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
1
那天的酒场,米高原没打算去。他一向不喜欢热闹。年过四十,就更不喜欢了。临近下班,老夏又打过电话,米高不好再推。老夏和他上下届,虽说只是个小老板,但交际广,哪个行当都有朋友,别人求到米高的事,米高多半得找老夏。米高没帮过老夏什么,也帮不上。老夏与米高性格趣味相差甚远,但常混在一起,特别是喝酒,老夏总要招呼米高。
堵车,不长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赶到包间,他们已经开始。除了一张陌生面孔,其他的米高都认识。朋友也谈不上,说不是朋友吧,又常在酒桌碰面。介绍过陌生面孔,其他人便起哄,说米高迟到,须罚酒三杯。米高先和陌生面孔喝了一杯,又自个儿喝了一杯,老夏便打圆场,两杯行了,他酒量一般,我喝多,还得他送。有人说,换个人送,老夏说那不成,他老婆只认米高,别人叫不开门。众人哄笑,米高忙举杯说,就一杯,他喝了。老夏在什么场合都是角,是中心,而米高生怕别人注意,那会让他不舒服。被忽视的感觉更让他自在。米高坐稳当,话题很自然地转移。
话题一个接一个,普京当选、朝鲜核试验、速成鸡、瘦肉精、“表叔”、“房姐”、股票、通胀、精子库、世界末日等等,把大家都熟悉的旧闻拿到酒桌再炒一遍。当然,也有米高平时听不到的小道消息,如某个官员的背景、某个交易的黑幕。米高很少插话,他没什么秘闻提供给大家,听就是。喝一通,说一通,酒场嘛,也就这样。某个人的手机响了,稍稍安静了一些。那人挂断,老夏提议:“干吗老说不相干的事?咱说说自己。”众人嚷嚷:“说什么?我们的事你不都清楚?”老夏说:“你们干过的勾当我倒是略知一二,咱别说干过的,说说最想干但还没干的吧。”众人嚷着叫老夏先讲,老夏说:“好吧,我带个头,我最大的愿望是五十岁前建一百个行宫,每个行宫养个小三。”笑声顿起:“你长几个肾,不要命了?一百个是替别人养的,你自己十个就差不多了。”老夏定了调,众人也胡说八道,有想当钓鱼岛岛主的,有想和某个女明星睡一觉的,有想搞个印钞机的。轮到米高,米高说能天天吃没有农药的蔬菜。众人不买账:“不行,这不是你个人的愿望,都想呢,说个你自己的。”米高抓耳,老夏说:“同过床的,扛过枪的,今儿加一条,说过机密的,米高,你不能掉链子。”
目光聚到脸上,米高没有选择,说:“审判张吾同。”
没有爆笑,场面突然静了。仿佛呼吸都被滤掉。目光仍然在米高脸上定着,显然在等下文。米高想笑一笑,没笑出来,那句话便僵僵的:“我想审判张吾同。”
“张吾同是谁?”
