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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金山寺

  尤凤伟

  当是一种职业性警觉,宋宝琦即使沉睡中也会被一声短促细微的短信振铃惊醒,且懵懂状态中反应准确无误——一把从枕边摸起手机且对准位置:“您好,您好是哪位?”

  “短信短信!”身边的老婆比他更神,黑下有风吹草动她总是先知先觉且头脑异常清醒。接下来男人把手机举在女人面前让她念。这也是常态,之所以如此,一是他不用找眼镜,省去一通麻烦,另外,也是最具实质意义的:他现阶段外面清爽,无暴露隐私之虑,乐于顺水推舟自证清白。

  老婆念:“僧人要出事!”

  迷蒙中一惊:“什么?什么?”

  老婆又念一遍:“僧人要出事!”

  他翻身坐起,一把抓过手机,又迅速从床头柜上摸出眼镜,他看到的信息与老婆念出来的无异,不由自主“啊”了声。

  “僧人是谁?”老婆问。

  “嗯,同事。”他含混地说。

  他没再睡着。

  上午,市府召开文教口领导干部碰头会,贯彻省府刚召开过的文化体制改革会议精神,作为市府大管家的副秘书长宋宝琦,可以说这是他的会,马虎不得,所以诸事亲力亲为,不敢在领导眼皮子底下出纰漏。直等到分管文教口的钱副市长开始对着麦克讲话,他才松了口气,思想在瞬间开了小差,回到那条让他心里一直不安的短信上。他晓得发短信的人此时也在这间会议室里开会,像其他与会者那般正襟危坐,在事先发下的讲话稿上装模作样地描描画画,心里实不知在想什么。他冷不丁想到,此时该人想的怕也是“僧人要出事”这桩事吧。该人与僧人是党校同学,也是好友。以他所知,本名尚增人的僧人党校毕业后不久升为县级丹普市市委书记,而会场上的“同党”李为则升为大市文教局书记兼局长,两人来往密切。而今,尚增人在书记任上出事,难说不会挂拉着其同党李为。他不由为李为担起心来。

  一上午的会。会毕作鸟兽散。这时他收到李为发来的短信:我在车上。他心里立刻明白。

  由舞蹈演员转行为司机的小马将他俩拉到海边一家菜馆,李为让小马回去了。这里他们来过几回,店不大,清静,菜品亦不错,重要的是环境,窗下便是海,海天一色,浪拍沙滩。正应店名“涛声依旧”。

  不等酒菜上来,宋宝琦便迫不及待地问李为:“消息确实?”

  李为点点头:“来自纪检委。”

  宋宝琦其实也想到消息出处是纪检委,这类事纪检部门是正头香主,这说明他那里面有熟人,他问:“问题严重吗?”

  李为说这个不晓得,不过要一般般人家也不会管。

  宋宝琦问:“僧人他听没听到风声?”

  李为说:“好像没有,前几天还兴高采烈地来电话,说他亲手抓的一个大项目已竣工,各方面都满意,很快要举行剪彩仪式,要我去参加,对了,他还让我告诉你,到时请你也去。”

  宋宝琦说:“这样,那就是还被蒙在鼓里。”又问,“什么时候对他采取行动?”

  李为说:“这,属高度机密,人家哪会讲?按常规,确定了就不会久拖,怕夜长梦多。”

  宋宝琦心想也是的。

  服务员送来酒菜时,两人打住话头儿,同时把眼光投向窗外的大海,海景美不胜收,然而他们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唯一片茫茫的蓝。

  服务员离去,李为端起满满一杯啤酒,仰脖灌进肚里,把嘴一抹,吐出一个字来:“操!”

  宋宝琦看看李为,没吱声。

  “还不到一年啊。”李为感叹说。

  宋宝琦能体会李为的意思:僧人尚增人就任书记不到一年时间就出事,太过急切。他仍未吱声,只在心里道:不是有句话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吗?不过客观上讲,上任一年出事尚属正常,某市一交通局长上任还不到两个月便被“双规”,而僧人还没那么快。尽管这么想,他心里还是替僧人惋惜。依他的条件,仕途上还是大有作为的。不想前程就这样断送了。

  两人喝了一会儿闷酒。李为突然问:“这一两年你和僧人走得近吗?”

  他看了李为一眼,惊讶于他怎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哪怕再弱智,也会猜到其潜台词:僧人出事会不会牵连到他,就是常说的“拔出萝卜带出泥”。当然他也晓得李为是出于好意,出于对他的关切,否则也不会深夜发短信,更不会冒昧地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对着李为摇了摇头,说没有远近这一说。

  “是吗?”李为思忖说,“但,你对他是有恩的呀。”

  指向似乎更明确了。他没反驳,因为李为并没有说错,自己确实对僧人是有恩的,这恩就是帮他坐到书记的“龙墩”上。这个李为是始作俑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年多前,作为市府办公室主任的他在丹普市副书记任上挂职已经快三年,恰这时,市委鲍书记调任大市任副书记,按常规市长孙广德会填充这个空出来的位置,成为书记,但他的年龄到了“杠杠”上,没戏了。在这种情况下,市委市府居副职的,许多人都盯着这个位置,思谋着能上位。一时间各种传闻飞扬。不久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副书记尚增人,另一个是来挂职的他。而他对此无动于衷,挂职官员属“飞鸽”干部,期满便打道回府,即使要提拔也是回去后的事,所以他不当回事,每当有人在他面前说到这件事,他也是一笑置之,不入心,倒有些隔岸观火的心态。

