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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幸存记

  叶弥

  我在草地停车场看到了小石,乍见到他时我没有防备,吃了一惊,噫,世上竟有这样像我的人?一刹那我醒悟过来,脸不由自主地红起来,心情很是复杂。

  他和我一样刚停了车,只不过,我停的是自行车,他停的是一辆明黄色奥迪A8.车子的后窗口,挂着一红一绿两只布娃娃。他打开后车厢拎出运动包。这么说,我们都是来体育馆锻炼的。他怎么来这里了?他住的城西地带也有特别棒的运动馆。

  我假装俯身整理鞋带。我有一年没见过他了,去年八月半,我们没有在一起,过年,我们也没有在一起。过年时候,他和妈妈、妈妈的男朋友一起去了普吉岛。外婆告诉我,看见小石,千万不要亲近。你一去亲近,太阳底下照出的影子就少半边。

  我不动声色地朝他一瞄。他也在假装整理后车厢,动作缓慢,好像这辈子整理不完了。我怎么能不亲近他?他是我的亲弟弟,而且是,双胞胎弟弟。

  双胞胎弟弟在前,哥哥在后。我俩一起走进运动馆,柜台小姐吓了一跳,舌头吐出来,吃惊的样子很可爱,像我的女友,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我用的是自己的运动卡,小石用的是别人的卡。柜台小姐划卡的时候顺便念了两张卡的名字:何小山,崔兰芽。

  我想起来了,崔兰芽是他的前女友,住在运动馆边上。这女子开服装加工厂,很有钱,后来扔掉小石,嫁给了一位生意上的伙伴。那男人大她二十岁,刚丧妻。这么说,小石和她还有往来?他开的车大约也是她的,我知道她住在这附近。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我俩成了运动馆的明星。我们在跑步机上跑步的时候,不断有人走近我们,用手机给我们拍照。我身处此境,感到不自在。我是个胆怯怕事的人,我害怕每一次的引人注目。我的不自在仅仅维持了几分钟,可能五分钟都不到,因为我感到小石的身体里一股劲地冒着扬扬得意的情绪,他的自得就像阳光一样抚慰着我,我随之也扬扬得意起来。

  我开始警觉。我能确定,这是小石在向我施加影响。

  我调快速度,迈步大跑、流汗、喘息,为的是赶走这股讨厌的得意,但没有成功。小石的能量太大,从小到大,我总是感应着他的情绪,外婆说得对,小石是吸铁石,小山就是一把铁屑。

  小石认认真真地慢跑,没有看我一眼。我有点放心不下了,他会再像以前那样用感应来支配我干出格的事吗?自从我父母发现小石使用心灵感应来支配我,便把我们分开了,我住吴郭城东,他住吴郭城西,分隔的路程是五十公里,分隔的时间已逾十年。这十年我俩之间风平浪静,过年过节见见。倒是身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不用我多说。

  小石转眼去看旁边跑步机上的女孩,看了又看,颇感兴趣。

  我把速度调慢了,也去看那女孩,这女孩长相平常,但样子有点骚,脑袋后面扎起的长头发随着节律左右打着圆圈,左边三圈,右边五圈……右边的圈子多,左边的圈子少。她跳舞一样的姿势很吸引我。

  我肯定她吸引的是真正的我。她吸引的我是一个完整的我,不是被小石侵略的我。

  她看上去性能力不错,她的嘴闪烁珠光,肥而有力,口交很棒。我这样想着,猛然吓了一大跳,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小石的想法,我从来不会这么舍弃过程直接想到结果,传统的思维更能激发我对女性的爱恋,这是我与小石的不同,没有对和错,只有自我,而小石总想让我成为另一个他。

  小石在旁边突然笑起来,他关了跑步机的电钮,笑得弯下腰。我被他的笑声搞得不知所措。这时候,他直起腰,走到那女孩边上,对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回来,拍拍我的后背说,走。我亦步亦趋地关了电钮去洗澡。