“是……我不知道是谁。”
应该是挺好笑的,仍没一个人笑。不但没笑,神色反有些怪。很轻,可米高感觉到了。还是老夏圆场,气氛起死回生。
老夏又喝高了,米高照例打车送他回去。老夏酒局多,他的车常年在车库睡大觉。和老夏喝酒,十次有九次是米高送他回去。这可能是米高唯一能帮老夏的地方。往常,米高要把老夏送到楼上,老夏酒后嗜睡,米高怕老夏走不到楼梯口就睡过去。那天下了车,老夏没让米高进小区,说他没事了,让米高早点儿回。米高问:“真没事?”老夏说:“真没事。”米高转身,还是有些不放心,半路往老夏家打了个电话。
米高也有些晕,栽到沙发上就迷糊了。后来,他被冻醒,摸出手机看时间,看到吴京的短信。她说要账不顺,还得晚几天回。米高把手机合上,丢到一边,躺下片刻,又爬起来,看了看吴京发短信的时间。
2
第二天,米高没去上班。他所在的单位极不起眼,说出来没几个人知道。有时米高说了,对方会瞪大眼,问这个部门是干什么的,米高得解释半天,后来,他就不说自己的单位了。老夏介绍米高,称米高米总,米高也不解释,由他去。可有可无,因而总是被忽略。也有好处,米高早去晚去,去与不去都可以。
这几天,米高正看央视十套的纪录片《人类星球》,昨晚错过一集,他在电脑上补回来。一个人在家,他把音量调得极高。如果吴京在,他就得戴耳机。他戴耳机的时候不多,吴京一年有三百天出差。吴京比他能干,和他结婚时,她是临时工,而他是本科生。米高开始被分配在农业部门,两年后到了现在的单位,再没挪窝。再挪窝的可能性很小了,哪个单位会要个四五十岁没有任何特长的男人?米高闲散惯了,换个地方未必适应。他的性格和他的单位也算脾味相投。与米高相反,吴京换了十几个工作,直到进了这家灯具厂,由推销员一路干至销售主管。在东莞众多灯具厂中,吴京所在的厂并不大,但不大也是主管。没有奖金,没有任何福利,米高那点工资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这个家全靠吴京撑着。吴京没因自己挣得多给米高甩过脸,米高也从不看吴京脸色行事。吴京在家,米高戴耳机是因为吴京怕吵,她在外边说得太多听得太多,回到家只想安静休息。默契?平等?米高说不上来。他是希望吴京不那么忙的,可吴京在家时间久了,他又感到不自在。怕吴京看出他的不自在,她休息,他准时准点上下班。
吃过午饭,睡了一觉,正琢磨该不该去单位遛一遭,老夏来了电话。米高以为老夏又有饭局,无论如何,今天不去了。老夏问他在哪儿,他说脑袋有点昏,在家窝着。老夏贼贼的,问:“咋,怕我喊你喝酒?”米高说:“真的不怎么舒服。”老夏问:“不打紧吧?”米高说:“不打紧,可能是有点感冒。”老夏忽然道:“你不够朋友。”老夏的声音有点儿重,米高听出来了,笑笑说:“我真的不舒服,又有饭局?”老夏说:“我说的不是这个。”米高问:“不是这个是哪个?”老夏说:“你清楚。”米高问:“我清楚什么?”老夏顿了顿说:“米高啊,我可是从不把你当外人。”米高听出老夏的严肃,愣了愣:“我也没把你当外人呀,什么事你不知道?什么事不找你?”老夏说:“我等了你整整一上午,等你给我打电话,你小子撑劲大啊,我只好上赶了。”米高摸不着头脑,问:“你说的什么事呀?我怎么听不懂?”老夏骂:“你小子,和张吾同是什么关系?”
米高愣了片刻,突然就笑了:“根本就没有张吾同这么个人,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老夏追问:“没有?你敢说没有?”米高几乎看到老夏瞪圆的牛蛋眼。老夏眼大,眼皮厚,自嘲是牛蛋眼。米高说:“也不是没有,可我并不认识他。”老夏说:“认识也罢,不认识也罢,反正有这么个人吧?”米高说:“可能有这么个人,但与我无关。”老夏问:“无关你审判他干什么?”米高笑骂:“靠,那不是胡扯嘛!”老夏说:“朋友归朋友,有些事不能摆到桌面上,我懂,你和张吾同有什么过节,不说也罢,什么时候用我,一个电话就得,咱公检法都有熟人。”老夏如此认真,米高急了,叫:“我和他没什么过节啊。”老夏不客气地回敬:“没过节审判个鸟?”米高意识到逻辑上有些混乱,越想理顺,越理不清楚,恼火地咳一声:“反正,我不认识他,随你怎么想吧。”老夏说:“算啦算啦,我哪有那么贱,上赶着求着帮你,实话说吧,我上午接到四个电话,问你和张吾同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他们根本不信,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他们认为我肯定知道。我他妈不知道怎么解释?你不说,我也不想知道。我又不想认识张吾同,也不关我的事。”