  事情常常这样,愈是没有念想,最终就愈落在你头上。一天李为打电话给他,说已得知市领导倾向于让他接手书记一职,干一届后再回大市。李为又说自己要到丹普出差,到时一聚。当时他不晓得李为是为何而来,但能聚一聚也是高兴的。到达的那天晚上,他与尚增人尽地主之谊,宴请过程并未涉及书记职务话题,饭后他与尚一起把李为送至宾馆,尚率先告辞,他留下与李为说话,很快就说到主题上。李为问他对留下任书记有何考虑,他说他没思想准备,也没认真考虑。李为点头说:“根据你的情况,回大市也会升任正局,所以在丹普干不干书记无所谓,而这一职对僧人却大有所谓。下面竞争激烈,机会稍纵即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所以他让我与你商量一下,看能否把这个机会让给他。”

  其实不等李为把话说完,他就明白李为此行是专程为尚当说客,让自己把到手的书记一职让给尚,让尚成为丹普一把手。他晓得,通常情况这是很扯淡的事,不过就自己的实际情况而言,李为分析得对,挂完职回大市升正局是手拿把攥的事,而尚就不同了,也许这是他升迁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正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作为两人共同朋友的李为才能开这个口。于是“理解万岁”这句话在这里就体现出来。他理解尚增人,也理解李为。他当即表示同意,这事就谈完了。不久市委组织部来人征求他的意见,他首先对领导给自己的信任表示感谢,后又以孩子即将考大学需要回去照顾为理由,婉拒了这次提职。来人又征询他对尚的看法,他毫不吝啬地说了一通好话。尔后的事情也如他所料,尚上位。从这一点看,也确如李为所说对他有恩,甚至可以说恩重如山。只是世事难料,尚履新不到一年便出事了,仕途一败涂地。李为的责怪也在情理之中。不仅李为,他自己也难以接受这一现实。他叹口气:“僧人走到这一步,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一把手,过去叫父母官,现在叫老板,想不走歪都难啊。”

  李为苦笑,说:“论究起来倒是咱俩害了他,让他上了位,为主一方,就急于搞出政绩,弄个什么丹普世纪园大工程,这你知道,人人都知道工程是个大泥沼,没有提着头发飞过去的本领,谁能逃得脱?”

  他说话是这么说,可一旦摊上事,这些就不能论究,只能按倒霉处理了。

  李为把杯子往桌上一磕,脱口说他自己倒霉,别人也要跟着不清爽!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都知道李为与尚增人过从甚密,在某个范围里他也讲过帮尚上位的事,尚出事,自然会有人把眼光盯向他。回到刚才李为说他对尚有恩的话,这不就是把眼光盯上他了吗?当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担心,以他与李为的交情,这他能肯定。

  他说:“李为你放心,我和僧人之间没啥事,要说有只一桩,春节他请我去丹普寺院烧香,回来时他让人在车后备箱里放了几盒当地特产,有海参海米鲍鱼,他要是交代出来,我承认,上面要撤职就撤职,要入刑就入刑……”

  李为淡淡一笑,说:“这点儿事在咱这里,肯定不会追究。大家还不会相信,会讲帮这么大的忙,仨瓜俩枣打发了,太不靠谱。”

  实际上这也是李为对他讲的话,李为不大相信尚能如此不讲游戏规则。他很想问一句:尚又是咋样向你报恩的呢?讲恩,你比谁都大呀。牙关一咬,终是没说出口。须知这是最隐秘的事体,特别在这关口。

  李为突然发现了什么,盯着宋宝琦面前满满的酒杯,问:“你咋不喝了?”

  宋宝琦说下午陪李市长去保税区视察,哪敢多喝。

  李为调侃:“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还是早些当上一把手吧。”

  他回句:“别忘了利益与风险共存啊。”

  李为哑然。或许想到了尚增人吧。

  回机关的路上,宋宝琦感到身心轻松。庆幸尚增人没把他的帮忙当回事,这让他得以清爽。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叫门啊!

  在保税区吃了晚饭,宋宝琦与谭秘书一起把市长送回家,回到自己家时,中央一套刚播完晚间新闻节目。许是与市领导夫人的身份有关,安安愈来愈关注国内外时讯,晚七点、晚十点的两栏新闻是必看不可的。宋宝琦应酬回来常常看不到,安安就补课似的把当天的重要新闻大事转述于他。其实这时醉意未消的宋领导唯见她嘴唇翕动却听不见声了。

  今天他喝得不多,有心事。自然还是为僧人的事。他认为如果李为的消息确实,李市长一定会知道。“双规”一个中层干部铁定须经常委会拍板。视察过程中他一直寻找与市长说话的机会,却苦于区里一大帮子人的前呼后拥,根本寻不到空隙。直到饭前见市长一人在大堂吸烟区吸烟,便赶紧给自己点上一根凑了过去。他怕再有人步他的后尘,赶紧开口说:“李市长,有件事需向您请示,下周丹普新落成的世纪园要举办剪彩仪式,您去吧?”李市长连想都没想说不去。他赔小心说:“丹普那边……”李市长打断他:“丹普那边,不就是尚增人嘛!他开他的庆功会是了,我没空。”他住口。也无须再说什么,市长明显的情绪化已说明了一切。

  此刻,他将自己的情绪带进了家,打开了闸门:“僧人完了,完了。”

  安安问:“僧人是谁?”

  他说:“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

  安安对上了号:“他完了?怎么完了?”

  他说:“怎么完了?要‘双规’。”

  安安问:“为啥?”

  他说:“还用问?”

  安安问:“事大吗?”

  他说不大也不会动他。一两个亿的大工程,他掌控,人家拿钱砸,还不往死里砸!

  安安就不再问,给男人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

  宋宝琦问:“年初一从丹普回来都带了些啥玩意儿?”

  安安脸上现出惊色:“怎么,挂拉上咱了?”

  宋宝琦不耐烦:“到底带回了啥?”