  他在哗哗喷洒的水龙头下面对我说,何小山,那女孩一看就是不错的。

  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我意识到那女孩并没有吸引我,而是吸引了小石,假如她真的是吸引到了我,也没有吸引完整的我,而是吸引了半个我。

  有小石在我身边,注定是不安定的。

  我洗完澡,悄悄地从小石身边溜走了。骑了自行车出门,我长吁了一口气。

  我去了我的女朋友家里。我的女友是我大学里的同学,她是数学系的,我是计算机系的。她的影子是深紫色的,边缘清晰如刀刻,闪烁点点银光,如天使一样。与她相比,我的影子显得浅淡无力。我对她说,将来我俩的户口簿上,户主要写她的名字。

  我们深深爱着对方,每一次见面,都想上床。三个月前我们约定在结婚前不再发生性关系。把性暂且搁在一边,我们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还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今天,我们两个人是讨论买车的事,十万以内的,长城哈弗、丰田逸致还是东风雪铁龙,我女友喜欢斯柯达晶锐佩上白色的顶,但她没有说出口。她不说出口是为了静观事态、揣摩我的心思,然后撒娇、妥协,女人的进攻乃是后退一步,她深谙此理,她从来都是以退为进,而我,就是吃她这一套。她紧紧搂着我的腰,不时地在我脸上亲一口。这样朴素的女孩不多见了,有了她,我的将来是踏实和幸福的。但小石,与我不同,他天生就是一位拼搏者。他要是知道我和女友为一辆十万以内的车子这样费心,他会怎样呢?

  他会哈哈大笑。

  我喜欢他这样笑,每当他这样笑,我就感到世上还有他这样的强者。

  不要再想他了。

  车子的问题讨论到心满意足,与往常一样没有结果。什么样的结果都是好的,我们要的是讨论,最好一辈子都这么甜言蜜语地讨论。

  接下来,我要回家吃晚饭了。我的家由我和外婆、保姆顾妹姐三个人组成。外公去年离世,与一大群人睡在郊外的公墓里,我们思念他,也许他也思念我们吧。他临死前对我们说:“你们哭什么,到了那边,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们要是看见有个人站在屋后垃圾箱那边,淌着眼泪望着你们,脚下没影子,那就是我……”

  骑车骑了没多长时间,我还是想起了小石,我感到小石也在思念我。我没有多想,就给小石打了电话。小石在电话那头说:“你不要我了吗?你真的要一直疏远我?”他的语调就像油里掺了水,油滑里含着纯真。我心里一动,便问他在哪里,他告诉我一个酒吧的名称,我就把自行车停到我一位朋友的楼下,赶紧招呼出租车去了。与小石在一起,我如履薄冰,但又被他深深吸引。

  不出所料,小石喝多了。他的身边坐着那个健身馆的女孩,她的打扮朴素得让人奇怪,与健身房里简直没啥两样,只把头发放了下来垂在肩上。不施脂粉,烟灰色棉布的长裤,一双薄薄的蓝色帆布鞋,上身穿了一件短至腰间的粉红棉质套头衫,手里拿着酒杯,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把玩。她转动酒杯的速度也是右边转上三五圈,再朝左边转上一圈,这举动有点意味深长,让我想起她在运动馆里甩个不停的马尾辫。

  他俩还有一位朋友,一位女士,静静地坐在对面,脑袋倚在座位靠背上,见我进来,欠起身,两只眼睛盯着我,好似要看出点什么,让我感到很不受用。她的打扮让人过目不忘,一件白色棉麻希腊式高腰长袍,几乎把脚面都遮住了,与此相反的是,上面露出大片明晃晃的胸部,她要标榜自己的胸部很完美,这么一大片白肉上面,什么也没佩戴。染成酒红色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束在脑后,插了两朵白色枙子花,风情无限。总之,她这副日常打扮并不是要声明自己清雅高洁,明眼之人一看就知,她是处心积虑地向世界发出某种信号。

