陪酒女了。他知道,她的意思是想告诉他,她为了他辞职了,她为了更贞洁更伟岸地对待他,再次辞职了。她满脸放光,有如莲花盛开,一副已经重新做人的欣喜。他忽然就感到很厌烦,她在以这种方式向他施加压力,仿佛在告诉他,她是为他辞职的,她再一次没有了饭碗,为了他。所以,他是要对她负责的。负责,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不错,她是给了他一些成就感,他让他在自己十恶不赦的壳子下挖掘出了另一尊自己,文物似的自己,那个自己貌似好人。这让他遥想起很多往事,在那些如烟的往事里,他确实曾是个好人。其实他从小喜欢哭,心肠并不硬,看个电影也能看哭,见个乞丐就要给钱。他忽然悟到,其实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保留着这样的习惯。他正在施舍她,所以她对他感激涕零。根子里的东西真是顽固,烧不尽砍不光。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辞职了去做什么?”她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低声说:“还没想好,慢慢找个工作吧,正常一点的工作。”她又是一副随时要立地成佛的架势,仿佛此前她真的是身在地狱,污浊不堪。她急吼吼地要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于是,她投奔到他这里来了。因为,她大约觉得他爱她,或者爱过她,再或者,愿意爱她。有了这点东西垫底,那她来找他就是正大光明的了。

  可是他并不想无限期地收留她。因为他还不想结婚,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就算他哪天真想结婚了,也不打算找她结婚,她只适合怜悯不适合结婚,甚至,她都不适合做爱。这个变了形的贞洁烈妇。

  但他不能告诉她她的无用。因为他深信本质上他真的还是个好人,就算他偶尔会因为业务把欠债的人打断一条腿。

  她自己跑来的次数越多他越是厌烦,就是她躺在他身边,他也不打算去碰她,更不用说接吻。她一次又一次地怯怯地像挨打的小狗一样问他:“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是不是开始烦我了,啊?你还爱我吗?”

  他忍住不去看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有蛊,看了他便心软。他终于硬着心肠说:“是的。”她不愿相信,继续像无辜的迷路的小孩子一样看他,一遍一遍地问他:“你真的不爱我了吗?”他开始咆哮:“是的!是的!是的!要我说一万遍吗?是的,我不爱了!”他不能告诉她,他从来就没有爱过她,他只是收留过她怜惜过她。那怜惜是真的,那收留也是真的。

  她泪如雨下,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步履踉跄。他喝住自己不要追过去,追过去就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包袱了。又过了几天她发来短信,说有人帮她在大同找了份工作,在矿务局的办公室里打打杂,很轻松,工资也还不错。她要一个人去大同了。他回短信:多保重。她没有再回一个字。

  他以为她就此就要消失了,甚至有点懊悔当初应该对她再好一点。她走了,倒是把目光给他留下了。那挨了打的狗一样的目光,真是具有原子核的威力,久久辐射着他。

  四

  然而他发现,他已经被她下蛊了。

  天快黑了,他一个人走在街上,一片灯火忽然钻进了他的眼睛,天上的盛世一般。女人们穿着裙子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个女人和他有关系,就算他现在就和她们做爱了,也还是没有关系。事实上,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如一个气泡悬浮于他们之中,没有人能看到他。他在路边抽起一支烟,忽然就想起了那个远在大同的女人,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正被夹裹在人群中,她正在寻找下一个猎物。再下一个男人再下下一个男人的时候,她是不是还是先把腹腔里录制好的磁带先放一遍,不厌其烦地放给每一个男人听,唯恐漏掉一个?世上的每一个男人都可能会拯救她,都可能是她闪闪发光的救世主。你想和我睡觉吗?我不是鸡,不要以为我是一只鸡。你能抱抱我吗?对不起,我做不了爱,你能吻吻我吗?你爱我我就会变湿。你不想要我了吗?啊,不想了吗?

  抽完一支他又点起一支,在路边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她留给他的那些目光。他突然发现,那些目光他其实一直就随身佩戴着,像一件诡异异常的配饰,触着他的皮肤,硌得他疼痛,却也让他欢愉。他朝夜空中慢慢吐着烟圈,把那些储藏着的女人的目光倾巢放出,由着它们像风中落花一样落在他脸上,身上。忽然,他哆嗦了一下,它们仍然带着武器的威力,每次碰到它们他都像在受刑。可是,再往这种刑罚的深处走,顺着这种疼痛的脉络再往里走,便是柳暗花明了,这时候他会忽然感觉到一种欢愉,一种隐秘的不成形的欢愉,若隐若现,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一种欢愉。它因为和疼痛掺杂在一起不可分离而显得加倍妖媚加倍明亮,如雌雄同体。是的,他必须承认,他其实一直享受着她的目光。她越是像狗,他便越是享受。如服了辛辣无比的芥末,虽然涕泪交流,后面却是加倍的舒泰。