  安安说:“哪记得过来,没那么好脑子。”

  宋宝琦说:“别的我不管,只丹普回来带的,还在不在?”

  安安说:“应该在,年前把储藏室清理了一次,该送的送,该丢的丢,年初一才从丹普带回来的,不好处理,应该还在那儿。”

  宋宝琦挥挥手:“快去看看。”又说,“全部拿出来。”

  盯着安安提溜在茶几上的僧人谢礼,宋宝琦如同望着一堆不明危险物,心中极为不安,甚至恐惧。假若如官场惯用伎俩,礼品挂羊头卖狗肉,变更了内容,那么其所具危险是显而易见的。以李为所说自己对僧人有大恩,那么可与大恩相对应的报答,自不会是个小数目,其效应足以让自己翻船。如此的事体怎能不让他心惊胆战?如同儿时在老家看杀猪,杀巴子(屠夫)在举刀将猪开膛之前,总会念叨句:“有膘没有膘但看这一刀。”而对于眼盯着礼盒的他,当是有祸没有祸但看里面的货了。他苦笑着摇摇头。

  “拆。”他说。

  “拆?”安安用眼光问。

  “拆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别的。”他说。

  安安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惊,问:“这些礼品够贵了,海参一盒三四千,鲍鱼一盒两三千,还能……”

  宋宝琦打断她:“不知道有没有比海参、鲍鱼更贵的。”

  “啥?”

  “钱!”

  安安眨巴眨巴眼,领会了,就动手开启礼品包装,打开后仔细检查,直至拆完也未发现有异。哦,正常礼品。

  面对一片狼藉,宋宝琦先愣了一阵子,而后轻嘘一口气,心里不由嘟囔句:“你个尚增人,倒是放了在下一马啊!啥个叫劫后余生?这就是了。”

  卸掉压在心头上的石头,他轻松无比,站起身在厅里踱着步子,像在“复读”自己在仕途中走过的一步步。奋斗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走到地级市副秘书长的位置,虽说算不上两袖清风,但总体上说自己是清廉的,究其原委,一是怕出事断了前程,另外所从事多为没有实权的差,没实权办不了实事,人家自没必要拿钱“砸”你。他不由想,要是当初不把丹普书记的位子让出去,接下来,结果又会怎样?会不会像今日的尚书记那般,走到末路?这个,他不敢断定,更不能嘴硬说自己不会。尚也好,其他贪腐被查或未被查的人也好,一开始未见得就无所顾忌,只是走着走着才身不由己,他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这么一段对话——一个人向一位道行深厚的大法师请教:“船在什么地方最安全?”大法师回答:“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回答可谓饱含禅意,然而反过来想,远离了大海,船还是船吗?正因为船对大海有种本能的渴望,所以才一往直前驶向海的深处。此几乎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又奈何?他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晚倒睡得安稳,中间还钻进安安的被窝操练了一把。

  第二天陪李市长去经济开发区视察。开发区刚开建时他在筹委会办公室干过一段,与现任开发区主任孟先知同为办公室副主任,关系不错,后来分开亦经常联系,互相让对方帮办一些事,办完在电话里道声谢,如此而已。说来官场上也不像有人认为的那样锱铢必较,义气还是有的。不过像今天这种情况,到了他孟先知的地盘,酒是要多喝几杯的。

  常常是这样,走马观花般地视察,压轴戏还是在酒场里。经过多年官场洗礼,个顶个,喝酒不在话下。不过今天李市长情绪不高,不肯喝,宋宝琦就成了众矢之的。特别当着市长的面,须摆出一副舍己救主的姿态,另外从僧人的纠葛中得以解脱,心情轻松,喝酒正当时,就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就过量了。于是就故伎重演,从兜里摸出手机,做接电话状到走廊里。头脑发热,稀里糊涂拨了李为的号码,听到对方的应声,急不可待地报告佳音:“李为李为,你放心,放心,我没事,没事。”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接着把清查礼品无异常的事和盘托出。跟句:“真得谢谢僧人啊。”

  电话那头儿生硬地一笑:“哈,老兄你说倒背了,是僧人应该感谢你!”

  “哦哦,他谢了,谢了。”他分辩说。

  “哈,几盒劳什子土特产,那也叫谢?”

  虽带着醉意,他仍明白李为的意思:依他之所做,僧人的答谢是远远不够的。不合规矩,荒诞不经。事实上他自己也清楚,李为的质疑是摆在“理”上的,符合当下价值观念。而问题在于,僧人对他的无理正是歪打正着,为他之所求,所望。这般他才没有麻烦啊。

  “事情不对啊,真的不对。”李为的声音透着认真,“僧人不会这么弱智,脑子再短路也不至如此。尽管有句话叫什么大恩不言谢,那是扯。你再仔细想想,查查,别出纰漏。当然,谁都不希望有事。可常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啊啊”着,心里却有气:“你小子是认准我受了僧人的巨贿了?可在哪里?你检举,检举出来我认!”