  接下来说了一些家常话,我知道了女孩是澳大利亚国籍,半老徐娘是位开房地产公司的女老板,她毫不避讳地告诉我们,她因为与市里某领导交情好,承包了几个大的市政建设工程,像蓝湖边的双子摩天大楼和周边商业街就是她承包的。她的意思我们听得明白,她有钱。

  话说到这里有些停顿,因为这个话题是我和小石的软肋。

  女老板静静地看着我和小石的窘态,她一点也不同情我们,面带微笑,好像挺欣赏我们俩被她的话击倒了。我低下头深感羞辱,我得罪她了吗?我是来散播我的兄弟之情的,不是来被人打击的。

  小石端起半老徐娘面前的红酒,轻轻地放到她手里,示意她喝酒。但她不喝,放下了,摸摸小石的手背。我和小石从小就是这样,当我俩被长辈训斥后,他经常是含着泪对大人笑,笑得大人心软了,笑了,抱他,亲他,给他吃糖。这出戏一遍一遍地演,我呢,总是一个旁观者。

  突如其来的大风,带来满世界的芦花和灰尘。我开了窗子,让风带了芦花和灰尘一起涌进屋子。这两样东西颜色差不多呢,芦花过了青春年少,颜色如土,不甘心沉沦,只要有风便轻舞飞扬。我想这位女士对我和小石垂涎三尺,也是对青春的留恋吧。

  我想错了,半老徐娘不只是留恋,她还要占有。

  她们都是那种直截了当的女人,都是与我女友完全不同的女人。她们和小石一样,善于侵略别人。

  我可能错过了什么,一个眼神或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呆呆地看着半老徐娘和小石一前一后进了男女共用的厕所,我诧异说:“这干什么呀?”

  澳洲国籍的女孩喝了一口红酒,像漱口一样放在嘴里回旋了两个回合,这是个恶俗的举动。她的话也让我反胃,她对我说:“你弟弟要给她看一样东西。”她眼神清澈,波澜不惊,好像我弟弟要拿一粒石子或者一张纸片给那女人看,我还是不解,问:“看什么东西要到厕所里去?”她抬高了声音,颇为公事公办地说:“验货。”我更不明白了:“验货?验什么货?”

  清纯女孩没有回答我,我只好把我的问话又在心里问了一遍。我突然明白过来,四个人,我落单了,他们三个人正在做一件交易。

  他们有怎样的影子?

  我气呼呼地甩手就走,走到门外,看着酒店的白粉墙,我恨不得在上面撞头,撞出红血染上去,为我自己。我一向就是个白痴,因为我弱智,我总是旁观者。我注定要被社会淘汰。

  头是没有撞,但我的头就像撞过一样晕乎乎的。回到了家,仔细一想,我觉得事情诡异得很,但又不明白症结在何处。正纠结着,小石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小山,老女人想和我睡一觉,给五千,阔气!你看怎样?一定要回答!

  这是一个难题。夜已深,夜并不是寂静无声的,它会模仿小雨之声、虫子叹息之声、鬼魅滑行之声,我在这些声音里苦苦思考着我的回答。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回答,那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夜半猜谜。

  这时候,小石肯定和那个女人在床上翻云覆雨呢。这女人有能量,有风情,懂生活,懂男人,最主要的是她有财有势,可以依靠。她喜欢占有青春,青春也正想依赖她呢。依靠这种女人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不对!我不可能有这种想法,这又是小石在远距离地遥控我的思想。

  我一个电话打到小石那边,小石接了电话,我不客气地说:“小石,你干你的事,我没权反对。但是你,何苦又来操纵我的想法?”

  小石一副懵懂腔调:“我没有啊,我都睡着了,怎么发信号影响你?”

  我一听便知,他没有撒谎。

  小石冷笑一声,说:“我一个人,老哥。别想入非非的,我敢保证你正在瞎想一气呢。怎么样,我的生活还吸引你吧?”