和老夏通过电话,米高的脑袋真昏了。昨天,他确实是随意扯的。距小区不远有个大塘头公园,米高常去散步,公园厕所墙上有这么一句话:审判张吾同。每次上厕所都能看到。不知怎么就刻到脑子里,竟然随意扯出来。
米高没去单位,而是去了公园。他走得很快,从未有过的快。还在,模糊了一些。歪歪扭扭的,或许是哪个顽皮孩子的杰作。那几个字对米高的意义就是上厕所时看一遍,再无其他。不知别人是否注意到,是否放在心上。米高也仅仅是扫扫,怎么……米高摸摸兜子,找出数日前交有线电视费的发票,报复似的把那几个字擦一遍。突然心一沉,他把证据毁了。又一想,什么鸟证据?暗嘲自己愚。
米高不怎么痛快,看书看电视注意力都不集中。后来,他去街角看下象棋。晚上,觉得还是向老夏解释一下。那边很吵,米高说:“你不方便,改天吧。”老夏说:“能讲就讲,没什么不方便,我出来了,你说吧。”米高就讲:“那句话是从公园厕所墙上看到的。”老夏笑了:“米高,你解释这个干吗?”米高说:“真是这么回事,我真不认识那个鸟人。”老夏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吧,我又没逼你认识。”米高问:“你相信啦?”老夏笑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鸟人,你干吗这么在乎别人信不信?”米高脑子又有点乱,于是狠狠骂了脏话。老夏说:“瞧瞧你这脾气,你平时不是这样嘛,我信,你没事就好。”老夏语气很平静,可米高总觉得其中掺了什么。挂了电话,米高发了好一阵子呆。
3
米高的每一天是以刷牙来结束的,刷完牙就该上床睡觉了。那天,他刷完,对着镜子龇龇牙,忽然想起一档子事。他重新打开电脑,搜索张吾同的相关信息。叫张吾同的还真不少,有作家,有经理,有教师,居然还有一个杀人犯,潜逃八年,终于落网。这几个张吾同应该不是厕所墙上那个,都在别的省份。米高仍在纸上草草记下他们的信息。突然生自己的气,随后把那张纸揉作一团扔了。
吴京回来是两天后了。她进门先洗澡,每次出差都这样,好像一路都在灰里滚着。米高掐着点儿,她进门,他放好水,不迟不早。她在家睡觉时候不多,吃饭时候不多,米高能替她做的没几样。洗完澡,马上过夫妻生活,倒不是两人多当紧,而是不敢耽误,吴京随时可能拎包走人。那次,吴京洗完澡,米高接了一个电话,扯得时间稍久了些,其实也就二十分钟吧。他刚挂,吴京被电话催走,半个月不见影子。米高从来不问吴京生意上的事,吴京也不说。吴京升销售主管后,更忙得首尾不见。
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很像流水线,在不同的时间复制相同的过程。有些乏味,不过,习惯了,也没什么不好。米高一个人在家,除了更自在,也没什么不同。
吴京从卫生间出来,不是披着浴巾,她穿戴整齐,不过换了一套装束。已经习惯那个过程,米高就有些愣,问:“这就走吗?”吴京反问:“谁说我要走?刚回来就让我走,你什么意思?”吴京荡着浅浅的笑,语气中却透着怨。米高忙说:“没有,我怎么会……我巴不得……”他没往下说,他觉得该说出来,但他没有,似乎怕那几个字烫着。吴京说:“可以歇两个星期。”米高“啊”一声,随后就想拧自己的嘴。吴京稍稍瞪他一眼:“你惊着了是咋的?”米高辩解:“没有没有,你该好好休息几天,他们不能当牛马一样使唤你。”
程序乱了,米高有些不适应,吴京很随意地问米高怎么了。米高说:“没怎么呀。”吴京说:“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米高愕然:“我问什么?”吴京说:“问你想问的。”米高笑了笑:“我,没什么想问的,什么也没有。”吴京拍拍沙发:“坐呀,好像你是客人。”
吴京有些反常。在外面把舌头磨短了,回家就不想张嘴,这是她说的。今天,她的话格外多。
“我说说外面的事,你想听不?”
米高说:“行啊,你想说,我就想听。”
吴京抿抿嘴,积蓄力量似的:“我以前不愿意讲,是不想让你难受。你我没背景,没资源,我还比你少一样,没文凭。可是,咱得挣钱是不?靠什么?除了一张嘴两条腿,就是辛苦了。进灯具厂,人家问我能吃苦不,我说我最拿手的就是吃苦。试用期半年,底薪只够吃喝,完不成销售任务,半年就得滚蛋。六个月的中间,我好容易签了个单子,没这个单子,我离滚没多远了。那个单子是和外地的教育局签的……算了不说了,我被折磨过了,不想再折磨你。现在当了主管,在领导眼里,依然是个扛包的,不过原来扛一个包,现在扛几个包。在外面更什么都不是,孙子都不如。有时下作得自己都怀疑,但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信吗?”