  “不讲了。挂了。”

  回到房间接着再喝。心中有纠结,喝得更无节制,甚至有些癫狂。李市长有些于心不忍,朝众人说:“不要再灌宋宝琦了,再喝得在这落宿了。”李市长的号令下得有些迟,他已经醉态毕露,嚷着叫孟先知再拿两瓶茅台出来,一人一瓶“吹喇叭”,让李市长给挡住了。

  回程,汽车驶上快速路便疾速前行,车灯的光柱刺破暗空,非现实般光怪陆离。一如既往,市长秘书小谭坐副驾驶位置,宋宝琦陪李市长坐后排。而与以往不同的是,今番打盹儿迷糊的是宋宝琦,清醒的是李市长。不久,把持不住的宋宝琦把头靠在李市长的肩膀上发出鼾声。李市长倒体恤,没做反应,小谭看不过眼,向后撂胳膊碰碰宋宝琦,呼声:“秘书长,压着市长了!”宋宝琦就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连声说对不起。李市长说:“以后我不喝,也用不着你代,没这本经嘛。”宋宝琦说:“是,以后注意。”停停李市长问:“听人讲春节你去丹普拜佛烧香了?”一听市长问这码事宋宝琦打个愣怔,一下子醒了酒,一时不知作何答。

  李市长说:“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一块儿去跟佛亲近亲近?”他说:“封建迷信的事,谁敢向市长说呀。”李市长说:“都说那座寺院做法事很灵,拿你来说,上香不久就升官了嘛。”他赶紧说:“就算有点滴进步,也是市委、李市长的培养啊!”李市长笑了一声,说:“你个大宋行啊,喝醉了官话还一套一套的。”他说:“这不是官话,是事实。”李市长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佛有认识的呢?”他说:“不瞒市长说,我是一俗人,不仅对佛家缺少认识,还一直抱有成见。”李市长问:“为什么抱成见?”他说:“怕是受民间故事《白蛇传》的影响吧,法海和尚不择手段拆散白素贞和许仙一对恩爱夫妻,还把白素贞压在雷峰塔下面受苦,心里不接受,所以……”李市长说:“这是传说,历史上那个真实的法海可是个了不起的得道高僧。”他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市长给讲讲真实的法海,以拨乱反正。”李市长说:“我也是一知半解,弄不好就以讹传讹。”小谭说:“市长太谦虚了,讲讲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宋宝琦说:“市长讲讲吧。”李市长就讲起来,说:“法海是唐代人,父亲裴休是当朝宰相,以现在的说法是官二代了。法海的母亲吃斋念佛,所以法海在娘胎里就开始斋戒与佛结缘了。出生以后,父母认为,官场险恶,富贵虚渺,所以决定送子出家,法号法海。他砍柴三年,担水三年,闭关修炼三年,又在师父的引领下,三次云游,46岁来到镇江金山。此时金山上有一个寺院叫泽心寺,败落已久,法海找到一个低矮的岩洞栖身,看到寺庙破败,杂草丛生,非常心痛。一天,他在佛像前起誓,一定要将寺院重新修复。后来法海不畏艰难,挖土修庙,有一天意外挖出一大箱黄金,法海不为金钱所动,上缴镇江太守,太守上奏皇上,皇上深为感动,下旨将黄金发回,修复庙宇,几年之后,残破的庙宇终于修葺一新,再次迎来旺盛的香火。法海圆寂后,人们将他原先修炼的那个山洞取名法海洞,为他塑了一尊石像,供奉在里面。你们说,这个法海与欺压白娘子那个残暴的法海是不是有天壤之别呀?”市长一席话直讲得车内的人感慨不已。宋宝琦说:“没想到市长的知识这么渊博,有空一定向市长好好请教。”小谭说:“市长讲的这个真实法海坚守信仰,不存私欲,值得我等今人学习效仿啊。”李市长说:“金山寺在唐朝时,叫江天禅寺,后改为金山寺,应与法海和尚和黄金的故事有关,说来也是颇有意味啊。”大家连连点头称是。小谭说:“佛教博大精深,劝人积德行善,用现时的说法算正能量。”李市长说:“是正能量。”小谭说:“文化大革命‘当’四旧破了,现在开始昌盛起来,许多人皈依佛门,不少官员家里都设了佛堂,整日香烟缭绕。”李市长说:“这都是老婆们干的,也无非是求告个平安。平安是福嘛。”小谭说:“是。”宋宝琦问:“市长,要是让你在东方佛家与西方的基督中举手,你怎样举?”李市长答非所问:“我举‘中特社’。”都笑。

  回到家,宋宝琦重新进入醉酒状态,直挺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却没有睡久,醒来时见安安坐在床边望着他。四目一对,他心里倒泛出些许温情,问:“咋不睡了?”安安不语,赶紧起身去倒了杯温茶端来。他喝下后也就添了些精神,对安安说:“把你的手机给我。”安安问:“干啥?”他说:“给孟先知发个短信。”安安问:“你不是刚从他那儿回来的吗?”他说:“刚想起一件事。”安安问:“啥事?他说我突然明白过来,李为告诉我僧人要出事,除了是关心我,让我从中脱身出来,还另有一个目的是让我把信透给僧人啊。”安安说:“他和僧人那么铁……”他打断说:“正因为铁所以要避,在这关头,当事人的铁哥们儿电话都有可能被监听,这个他清楚。”安安有些紧张起来,问:“那你呢?”他说:“应该不会,可也不敢贸然行事,所以迂回一下,把李为的短信转发给孟先知,让他透露给僧人。”安安问:“孟先知敢出头?”他说:“差不多,一是孟和僧人是老乡,也是挂拉亲戚,知道了这事会急,另外孟这人挺仗义,没城府,心直口快,一炮就打过去了。”

  说着他就把“炮弹”提供给孟先知:僧人要出事!