  我看到小石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小石说:“人,不能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该怎样就怎样。当了婊子以后,还能做一个人,还能金盆洗手做一个良家妇女。但是既当婊子又立了牌坊,就两头不靠了,又不是婊子又不是良家妇女,也不算是一个人。”

  他的嘴里像春蚕吐丝一样吐出一大串语言,立刻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的逻辑思维、道德体系、正面能量,在他莫名其妙的语言盛宴里土崩瓦解。我浑身无力,好似被他揍了一通。

  夜深人静,孤独感加重,正是人最脆弱的时候。

  我抓着手机哭了起来,为了我自己的纠结和矛盾。

  小石在那头轻轻地笑了一声。

  哭完以后,我平静了。哭泣真好,当你长大以后,如果还能在一个人面前这样哭泣,那么这个人就是你最亲的人。可是我又多么的希望这个最亲的人不是小石,最亲的人是我女友、我外婆,是我妈、我爸、顾妹姐……就是隔壁张木匠也没关系,他们都有着完整的影子,清晰明白,不管太阳还是月亮,都给他们一个健康正常的影子。我,多么的希望与小石毫不相干,事实上,我感觉到我俩越走越近了,我俩又要共用一个灵魂吗?

  我忘了说,小石从十岁起,就只有半边影子了,这个秘密,只有家人才知道。

  外婆说,失魂的人,连半个影子也没有。

  关于灵魂,不管你感觉如何,麻木或敏感,甚至没感觉,它都是存在的。你在太阳底下走,如没影子,它便不在了。每回碰到小石,我就担心太阳下看不见它,或者只看见半个人影。这也是外婆最害怕的事情。

  小时候,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反正是小时候,我和小石分开之前。小石有一次神秘地对我说:“哥,你想不想样样事情都听我的指挥?不动脑筋,不费力气。”

  他的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打一出生就带了上一辈的性格基因,我妈妈,我爸爸,我奶奶,我爷爷……我奶奶的妈妈和奶奶,我爷爷的爸爸和爷爷……他们全都是不喜欢动脑子的老好人。所以我吐出一个字:“好!”

  小石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想想我现在要你做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看出什么。他拉住我的手,让我再看他的眼睛,我这次仿佛听到他亲口对我说话一样:“去,去把大江打趴下。”

  我后退了几步,带着哭腔说:“我不敢,我不敢。”

  小时候我长得又高又壮,小石瘦小干瘪。但是他胆大,我胆小。小石说:“不敢就算了。你跟我好好练习心灵感应,练好了,我还会让你考试考个好分呢。这件事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鸡吃米一样地点头。

  小石不像我们家的人,也不像我们周围的人。我们都是胸无城府,叽叽喳喳,一脸温顺。而他沉默寡言,眼神凶狠,走路两肩一高一低,显得与众不同,挺有派头。我们的外婆有一回小心地问他:“何小石,你派头好得吓人,到底想干什么?”

  小石回答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外婆歪着小脑袋说:“什么?你和我说英语……还是日语?”

  既然我愿意听他指挥,那么就有了电线杆事件。这事件是孩子们的一次“政治活动”,也是他首次巨大胜利。

  电线杆竖立在公共花园的中间,它实在是太显眼了,许多人家一清早开门就能见到它,因而它也超越了一根电线杆的意义,可能已经上升为某种象征、某种权力和力量的承载体。孩子们喜欢围着它做游戏,男孩子们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抢夺它的控制权,它成了一个模拟征服的小世界,一个小陷阱,一个小战场。

  战争刚打响,小石就退出了,静观男孩子们混战一气。不久,尘埃落定,霸气的大宝占据了电线杆的控制权。他才占了一天,还没来得及考虑电线杆周围地盘的分配问题,当他拿着妈妈给的瓶子去小店打黄酒的路上,我在小石的带领下,三拳两脚就把他撂倒了。我是学校的跆拳道冠军。接着小石带着我,叫上几个效忠于他的男孩,围着电线杆庆祝胜利。小石叫唤:“这电线杆是我的!”双手向外划个合拢的大圈,说,“电线杆边上的地,也是我的!”