可能是吴京拐弯过快,米高的反应便有些迟钝。对视数秒,米高才意识到她在等他回答,忙不迭地点头:“信呀,我没说过你什么。”吴京说:“你没说,不一定就相信。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米高有些恼火:“我没招惹你,你这是怎么了?”吴京说:“我也没招惹你呀,谁知你怎么了,你看看这个吧。”
吴京的手机有一条短信:米高在调查你和张吾同的事。
米高的脑袋砰的一声,像被枪击中了,但他的眼睛并没有发黑,硬而亮。
“灯具厂没有叫张吾同的,大老板姓李,二老板姓乔,我的客户中有姓张的,但没有这个名字。下三烂的勾当我没少干,我雇过小姐,只要客户有要求,我尽量满足。但我没卖过自己,谁稀罕一个老女人?”
“谁发给你的?”米高的呼吸很粗。
吴京说:“问你自己吧。”
米高按那个号拨过去,接通,他的腿突然有些颤。没人接听,米高一遍遍地拨,后来就拨不通了。米高接住吴京的目光:“我没调查你和张吾同的事,这是造谣,是胡说,你别理他。”吴京说:“那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给我发短信,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机,还知道你?”米高说:“恶作剧,一定是恶作剧。”吴京说:“但愿吧,这也太无聊了。”米高骂:“简直是无耻!”
米高说出去买点水果,到楼下便迫不及待地给老夏打电话。米高声音不高,可气冲冲的。老夏说:“你这口气是兴师问罪呢?你是不是怀疑我给吴京发的信息?”米高说:“怀疑你就不给你打了,那天吃饭的没几个人,你帮我分析分析,谁最有可能?干吗陷害我?”老夏说:“把那个号码发给我,我试试吧,别上火。”
米高进屋,吴京问:“水果呢?”米高一拍脑袋:“瞧这记性,被气昏了。”吴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4
米高把那天晚上吃饭的人过滤一遍,除了那个陌生面孔,没有谁和他有过节,他们没有理由恶他,陌生面孔八竿子打不着,更不可能。他后悔自己信口胡扯,别人当了真,竟然还把张吾同和吴京扯上关系。米高不是没怀疑过吴京,但的确没怎么猜忌她。这话有些矛盾,他实在是说不清楚。吴京长得没多出色,但有时候挺迷人的,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有时在书上读到某句话,在电视上看见某个镜头,他会突然想起吴京,但不允许自己想下去,那对他对吴京都是污辱。刺激反应来得快散得也快,如狂风中的一缕轻烟。他没猜忌她,怎么会调查她和别人的事?都怪老夏这家伙,喝酒就喝酒吧,非要乱讲,而他竟然扯出那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次日,米高起床,吴京还在睡。挺罕见的。她有限的在家时间,总比他起得早,睡过头她会头疼。米高没敢惊动她,轻手轻脚的。到单位,米高便迫不及待地给老夏打电话,问老夏查了没有。老夏说:“你得限个工夫呀。”米高说:“你快点儿,妈的,我半夜没睡。”大约一个小时后,老夏说:“找人查了,那个号码没注册,可能是街头卖的一次性卡。”米高失望地说:“那怎么办?就这么放了他?”老夏说:“如果仅仅是玩笑,就不要在意,如果……”米高打断老夏:“没有的事,可我在意。”老夏说:“既然无中生有,干吗在意?”米高吞了谷糠似的有些噎,梗梗脖子:“不是我在意,是吴京在意,老夏,你得帮我。”老夏也骂了脏话:“我什么时候没帮过你?这种忙没法帮啊。”两人在电话里分析那天吃饭的人,都被老夏否掉了:“那几个人我还了解?绝无可能。”米高问那个陌生面孔,老夏说:“他根本就不认识你,更不可能。”米高说:“他们都不可能,那是怎么回事?”老夏叫:“你这是给我拴套子!米高,你明说嘛,干吗绕圈子?”米高忙说:“你误会了,我没怀疑你。”老夏说:“我伤心了,你让我伤心了。”米高说了一大堆好话,求老夏挨个给那晚吃饭的朋友,还有那个陌生面孔打个电话,如果是他们中的哪个,站出来说一声,玩笑开过头了。“我问不合适,老夏,你得帮我一把。”老夏无奈地说:“好吧,我给别人擦过屎P股,你这还不如屎P股呢。”