  孟没立即回应。也在情理之中。

  尽管心情有所放松,但心里还是替僧人忧虑,即便与其没有利益瓜葛,也不希望他出事。

  只是事说来就来了。下了班司机小邹送宋宝琦回家,宋宝琦有意无意地问:“小邹,上回从丹普回来,人家给的啥,还记不记得?”小邹想了想,说:“是海产品吧?你、我、张梅一人一份。”他“哦”了声。一般到下边去,礼品少不了司机的份儿。小邹说的张梅,是办公室的会计,不知从哪儿知道自己要去丹普进香,找到他,提出跟车一块儿去,说要去许个愿。他不好不答应,就让她同行。礼品有她一份儿,也在情理之中。小邹又想起什么,说:“对了,尚书记还送了你一个笔筒。”“笔筒?”他打个愣怔。小邹说:“对,很壮观的,包装盒上印着毛主席诗词。下车后你给了张梅。”他“啊”了一声,瞬时记起有这回事。送行时,尚一个人来到他的房间,把小邹说的那个笔筒递给他,笑着说:“听说你老兄的书法练得不错,借借主席的仙气,更上一层楼。”因都知道他练书法,送文房四宝大有人在,僧人送这个,他没当回事。一起下楼来到车前,小邹很有眼力见儿地从他手里接过笔筒,放进提前装了礼品的车后备箱里。回市里车开到自家楼下,小邹和张梅一起下车帮他从后备箱里拿东西,又要帮他送到家,他谢绝了。也就在这一刹那,他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把笔筒往张梅手里一递,说:“这个你带回去吧,得空练书法也不错嘛。”张梅没推辞,道声谢收下。这是个简单过程,没当回事的事,忘记了不足为奇,而一旦记起来又会很清晰。这如从天降的清晰记忆让他头脑里炸了一道雷电:莫非僧人真正的“意思”就藏在笔筒里吗?有可能,很有可能,如果是这样,尚对自己真正的“表示”就落到张梅手里了。这一刹那,张梅那张带着可人笑容的脸油然现在他眼前。他倒吸了一口气。

  推开门,听安安在讲电话,见到他,朝他摆摆手继续讲,讲的什么他一概不入耳,他心里正陷入要不要把笔筒的事讲出来的纠结中。讲必然要带出张梅,而张梅跟他去丹普他没告诉安安,没别的,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女人,特别是官员女人在对自家男人的戒备上总是神经过敏,风声鹤唳,问题是现在不讲以后不得不讲可就转不过脖来了。权衡一番,觉得还是讲为好。

  安安收了电话,说:“今天孟先知发来短信,问我是谁,我没回。”

  他说:“不回对。”

  过会儿又来一条。

  “说什么?”

  “问是啥意思。”

  他哼了声:“啥意思?让你通风报信,这还不明白?”

  安安又重复老问题:“他会给僧人报信吗?”

  他说:“应该会吧。”

  安安问:“就算僧人知道要被处理,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他说:“这得看他的法道了。”

  “法道?”

  “就是能不能赶快找人灭‘火’啊。”

  趁安安不再追问,宋宝琦就把僧人送笔筒的事讲出来,说主要是家里这类东西泛滥成灾,就顺手给了张梅。至于笔筒里放没放别的,还是个未知数。

  开始安安听得很迷茫,等明白了是咋回事,眼一下子瞪得溜圆,喊:“赶紧把笔筒要回来呀!”

  出乎宋宝琦的预料,安安并未诘问被他隐瞒了的张梅丹普行,直奔主题到笔筒上,可见她对事情的轻重是有数的,只是思维尚过于简单:送了人的东西能说要就要吗?或说这件事早已复杂化了,“内涵”远不是一个笔筒。比方如果里面有“货”,张梅会承认并交出来吗?通常情况,自己吃个哑巴亏也没大要紧,问题是不弄清真相,以后的事就无法进行有效应对。他把自己的担忧如实告诉了安安。

  “这,这可咋办哩?”安安扭动着手指,这是遇纠结的习惯动作。

  他自是不指望她能对这桩策略性极强的事拿出个办法来,叹口气说:“想想,好好想想。”

  这晚他失眠了。辗转反侧中他想到报上登的一则笑话,问:“失眠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回答:“想睡觉。”而对于此刻的他却不是这样,他想的是那个诡异笔筒对于他的安危不可测啊。

  早晨起来,宋宝琦脑子里已形成一个思路,不过没和安安讲。

  上午,李市长听财税口汇报,讲起来后他退出小会议室,本想直接去财务处找张梅,想想觉得不宜太郑重,就回自己办公室用座机拨过去,张梅听出是他,立刻用欢快的语调说:“领导有什么指示,请下达。”他笑一声,说:“没指示。”觉得心跳得有些急,便定了定,又说,“小张不好意思呀。”张梅说:“领导有事只管讲,一定照办。”他又笑笑说:“小张,你记得年初一从丹普回来,我送你一个笔筒吗?”张梅笑说:“记得记得,领导的恩典怎能忘怀呢?”他说:“瞎说瞎说,那么个不值钱的东西算啥个恩典。”他不等张梅接话,紧接着问道,“小张,那个笔筒你开始用了吗?”张梅说:“还没有,领导让我练书法,我真想练,可这段时间老爸的身体欠佳,老跑医院……”说到这儿张梅大概反应过来了,问,“领导是不是要……”他赶紧打断张梅的话,说:“小张,是这么回事,我老弟那天来电话,说要练书法,让我给弄套文房四宝,别的都有,就少个笔筒,所以……”张梅在那边嘻嘻笑,说:“这么大的领导还翻小肠啊,行啊,还给你就是了。”他跟着张梅笑,说:“给了东西再要回来,是不像话,不过,我保证再送你一套上佳的。”张梅说:“行是行,不过要罚。”他问:“怎么罚?”张梅说:“再去丹普还要带上我啊。”他大包大揽:“一定一定,没问题。”

  稳妥起见,他借口事急让司机小邹拉着张梅回家取。

  不多会儿,小邹把笔筒送到他的办公室,放到茶几上。他显出不经意的样子瞅一眼,像看个无足轻重的物品,心却加速了跳动。啊,哪里是无足轻重,是举足轻重啊!