  他赶紧把电线杆周围的地“分”了,规定男孩在何处,女孩在何处,出力最多的人,如我,可以占据电线杆边上的小花坛,这地方通风向阳,冬暖夏凉,有石凳和石桌,可以在这里做作业或讲鬼故事,因为地方好,鬼故事讲得再烂,也有人围着你听。

  除了大宝,孩子们几乎全部“归顺”小石。

  巷子里的大人们都说,小石这孩子厉害,长大了有出息。

  我和小石互为一体,我们互相知道对方的想法,也能互相干涉对方的想法。我从没有尝试去操纵他,因为我害怕。这样不久,我就失去了解读他内心的能力。我多出了许多事,我会莫名其妙地暗袭小石的班主任,把小石的同桌顶到墙上,还会向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传达小石的心意……小石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到了冬天也不再拼命咳嗽了。

  可惜发生了娟娟事件。

  我们这条巷子里最娇贵的女孩是娟娟,娟娟的高贵完全是她爸妈一手打造的,因为她既不漂亮也不聪明。她的父母不让她与别的孩子接触,不让她喝冷水喝饮料,不让她说本地话,见了长辈一口一个普通话“您好”。一年四季穿裙子,三十八度的大夏天也要穿白袜子,手上经常戴着手套。很奇怪,她喜欢和我说话,她父母也不阻止。

  那天,我和娟娟站在她家门口说话,她家门口种着一大株开粉红花的刺玫瑰。小石走过来,拨开玫瑰的枝丫站到我们边上。他也想与娟娟说话,但娟娟正忙着和我说话,没有搭理他,还嫌他不懂礼貌,白了他一眼。小石看了我一眼就走了。我从书包里掏出削笔刀,拉起娟娟的手按在墙上,在她的手背上捅了一个洞。我做得很自然,娟娟笑嘻嘻的也很配合。直到鲜血流出来,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叫起来,像一块手绢一样软瘫在地上。

  我妈举了拖把赶到,把我打得在地上翻滚。娟娟妈在一旁冷冷地说:“自家生的儿子,心里没有一点数。你不要打他了,还是回家去问问小的吧。”

  大人们这才知道双胞胎弟弟有超常的能力,双胞胎哥哥是这能力的受害者。大人们很害怕。正好我的一个表舅从寺庙回家探亲,表舅是一座大寺庙的住持,很有名气。大人们就去找他寻求方法。表舅少年时出家,一直潜心研究佛学,但是最近,他被自己与一位女居士的初恋搞得六神无主。大人们问他这事,他正想着与那女居士的结局,淡淡地若有所指地说:“那就远远地分开来吧。”

  大人就把我俩远远地分开了,我和外公外婆过,小石和爹娘过。我们相距五十公里,小石给我发射的信息影响不到我。

  小石现在又来影响我了,这种情形比小时候更糟糕。因为我长大了,我的骨骼、内脏、思想都长大了,我需要独立,不能与他共用一个魂。

  草草睡了四五个小时,我就起身上班了。中午,我接到小石的电话,他问我,昨夜给我的问题是否想好。我说没有。他说那就不要再想了,要我记住,这世界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现在尤其是这样。我嘟囔着说:“那我就为寇好了。”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冷笑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谁不想走在时代的前列?做一个落伍的人滋味不好受。我不相信你不懂这个道理。”说完了,他追问我:“你懂不懂?”我想了一想,回答他:“我懂。”他说:“这就对了,不要欺骗自己的心。”末了他加了一句,“这是你自己的思想哦,不是我影响你的。”我自省片刻,对他肯定地说:“是的,是我自己的思想。”

  小石说:“今天找你,是为了一件事。昨天那个富婆,她也看上了你,要你和我一起陪她玩。也是五千。”