  在她的目光中他仿佛成了一尊天神,隐去了真身,他住在天上遥远的国度里,他凌空而下,只要一个吻就能把她活活带走。虽然她也知道再接下来,无非还是要跌到地面,更加心力交瘁,却还是愿意被那一个幻影带走。这么多年里他活得像一粒沙子,却不料有一天他在她这里做了回国王。

  烟头烫到他的手了,他一惊。忽然为刚才的得意感到羞耻,这种羞耻再次让他觉得债台高筑,觉得是他欠了她。他掏出手机终于给她发了条短信:在那边还好吗?她的短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回了过来,以至于让他疑心她像个猎人一样静静埋伏在手机那头,随时准备着捕获他的任何一点信息。她说:我每天都在等你的短信,晚上睡觉都不敢关机。她把自己说得像个地道的应召女郎。他再一次不能不得意,这种见不得人的得意像蛇一样阴凉地从他身上心上爬过。与此同时,他又觉得欠的债更多了些,他便给她回短信:我也想你。短信发出去他感觉轻松了些,似乎这短信携着他的债务一起发射过去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他刚走到自己家门口就发现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在等他,是纪米萍。她都没和他打个招呼就自己从大同跑过来了,反正她知道他住哪,即使他不在她也大不了守株待兔就是。震惊之余他有些后悔昨天是他先撩逗了她,给了她可乘之机。她大约也觉得不请自来有些心虚,瑟瑟地从那个角落里站起来,蜗牛一样背着一只黑色的大包,她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像个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你怎么跑过来了?不用上班?”他唯恐她张口又告诉他,她再次辞职了。

  “这几天不忙,我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她重重强调了她随后就会走,以便让他宽心。大约她心里也为自己感到羞愧,好像突然跑过来是来做贼的,都见不得人。

  “怎么过来的?”

  “坐火车,七个小时,慢车。”

  “有座位就行。”

  “站过来的。”她嘴角往下撇,带着点邀功请赏的悲壮。

  他不知道下句该说什么,便开了门,让她进去。屋子里好多天没有收拾过了,她不请自来,他没有时间提前收拾,不过就算他提前知道了他也不会为了她收拾打扫。他努力按捺住那三个慢慢爬过的字:不值得。尽管还有更多感情压在这三个字的上面,但它们照样活了下来,可见生命力之顽强。她一进屋便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这么乱啊,你这衣服都多少天没洗了?你看看这桌子上的土有多厚。”

  她的声音听起来丰富得近于富丽堂皇,歌剧一般,正好掩饰她在门外的萧索。他微微一笑,由着她。她卷起袖子开始扫地拖地擦桌子椅子洗衣服擦洗厨房。他听见她在厨房里一边刷盘子一边唱歌,好像她此时真的是个快乐的主妇,无比享受这样的忙碌和琐碎。她端着一杯茶出来,递给他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她又在习惯性地谄媚。她在感激他所赐给她的主妇的忙碌。

  她真是勤劳能干。房间迅速被打扫得窗明几净,衣服已经挂在阳台上滴着水,像一只荒唐的时钟在尖锐地滴答着。已经没有什么活可干了,她还站在那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她大约知道他心里在感激她,只想把这感激的药力发酵得久些再久些,储存起来才好。他看着明晃晃的屋子再次感到了一丝恐惧。忽然觉得自己此时正站在一座教堂里,而眼前这不顾一切忙碌的女人也多么像一个最虔诚的修女,一心来拜谒上帝。可他知道她真正在拜谒的并不是他,他只是一个替身。其实对她来说,哪个男人都可能是这个上帝的替身。

  他不由得再次鄙视她。他听见自己说:“以后不要这样不打招呼就跑过来,你好歹提前说一声。”

  她低着头,完全是做错事的愧疚:“你不在我也可以等你的。”

  “你赶紧回去上班吧,小心又丢工作了。”

  “你放心,我不会待久的,我待两天就走。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我不放心你。”她说着又偷偷瞟了一眼他手上的伤疤。

  他心想:不放心?把他当瞎子聋子残疾人?

  她住了两晚上,他们做了两次爱。仍然是那套铁打的程序,她说:“抱抱我,吻吻我。”然后一遍一遍地问他,“你爱我吗?爱吗?爱吗?”在得到回答之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流泪流泪,然后他终于允许被进去了。此时他已经精疲力竭最多三分钟完事。简直有损于他的尊严。他诧异于怎么之前会有男人想和她做爱,如她所说的每个男人见了她都想和她睡觉,如今想来也大约是她的一种幻想。但她看起来并不在乎做爱做了多久,她真正满足的是他的这种疲惫和诧异。她好像在不厌其烦地向他卖弄:“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说的是真的吧,我其实就是个烈妇,别人是装烈妇我是装鸡。懂了吗?”

  第三天一大早她背着那只大包走了,没有再赖下去。他以为此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没想到,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他再次在自己的门口看见了缩成一团的纪米萍。

  “你怎么又来了?”他真正想说的是:“你他妈的怎么又一声不吭地跑过来了?”

  “我想你了,就想见你一面,见见你我就走。”

  “你为什么就那么想见我?”

  “因为你喜欢我爱我。”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不了不了,你能听懂吗?”