  门在小邹身后刚刚关闭,他便弹簧样从沙发椅上弹起,三步两步奔到茶几旁,哆嗦着手从塑料袋里把笔筒掏出来,入眼的是考究庄重的厚纸壳外包装,上面印着一只圆柱形青花瓷笔筒,笔筒上印着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手书。他不深究,只一眼带过,便着手查验是否有被拆启过的迹象,反复端详了一阵,未发现有异常,便着手打开顶盖,把笔筒从里面拿出来,在这一过程中答案已经彰显:笔筒是空的,一无他物。开始,他怔了怔,待完全认定眼前的事实,他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如同卸下一副千斤重担。

  上苍保佑,终是逃过这一劫啊!他心里默说,眼前同时现出大年初一在丹普寺院烧香许愿的那一幕,他记得当时许了三个愿,头一个便是仕途通顺,厄难不及,现在看,当是灵验了。

  他想想,给李为发了个短信:放心,我没事,绝对。

  李为很快回答:没事就好。

  但愿僧人也没事。

  共同心愿。

  然而许多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终是被“双规”,有内部消息来源的李为在电话里对宋宝琦讲了个大概,声音透着不安与沮丧。他一时无语,心情很沉重。到了这一步,僧人的命运落定,难以翻盘。如果在这之前有所知晓(他不能断定孟先知、李为及其他人是否已把消息透露给尚),请某个大人物救急,或许会有转机,而现在事情由暗转明,实在是晚了,再有人施以援手,就不是“救火”,而是“劫法场”了。如此“舍己救人”哪个敢试乎?他问尚被控制在哪里。李为说目前还在丹普。他问事情严重不。李为说交代中,难确定。匆匆挂了电话。

  他赶紧上网,见城市论坛头条便是尚被“双规”的消息。没有更多实际内容,仅消息而已。然而对当事人而言,短短几行字已为灭顶之灾。

  啊,僧人完了!

  在无尽的惋惜嗟叹中,他再次为自己没身陷其中而感到庆幸。他也清楚是尚的不按常理出牌,把他从网眼儿里放出来了。世事难料,这话对极。

  尽管未被尚案牵扯,但他仍密切关注,得空便上网,察看动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案件已渐渐发酵,各种说法铺天盖地。让网民大做文章的是尚书记跳高式身败——刚起跳便摔倒(李为亦对此事耿耿于怀),何以如此速朽,网民也有自己的见解:权力过于集中。对此,了解丹普情况的他是认可的。尚当上书记同时又兼任了人大主任一职,这不足怪,问题在于恰逢市长到点下野,一时没合适的人接,尚又临时接过这一摊。智慧的网民将其调侃为“三头六臂尚”,“三头”无须再说,“六臂”是指尚大权在握后进行了一次班子调整,调整是官样说法,实为重新洗牌,尚将重要部局的一把手都换成自己的人。将这么一副官人“形状”称为“三头六臂”是恰切而传神的。只是春风得意的尚没记住有句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话。

  渐渐地,尚案的发酵已不仅限于网上的空口把式,而进入实际阶段,办案人员频繁地找相关人谈话,落实问题。孟先知电告他谈过了。李为也电告谈过了,还加句:你也做好准备。他不以为然:谈有可能,但没什么可顾虑的,平常心应对即可。

  那天刚上班,小谭秘书便告知李市长在办公室等他。他不敢怠慢。办公室除了李市长,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李市长笼统介绍说这是纪检委的两位同志,找你了解些情况,好好配合。他说好的,主动上前与两位同志握手。李市长说他有事出去,就在这儿谈吧,不受干扰。他晓得市长是去快落成的铁路北站检查工作,本来他也要陪同去的。

  李市长出了门,宋宝琦以主人身份从饮水机接水泡了茶,端到客人面前。脑子趁这空当转:他们会了解些什么呢?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真以为就犯在他们手里?滑天下之大稽。

  年龄五十上下浓眉大眼的男客当为主谈。待他坐下,三十左右清秀的女客冲他友好地一笑,介绍说:“这是孙处,我姓丁,小丁。”他朝孙处点点头。虽在机关多年,并没见过这位孙处,包括小丁,他们的工作性质属那种昼伏夜出的类型,常人难得一见,包括他这个大管家。

  孙处喝了几口茶,眼光随着放杯子的手落下,并不抬起,仍盯着杯子看,和蔼得近乎讨好说:“宋秘书长,冒昧打搅,不好意思,请务必理解。”

  他说:“理解理解,你们是公务,不必客气。”

  小丁拿出本子准备做记录。

  孙处抬起头,看看宋宝琦,说:“如果您认为是不当问题,可以不予回答。如果口误,提出来可以不作数。”

  很客气啊,他心想,可视为对领导的优惠政策吗?笑一笑,说:“哪能哪能,说了的就要负责嘛。”

  孙处也笑笑,说:“宋秘书长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哪。”

  这话让他有些不爽,孙似乎认准了他有问题,就看能不能敢作敢为了。孙想干啥?

  孙处说:“事情是这样,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严重违纪,现已被‘双规’,这秘书长自然知道,我们来是想就有关问题向您做些了解。”

  他说:“孙处长只管问,凡知道的我肯定说。”

  孙处点点头,问:“秘书长从什么时候起认识的尚增人?”

  他想想说:“这个记不太清。”

  孙处问:“那熟悉呢?”

  他说:“熟悉应该是到丹普挂职之后吧,一个班子内,住同一座宿舍楼,同在市府餐厅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常委会、书记碰头会,一起出席。”

  孙处问:“秘书长认为尚增人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说:“从旁边看,很正常的啊。有魄力,也实干。不过被‘双规’了,就不能从表面看了。”

  孙处略顿顿,说:“冒昧问一句,秘书长与尚增人的关系如何?”

  他说:“这怎么讲呢?”