吴京没再提那条短信,没再提那个叫张吾同的家伙,但明显有什么竖在两人中间。不提并非不存在。有时,往往相反。晚饭是吴京做的,她很多年没下过厨,不知油盐酱醋在哪儿放着。她没让米高帮忙,但米高也没闲着,守在厨房门口,等她询问。准确点说,这顿饭是两人合作的。饭后,米高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像在等待什么发生。吴京说:“忙你的,别管我。”米高自问:我管了么?没管她呀!于是,他打开电脑,戴上耳机。手机就在旁边搁着,铃声一响,他就接了,但没马上说话,进了卫生间,才“喂”了一声。老夏说:“问了几个,都说没开这种玩笑,根本不知道你老婆的号码。还有两个没联系上,只能明天问了。怕你着急,先汇报一声。米高,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哪天得请我。”米高应了,匆匆挂掉。
熄灯后,米高仰躺了一会儿。这是吴京回家的第二个晚上,昨天他们囫囵着睡了,谁也没碰谁。心别扭,身体自然也别扭。今天不同了,但也没有多么的不同。米高思忖她会不会拒绝,会不会嘲讽他。终于,他决定摸过去。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他又在调查的话,绝不会碰她的。这话不能说出来,只能用行动来说。吴京倒没拒绝,但米高觉得她身体有些僵。他再次躺下去时,她问:“你还让我出去不?你觉得我在家好,我就天天在家。”语气是征询的,话是委婉的,可话外音很多。她还在劲儿上。米高顿了顿说:“你想在家就在家,想出去干,也没问题啊。”吴京说:“什么叫没问题?过日子得要钱,房贷是还完了,没几个余钱,碰上头疼脑热的,连医院的门都进不去。”这是实话,吴京养着这个家。米高的工资少得可怜,够他自己花就不错。米高也因此底虚。凭良心说,吴京没有因他挣得少而说过什么。凭良心说,他也没干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因此,米高的话就有些硬:“随你的便,你爱信不信,我没调查过你。”吴京说:“你想清楚了,我天天在家可能会妨碍你,你接电话不那么方便。”米高想糟了,尽管躲进卫生间,她还是听见了。索性开诚布公吧,他说电话是老夏的,没什么秘密,只想让老夏搞清楚,是谁开这么无耻的玩笑。
吴京呼地坐起来,黑暗中,眼睛依然瞪得吓人:“怎么和老夏讲?想传播是咋的?”米高说:“要想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也还我一个清白,只能靠老夏。”吴京似乎冷笑了一下:“你我清白不清白要靠老夏证明?”米高辩解:“不是证明,是查明真相。”吴京问:“老夏能查明?”米高说:“当然能。”突然意识到说过头了,可是改似乎更加不合适。吴京反而平静下来:“那就查吧,我倒要看看真相是个什么东西。”
5
老夏终于联系上另外两人。当然了,他们也没给米高老婆发任何信息。其中一个叫白五的,还给米高打了电话。可能是喝了酒,口齿不那么利索,直叫米高不够意思,为什么不问他,难道他的嘴需要老夏撬吗?米高解释,白五好像没听进去,连着问:“相信兄弟吗?……相信兄弟吗?”米高说:“相信啊,我怀疑你干吗?”白五追问:“真的?”米高说:“当然是真的。”尽管白五不在跟前,米高依然被他的酒气呛着似的,捂了捂鼻子。白五说:“你说的任何话我都不会告诉嫂子,我最恨无事生非。”米高几乎是乞求了:“我一万个相信你,行了吧?”正要挂断,白五问那个家伙叫张什么同来着。米高说张吾同。白五说:“想起来了,你想把他怎么着?咱黑道上有人,做了他都行。”米高说:“你喝大了。”白五说:“我是灌了不少,但说的不是酒话。”米高挂断了。他觉得什么东西往下掉,抬头看看天空,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脑门上的汗。