  我当然是拒绝的,一秒钟也不多想。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女朋友,我和小石之间,我永远是被侵犯的那个,我说了她不会高兴的。

  到傍晚时分,小石又来一个电话,他希望我参加他们的游戏,富婆又拉了另外两个富婆,他说:“我们兄弟俩对付三个女人,她们出手都很阔气,都是五千。兄弟俩玩一场一人赚一万五,而且,那丫头说了,富婆们还会不断地介绍新的朋友来。”

  他说的“那丫头”就是运动馆里认识的那女孩吧,她怎么袖手旁观?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当然是再次拒绝。

  晚上,我简单地吃了一碗日式乌冬面,就坐下做电脑版面,我的工作很累人,一个月除去各种费用,净得三千不到。一万五千块钱,我在公司工作五个多月才能得到。我摇头清除杂念,还傻傻地给女友打了个电话,问她爱不爱我。她说爱,无限地爱。这“无限”是什么意思,我其实搞不明白,但我感觉到爱情的真诚和恬静,我就安心了。

  爱……

  谁都需要爱,可是爱需要什么?

  我再次心烦意乱,这是遇到小石的代价。遇到他,我来不及地就掉入水深火热里,变成半个人。

  我穿上外套,信步漫游。一路走去,只见到处狼藉,马路上拦着隔离板,这是在建地铁线。路边黑漆漆的地方搭了简易棚,又一所高档花园小区将拔地而起。远远的某一处,地上冒着白汽,压路机连滚带翻,正在地上爬行,翻斗车在一旁待命,它们正在加班改建一条临时马路,五平方公里的地块,会被建设成一个城中之城。

  地铁一号线、二号线、三号线、四号线……

  一座洋房、两座洋房、三座洋房、四座洋房……

  城中城,城里的城,城市里的城市……

  强烈的焦虑占据了我整个身心。办公室的老高昨天还哭丧着脸对我说:“小兄弟,现在的时代,就像一根绳子勒着你脖子,拖着你向前跑,一不小心慢了脚步,就会被时代拖死。紧张哦,小兄弟!说到底就是金钱闹的,口袋里没钱,只好寻死。我半截子已经入土,自尊心不重要了。你还年轻,刚工作,要好好努力啊!”

  好好努力?现在想来,一股嘲讽的味道。

  路边一个酒吧,我走了进去,这酒吧颇像懂得我的心思,在我需要它的时候,就像长脚一样走到了我的面前。既然是它迁就我,那我不妨半推半就地进去吧。

  我付钱要了一杯金色的酒,名叫“金青蛙”。听人说,最近在吴郭市,这种酒的含义就是“等你来”。我刚坐了五分钟,就有一个女人上来搭讪了。我喝了一口酒,那女人说:“这酒不大好喝吧?”我回头应她的话:“是啊,茴香放得太多了,味道很重。印度人才喜欢这么重的香料味道。”她咯咯娇笑,说:“一般人才不会点这种酒呢。”她按低下巴,双眼挑高,从额头上看我一眼,充满挑逗。我也从酒杯口打量她,她还年轻,一身黑色套装,黑色平底皮鞋,看上去倒像是酒店领班。她没等我回应她的挑逗,就心急火燎地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放在我的大腿上。我不讨厌她,再说她长得也漂亮。她用另一只手从她衣袋里掏出一沓卷起来的钱,塞到我的手里。凭感觉,有八百或者一千。从这薄薄的一小卷里我感到她生活的艰涩。

  我下意识地攥住这钞票,涌上欺凌她的欲望,如果我这时候收起钞票站起来一走了之,她会是怎样一种表情?她只好吃哑巴亏。这念头折磨着我,突然我站起来走了,我看到这女人一脸惊愕,我走出门,到底敌不过男人的自尊,当着她的视线,把钱扔在了门口。

  我的心里充满无名忧伤。

  月光当头,我不经意地朝洒满月光的地上一瞧,我看见了我的影子,我只有半个影子。

  没想到月光也能现我的形。这是我的因果,我并不感到害怕。回到家,我继续在电脑上做我的事。十一点钟,小石又来电话了。

  他在那头抽泣,抽泣得很伤心。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小石,是你在哭吗?”