  孙处说:“怎么讲都行。”

  他说:“正常,应该说正常。”

  孙处点点头,说:“应该是这样的,可有些人认为你们的关系比较密切……”

  他一笑:“过从甚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孙处说:“言重言重。”

  他说:“外面有种说法,丹普书记这把椅子是我让给尚增人的,但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行车讲礼让三先,官场不讲这个。”

  “事实上……”

  “事实上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同一个职位,有的人想得,有的人不想得,比方我,不要书记一职,是想回家督促孩子备考,怎么能认为我与尚是私相授受呢?”

  孙处说:“当然不是,你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即使不留丹普,也不影响……”

  他知道孙处没说出口的话是不会影响后面的升迁。

  他不吱声。孙处喝了口茶,又说:“正如您所言,事情因人而异。对于尚增人同志,书记一职可遇而不可求,重大无比。所以,你的后撤,事实上是成全了他,他应该很感激你……”

  他一下子明白,绕了半天,却与李为所想如出一辙。不过他并不特别反感,投桃报李是人们的思维定式,是美德,否则便为不堪。

  他沉默。

  一直忙于记录的小丁趁这空当为每只茶杯里续了水,又对他一笑。

  孙处喝口水又将眼光盯在杯子上,过会儿,说话的语气有所沉哑:“宋秘书长,公务在身恕我不恭,能否回忆一下与尚增人同志之间可有不当往来?”

  他问:“什么叫不当往来?”他盯着孙处看。

  孙处说:“这个秘书长应该清楚。”

  “金钱?财物?”

  孙处不语。

  “金钱没有,财物嘛,尚增人送了我几盒海产品,还在,如果这算尚增人对我的贿赂,过会儿我回家取来上交。”

  孙处摇摇头说:“如果仅仅是几盒海产品嘛……”

  “别的没有,肯定没有!”他打断说,又问,“尚增人讲给我别的好处了吗?”

  孙处说:“对不起,这个我们有纪律,不能讲。”

  孙处站起身,向宋宝琦伸出手,说:“务必请秘书长理解。”

  他不能理解,明明没有干系的事,别人就是认定你有干系,不是撞见鬼了吗?

  谈了,他也如实做了回答,他觉得事情已到此为止,事实却不是这样。中间只隔了一天,孙处和小丁再次登门。

  这回是在市府小会议室。

  落座后孙处对再次打扰表示歉意,希望对他们的工作继续予以支持。

  他轻松说:“没问题。”心里却想:他们不依不饶,一定是以为我有问题不讲。凭什么这样不相信我?

  孙处说:“我们接着上回谈,你说尚增人同志请您去丹普寺院上香,前后是怎样一个过程?”

  怎么问起这档子事?不搭界嘛。便说:“年前,大约小年后一两天,尚增人打来电话,说这几年寺院极红火,香客蜂拥而至,拜佛许愿据说很灵,问我想不想去,去的话他提前安排。因我爱人和小孩儿要去兰州岳母家过年,只剩我一人在家,也无聊,就答应去。初一日出前赶到,尚增人带我们一行上山,又由寺院大法师引带敬香、敲钟,中午尚增人陪着吃了一餐饭,便回来了。简单说就这么个过程,还需要详细说吗?”

  孙处说:“已经很详细了,不过有一点想和秘书长拤对一下,尚增人有没有讲相关费用一事呢?”

  “费用?什么费用?”

  孙处看着他:“香火啊。”

  “啊,这个尚增人没讲。”

  “秘书长没想到会有一个费用问题?”

  “当时没想到,只想是由一把手安排的,一切不成问题。”

  “是这样,应该是这样。但佛事不同于其他,要虔诚,官再大,香火钱不敢不付。”

  他眨眨眼,一下子明白过来,硬把他往尚增人的事上拢,症结原来在这笔香火费上啊。其实他不是没听说过关于官员进香拜佛的一些事,只是脑子一根筋,觉得“三头六臂”的尚增人能把他地面上的所有事摆平,用不着自己多操心。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他诚恳地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要是提前想到,我肯定会自己付。”

  孙处说:“这个我们完全相信,问题是即使秘书长想付也未见得事先能准备那么个数目啊。”

  他脱口问:“多少?”

  孙处不想卖关子,说:“十万。”

  他不吭声了。十沓红色百元大钞在眼前悬浮,像一把火在烤。他感觉额头泌汗了。

  小丁友好地起座为他添了茶水,说:“喝点儿水。”

  他渐渐缓过劲儿来。望着孙处问道:“这十万是尚增人付的吗?”

  孙处摇了摇头。

  “那是谁?”他问。

  “一私企老板。”

  “尚增人说的?”他问。

  “是。”孙处如实回答。

  他终于明白,在让官这件事情上,尚确是按大恩谢了自己,以这种形而上的方式。

  他问:“尚还说什么了?”

  “与秘书长相关的,就这些。”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其实孙处已经向他透露了本不该透露的话,其善意应该心领了。同时,他也知道事情不会止于此,不管什么人付了钱,都是与他有关联的。尚增人讲出来,自是想撇清自己,找出个相关人替自己担当这一块儿,减轻一些罪责,对此他也能理解,现时的人对许多乌七八糟的事都能理解,见怪不怪也是一种修行啊。

  他发现孙处又在盯着茶杯看。他忽然明白,孙极力避免与自己对视,是因他自知眼光里有一种难掩的职业性严酷,便努力避免以此冒犯自己这个市领导。他同样领情。

  他试探问:“纪检部门欲怎样定性这十万块钱呢?”

  孙处稍稍抬下头,眨着眼说:“这个领导让我们先听听秘书长的说法。”

  “我?”