连着三天,米高接到八九个朋友的电话,有的直接问他与张吾同怎么样了,有的没提到张吾同,但关切的语气显然听到了什么。米高尽量耐心地平静地说自己没什么事,根本不认识什么张吾同。那天中午,大学时的辅导老师也打来电话。那时,米高刚走进单位厕所,还未蹲下去。他便秘好几天了。辅导老师对米高不错,但毕业后再无联系,直到两年前的同学聚会,辅导老师也参加了,米高和他互留了手机号,但也仅限于节假日发条短信。老师说的时候,米高慢慢解裤子,他感觉肠胃有那么点儿听话的意思了,不敢错过良机。老师仍然是老师的口吻,说没有哪个人是一帆风顺的,难免遇到什么危机,这是正常的。老师说,米高啊,老师终于拐到米高个人问题上,说昨天才听到的,劝米高想开点,别做傻事。米高没忍住,叫:“没有的事,别听他们胡说。”老师显然被米高吓着了,顿了顿说:“没有就好,是我多嘴。”米高恨不得将手机砸了。他像一条被激怒的公牛,只是没有犄角。他狠狠拍着厕所的门,半晌才想起自己是上厕所的。他痛苦地努力着,什么都拉不出。
米高赶到老夏那儿,进门就嚷:“你把我害苦了。”老夏“哈”一声:“谁害谁呀?没良心的东西!”米高讲了自己的遭遇,老夏苦笑:“是你求我给那几个人打电话,我是按你的意思问的,没多说没少说,我不是乱讲的人,你知道。没想到那么多人给我打电话,惦记你的人还真不少,他们问你和张吾同的事,我说不知道,他们说我不讲实话。这几天,我尽忙你的事了,你说,谁害苦了谁?”米高泄气地仰在沙发上:“老夏,你得帮我呀!”
老夏摊开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帮?”
米高咕哝:“反正,你得帮我。”
老夏说:“你得跟我说实话。”
米高叫:“我什么时候没说实话了?”
老夏盯住米高:“那个张吾同,究竟……”
米高气呼呼的:“我早说了,没有那么个人。”
老夏斟酌着:“你老婆,她……”
米高说:“她没外遇,我从没怀疑她。”
老夏击掌:“既然没有张吾同这么个人,你也没怀疑过老婆,由别人说去吧,你害怕什么?”
米高想:我害怕了么?不,他不害怕,可是,他难受。他,一个被忽视,享受忽视的人,突然间被置于舞台中央,被巨大的灯光烤着,比不自在痛苦万倍。还有吴京,得给她个交代。
米高在老夏那儿泡了半天,老夏答应向吴京解释,再当一回恶人。“话可以说,相不相信我就管不着了。”吴京挺给老夏面子,适度地笑着:“我不在乎破短信,自个儿干净,外人泼不脏,我生气的是他满世界地嚷嚷。”老夏解释,是他的破嘴嚷出去的,并不是米高,怪就怪他好了。
老夏走后,吴京虽然责备米高,脸显然晴了许多。夜里身体也软了许多。吴京说:“我已经是菜帮子了,也就是你啃几口。”米高很卖力,似乎要告诉她,就算她是菜帮子,他也当菜心吃。
吴京在家快一周了,后天必须得走。明儿想去趟医院,这几天乳房老隐隐地疼。米高忙说:“我陪你去。”次日起了个大早。乳腺增生,轻微的,医生开了两盒药。两人大松一口气,商量着中午去吃牛排。刚出医院,吴京接到一个电话,街上嘈杂,吴京捂着一只耳朵往小巷走。米高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吴京返回来,步子迟缓了许多,脸色也不怎么好看。米高问怎么了,吴京不答。米高再问,吴京说:“有人给我的同事打电话了。”米高的心缩紧了,他已经意识到,还是愚蠢地问:“干吗?”吴京说:“还能干吗?”