  小石的鼻子嘟嘟噜噜的,声音低沉,拖拖拉拉。他说:“是啊,我是在哭。你也在我面前哭,我也在你面前哭。我没打扰你吧?”

  “你为了啥哭得这副腔调?”

  我话音刚落,小石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他对我说,刚才开车经过一条僻静的大路,一只鞋子躺在路的中间,路两边的灯光太暗,他没有看见这只鞋子,车子就从鞋子上碾了过去。

  他说,他碾了鞋子,心一直在疼,怎么也止不住。

  一只鞋子……

  小石的敏感让我心疼。

  “不过是一只鞋子嘛,你哭个屁呀!”我骂他,“你喝多了吧?”

  “鞋子也是有生命的,它躺在路中间,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和它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小石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他的话当然是毫无理性的。我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蓝湖边上乐高山庄。

  “你怎么去那么远?谁和你在一起?”

  “如狼似虎的三个……她们给我两万。你来吧,钱我都给你。只求你来,救救我!”

  我吃了一惊,我担心小石,他太疯狂了,小时候他是多么小心谨慎,知彼知己才打赢了“电线杆战争”,现在他却这样马虎轻敌,浮躁自弃。他也变多了。世界在变,谁都会改变。谁会不变?幸存者在哪里?

  我很想去小石说的那个地方,我们兄弟俩年轻力壮,对付三个女人不在话下。我们联手出击,打败那三个不知高低的猖狂的女人,然后把钱甩到她们的脸上,警告她们,永远不要把男人玩弄于股掌,有再多的钱也不行。但是我后来想,我没有汽车,打车到那里要一百块钱呢。过了一会儿,我决定把这件事放下,不去想他。

  他和我没关系。

  现在是独自一人,可以对自己说实话嘛。我去了会留下来吗?我会留下来吗?不会。不会,不,有一点点会……会吗?会吗?真会吗?不会吧?会的!说实话,到底……会不会……留下?

  过了片刻,我的心也疼了起来,我没有想法去阻止心疼,在心疼中间,有一股很大的欢娱袭击了我的身体,这是一股强大的温暖的浪,比世上任何快乐都要深邃。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来不及想这是我的感受还是小石的,小石在蓝湖边,与我之间的距离超过了五十公里。和尚舅舅说过,我和小石的距离只要超过五十公里,他就不会影响我。我心跳加剧,手脚开始麻木,思维模糊,大脑更有一种窒息的快感,身体的欢娱和大脑的快感像两只巨大的手一齐揉搓我,我听之任之,享受这股不知来历的欢欣。不久,我大汗淋漓,虚脱地倒在地板上,面临堕落的深渊。地板的木香我闻着像是沥青味道,地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冰冷刺骨,从哪里刮过一股风,风卷起灰尘,形成一个一个灰色的风涡向我滚过来,我的脑袋里突然闪现一个孤苦的念头:

  无家可归。

  是的,我变成了一只鞋子,正躺在宽阔整洁的马路上动弹不得,接受车轮碾压的命运。

  快到中午,我被我外婆从地上叫醒,保姆顾妹姐张开她那健壮的手臂,把我抱到我的床上,然后在我耳边小声说:“小山,刚才你妈妈打来电话找你,说小石死了。他夜里和三个女人在一起,吃多了那种西洋春药。”

  我就这样和小石人鬼两隔,彻底分开了。不管我的生存状态是不是正确的,最主要的问题是我幸存下来了。我和他之间,我才是强者。

  我虚弱地从床上坐起,光着脚丫走到外面的大太阳底下,我急切地要瞧一瞧,我有无影子,我的影子是深是浅,是完整的还是只有半个。

  (原载《花城》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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