  “对。”

  他说:“实事求是讲,我不认为这笔钱应该算在我名下。”

  孙处不接话,只转头看了小丁,小丁低头在记。

  他继续说:“一、我不知道要花这么多钱;二、钱的来龙去脉我一无所知。”

  孙处低着头说:“按说秘书长应当知道做这种高端法事的行情,十万也是优惠了的。”

  他问:“不优惠能有多少?”

  孙处说:“三十万五十万都是在谱的事。”

  他说:“这行情我确实是不晓得的,而问题的根本之处是我并没见着钱。”

  孙处说:“是没见着,但钱是为你花出去了,你是受益人哪。”

  “受益人?精神受益人?”他似乎是自言自语。

  “也可以这么讲,物质是可以转换为精神的。那就是转换成本。”

  “噢,上升到哲学层面了,很深奥啊。”他不无讥讽地说。

  孙处说:“哲学也谈不上,可从法律层面上看,事情还是很明显的。”

  “请讲。”

  孙处尽量从眼里透出和善,说:“尚增人授意老板埋单,属索贿性质;那老板肯于付钱,属于行贿性质;而落到秘书长身上,则属于贿赂对象了。”

  他觉出孙绵里藏针的毒辣,一定要把他栽进去,便质问道:“那么收款的寺院该怎样认定?”

  孙处说:“寺院属正常佛事活动,功德箱里面的钱是善男信女自动放进去的,不是非法所得。”

  对这一点,他无话可说。

  孙处歉意地笑笑,说:“秘书长别误会啊,我们只是想大面上把事情捋一捋,这样对秘书长也有益处啊。”

  阴阳怪气。他想。这些人你就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既然要把事捋一捋,就不妨一捋到底,落得个心里清爽,便眼盯着孙处问:“你们纪检是不是已有定论,这十万块钱是我的受贿款项?”

  孙处沉默,良久方说:“对秘书长说句真心话,这个我不知道,最后由领导来定。”

  这次谈话到此结束,双方都悻悻的,勉强握了下手。

  接下来的日子宋宝琦就很不好过了,可谓度日如年。他左思右想,也无法推断事情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他不大相信自己会彻底翻船,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十万块钱强栽到自己身上很狗血,可他又深知官场的事向来难测,事说大便大说小便小,只看握权把子的怀哪种心思。另一个让他隐忧的因素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这道无形的阴影一直印在心里面。当初答应去丹普进香也与此有关,希望能保佑自己迈过这道坎儿。而结果适得其反,惹出这番事来。想想只怪自己借花献佛心不诚。有时他也事后诸葛瞎寻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书记一职让给尚,自己留下干一届,再回大市说不定能干上副书记或副市长。呵呵,他晓得事到如今想这些已经晚三春……他不由得又想到那个关于船与海的典故,觉得人生是耶非耶真他妈的很悖论,难说难道。

  他联系不上李为,李为也不联络他,不晓得是怕惹麻烦,还是本身已经有了麻烦。特殊时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他也思谋着从顶头上司李市长那里套点儿口风,又担心不慎出错,偷鸡不成蚀把米,便作罢。

  一把刀始终悬在头顶,又不知啥时落下,心神不宁,烦躁不安,抑郁的各种症候亦渐次显现,感觉像到了世界末日。

  这天是周六,安安的学校有活动,临出门安排他买鲜奶,说小铺里的不保险,要去大超市。近期的事情他没和安安讲,这人看似很有章程,其实心理承受力很差,知道了会比自己更焦虑。

  超市离家不远,步行十分钟便到。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中间穿行,忽听有人呼了声“秘书长”,旋即一个同样推购物车的秀气女子笑盈盈站在面前,他稍稍一愣,认出是与孙处一道与自己谈了两次话的小丁。他高兴地与小丁打了招呼,除了寒暄,偶然相逢的两人似乎也没多少话可说,便客气地挥手再见。而没过多久,小丁又转回,伸手递给他一张字条,说:“秘书长要有事就联系我。”他笑着点点头,顺手把字条塞进口袋里,没多想。

  回到家,放下东西,又习惯性地把零钱掏出来放进门边的一个纸盒里,这时看见混在其中的小丁给他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他的心倏地一动,意识到小丁这一举动似有某种深意。再联想到谈话过程中小丁投向他关切而友好的眼光,心想莫非她是暗示自己,想知道案子的内情她可以……对,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自古有云“朝中有人好做官”,她就是“朝中”人,知道“朝中”内幕。

  想好了,便不再迟疑,给小丁拨了电话。小丁平静地问:“是秘书长吗?”他说:“是我是我。”小丁说:“有事请讲吧。”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讲起,而怎么讲又都显得唐突。小丁不吱声,等着。他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问:“小丁,那事,有什么进展吗?”小丁说:“那事啊pass了。”“没事了?Yeah,为什么……”小丁笑笑,问:“难道秘书长不希望是这个结果?”他赶紧说:“不是,不是,只是……”小丁说:“秘书长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怎样想,这事有些超乎常规,程序走到上面,上面集体无语。”他说:“怎么会……”小丁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这事佛是一方事主,哪个愿多事,惹佛不高兴啊?”“啊,啊,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层,可仔细一想,也确在情理之中。

  当他要向小丁真诚道谢时,小丁已挂机。即便如此,他还是由衷道句:谢谢你啊,小丁!

  满天阴霾一扫而空。生活重新美好。忍不住又给李为拟了条短信:我请你,还在“涛声依旧”……想想似觉不妥,便作罢。

  又过了几天,他接到张梅一短信:宋哥,对你讲,上回在丹普寺院许的愿,已经灵验,非常非常感谢你呀。我想在国庆长假期间再南下去金山寺上香,你可愿同往?

  他满身发起热来,不待细想,便打出三个字:没问题。发了出去……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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