  “我能感觉到你还是爱我的。”

  “真的不爱了,真的。我们结束吧好不好?你以后再不要来找我好不好?”

  就在楼道里,她趴着门框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求饶:“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以后来的时候一定告诉你还不行吗?呜呜……我是真舍不得你啊,只有你对我好过。就算你不爱我了那也没有关系,我只要能来看看你帮你做点事情也就行了。你看看你身上的伤疤,你连洗衣服都不会,也没有什么亲人,呜呜……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一个小孩子,你一个人怎么过啊。我就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看到你过得好了我就放心了。”

  他想说,我一个人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死掉。可是他说不出口了,他抱住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人,叹了口气,把她抱到了屋里。她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生怕他把她扔下,再扔进黑暗的楼道里。

  坐在桌子旁,两个人各抱一瓶红酒,红酒已经下去一半了。灯光昏暗,把两个人照得像两只古董,好像摆在这里已经有一千年了。纪米萍把腿搭在桌子上,两手抱瓶,又灌了一大口。他发现她喝酒非常功利,直奔一个目标而去,就是喝醉。至于喝什么酒并不重要。一旦喝多她就达到目的了,然后像被催眠了一样开始哭泣开始一股脑地往外倾倒倾倒,恨不得把心肝肺全给人倒出来。大约她还是体会到了这其中的乐趣,正因为深谙其味,便越发贪得无厌。

  他说:“哎哎哎,喝慢点,事先和你说好,喝多了不要再哭行不行?你不知道一喝酒就哭有多傻逼。”

  “我本来就是个傻逼。”

  “你确实是个傻逼,不过我也是。你今年才多大?二十三?二十四?我又不会和你结婚,你这样缠着我有意思吗?”

  “你真的烦我了吗?”

  “我们已经完了,真的完了。你能以后不来找我吗?”

  “不能,因为我爱你。”

  “你怎么知道你爱我?你可别告诉我你就我这一个男人。”

  “和其他男人都不算,我和他们都没接过吻。”

  “又来了,真的,我没法和你在一起了。”

  她凛然一笑:“爱你就一定要和你结婚吗?”说完又灌了一口酒,喝得猛了,又吐出来半口,挂在嘴角鲜血似的。大半瓶酒下去了,她两只眼睛已经开始发直,木木地看着前面一团空气,好像真正和她说话的人正在那里面。

  他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里有问题。还喝,快不要喝了。你喝多了就吐,也不觉得难受?”

  “难受,当然难受,最难受的时候三天不能喝一口水,喝什么吐什么。可是,越是难受才越是觉得快乐。”

  “你脑子是不是真的进水了?”

  “放屁,你才进水了。你不要以为我就不是人,你一次次地骂我羞辱我我不是听不懂,可我还是会摇尾乞怜,还是会一次次跑来找你,因为这感觉让我心里太疼了,所以我反而对它有了依赖。就像我愿意依赖着你,不管你爱我还是不爱我了,我心里都愿意依赖着你的那个影子。依赖着一个人,我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

  他明白了,他对她来说根本不具有肉身。

  她在对着那团空气说话,一边说她一边异样地笑着,她的目光还在往上升往上升,仿佛她整个人都要随着那缕目光飞起来了。她脸上有一种巫师的神秘,仿佛她是一炷被点着的香,她正化成一缕青烟去祭祀那庙宇中的神像。

  “可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稀罕。我从来没说过要和你结婚,只要你还让我爱你就够了。”

  她的舌头已经木了,转不动了。眼泪又开始唰唰往下流。他不得不扔掉瓶子抱住了她,她流着泪说:“你再叫我一声‘傻孩子’好不好?我喜欢听。”他叹着气,低低地唤她:“傻孩子,傻孩子。”

  他知道事情不会结束的,他知道她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果然,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在自己门口看到不请自来的她,大大的黑色挎包,一身的火车味。简直像一棵长在他门口的怪树。砍掉就会自己再长出来。

  他越来越恐惧于看到她的到来,她彻底被她的自我意识催眠了。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愿醒过来。大约是因为一旦醒来,她又不得不奔赴于找下一个男人的途中,她早已经怕了,所以情愿不醒,一直不醒便也是一种自在。用她的话说,怎么活都不过是这几十年,耗尽了就好。可是,他无法压制这日益茂密的厌恶,他感觉自己简直是活在她的监控之下,他的每一天都得对她打开,他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抽屉都被她收拾过清理过。他的一切像被解剖的尸体一样,每个角落都被她一览无余。

  她又打来电话,他不接。他下定决心不再接她的电话,他要强制结束。见他不接,她便一个接一个地打,连点空隙都不留。他怀疑她在那边根本就不是在上班,倒好像是在专职给他打电话。他被铃声搞烦了,使劲摁掉,这一摁向她证明了他是在电话跟前的,于是铃声愈发反弹。无论他走到哪,那手机都一路唱着唱着,好像他随身携带着录音机正在放音乐一样,引得人们纷纷侧目。他调了静音,随它自己唱去。过了一个小时,他战战兢兢地往手机上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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