米高觉得一条冰凉的蛇缓缓地爬上后背。好半天才说:“你还怀疑我……”
吴京说:“我相信,你不至于。”
米高说:“那不得了,别人爱他妈怎么嚼怎么嚼。”
吴京说:“你没调查我,我信。那个张吾同,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
米高急了:“不是说过么,我随便讲的。”
吴京缓缓地说:“好吧,这个我也信。”
6
家里终于剩下米高一个人了。那几日单位跑得太勤了,得歇一歇。电视开着,电脑开着,声音灌满每个房间。在混杂的震耳的声波中,米高反而是无声无息的。后来,他想起该给吴京发个短信。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朋友的,一个是陌生号码。他把手机丢在沙发角落,离开沙发。
当然,他不会二十四小时这样,超过限度,那就不是享受。还有人会问他,但只要提到张吾同,他就毫不留情地挂掉。他相信无声的驳斥会使张吾同更快地死掉,更久地消逝。
但老夏的电话他不能挂。许多事,还得仰赖老夏。老夏问还有没有人打听张吾同,米高稍稍犹豫一下,大声说没有了。老夏抱怨被米高折腾得够呛,米高听出老夏邀功,忙说改天坐坐。老夏也不客气,说行啊。米高问哪天,老夏说有空给他打电话。
那天,老夏定的是晚上,后来说晚上另有活动,改在中午。人都是老夏喊的,有米高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因是中午,又开着车,喝酒的没几个。米高做东,自然得喝。另一个原因是,米高想借酒壮胆。米高有些虚,有些紧张。他害怕他们问到张吾同,又希望某个人问起,这样,他就能将来龙去脉说清楚。像两根绳子,米高被五花大绑,一会儿往这边歪,一会儿又往那边倒。
有一个晚到半小时,边落座边和众人打招呼。和米高对视时,目光突然亮了几分,问米高:“没事吧?”米高说没事。那个人比米高低一届,是米高和老夏的师弟。他说:“没事就好,昨天听说你把一个人打了,本来要给你打电话,后来接待了两个上访的,就把这事忘了。”米高再次被目光围住,他冷笑着问:“那个人是不是叫张吾同?师弟说好像姓张,我忘了,真打了?”老夏忙打圆场,说:“别在饭桌上扯这些没影儿的事,你看米高像打人的人吗?”米高没买老夏的账,某一端的绳子突然抻紧。他说:“在座的都是朋友,老夏,你把经过讲一下吧。”
老夏就讲了。
米高说:“张吾同这个名字是我在大塘头公园厕所的墙上看到的,谁不信,我领你们去看。”
老夏说:“没有谁说不信呀,看个鸟,别提这个碴啦。”众人也附和,劝米高别放在心上。气氛突然就有些闷,虽然老夏一再怂恿着讲黄段子。米高又不自在了,是吴京在家时间过久的那种感觉。
老夏和米高走在最后。老夏重重拍米高一掌,有些劝慰的意思。米高突然一阵难过。他让老夏跟他去公园,看看厕所墙上是不是有那几个字。老夏又拍他一下:“闹什么闹?”米高说:“我看出来了,他们不相信,你得给我作个证。”老夏说:“由他们讲去,别折腾自个儿。”想到自己仍然挂在别人嘴上,米高更加难受,一定要拉老夏去。老夏有当紧事。米高抓着老夏胳膊,很有些蛮不讲理。老夏挺恼火,狠狠甩开米高。
米高看着老夏钻进出租车,看着出租车汇进车流。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又一想,也没逼老夏干什么,不过让老夏作个证。既然老夏没工夫,那米高自己取证好了。并非无聊,而是舞台的滋味难以消受,他需要回归观众席。
米高怕手机拍不清楚,从家里取了相机。相机是吴京的,米高出门少,用相机的机会不多。走到厕所那儿,才想起那行字早被他擦掉。米高一阵心惊肉跳,亏得老夏没来。证据没了,他仍盯着那面墙站了好久,仿佛时间足够长,那几个字会从水泥中凸出来。终于,被酒泡过的脑子转动起来,他拐出公园,买了一支黑彩笔。写下那一行字,仍觉不够解气,又加了一行:我操你妈张吾同!
米高举起相机,咔嚓一声,张吾同就这样被定格住。
(原载《广州文艺》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