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尝印度菜是居住在北伦敦加林弗路的那段日子。后来竟一度喜爱有加,颇有些割舍不得。
刚搬去那栋属于一个印裔会计师的外租楼的时候,真有些害怕那种混合着山坡上长大的动物们被烹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我们租了楼上,楼下住的是来自巴基斯坦的一个老头,他的名字叫班。每当老头班制作那些食物的时候,那些味儿便不可避免地从楼下他自己的厨房飘出,飘到楼上。有时候因为担心挂在房里的衣服上会留下这些味儿,所以走出房门,老是会拉起袖子闻闻,自己也觉得像个怪物。
但是每当看到一群群穿着深蓝上装红花格短裙的学生们走过大街,他们中间那么多皮肤黝黑的印巴后裔孩子们无拘无束地走过的时候,心情又立刻释然,觉得一切被异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不列颠岛的不落日剩下最后一抹斜阳在北爱上空游荡的时候,给这个昔日的帝国带来的人群肤色的多样化是不言而喻的。没有人能准确说出整个英格兰居住的印巴民族和其他民族的各类人群到底有几百万,尤其是喜爱妻家妹妹成群的印巴民族部落搬迁移居住在英格兰这一方水土上的时候。过去一度曾作为这个岛国荣耀的纷杂的种族群落固然激活过大工业齿轮下的市场,现今却成了没落绅士们怨声里无法割舍的裙带。老英的祖先们用排子枪驱赶土著人走向大海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回,现而今谁也无法阻止那些被侵占过的陆地上的人们大摇大摆地走在昔日故主家园的土地上。
老头班曾经谈起他在家乡是一个富人,但我很难看出他曾经富足的风采。班的子孙们住在其他地方,平日里的班其实是非常孤独的,他一个星期只做一次饭,做得很多,其他时间吃剩下的。班做的饭一定要送给别人共享,当然是新做的那一餐。刚搬去加林弗路的那一天大约是星期四,班刚做了一顿饭,红油羊肉汤,大料黄浆饭,猛烈的混合味道飘过之后,班大声叫道“拿碗来,拿盘子来”。可是端回来之后不敢动手,看着碗里漂着的一层红油和不知名的树叶,真的不敢吃。
浪费是可耻的。尤其是在那种完全私有制的社会里,把吃剩的东西留在盘子里是要遭人冷眼的。习惯了那种吃法之后,每每想起国人上饭馆碟碟有余的泱泱大国之潇洒,心里总有痛楚。对班的朴素感情下的慷慨赠予,吃与不吃着实矛盾了许久,最后决定去汤食之内容,浅尝之后并不觉太怪,从此每周便叉勺交替大啖起来。
我的吃法显然是不正宗的。班的大家庭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总会聚集到班的大客厅里,在大红花地毯上席地而坐,大声地说着西印度大陆音节响亮的语言,直接用手抓起香料丰富的黄浆饭送到嘴里,然后很高兴地摇头,摇头,表示“你说的对,我表示同意”。这是他们民族最典型的表达方式:点头不算摇头算。这种聚会也酷似中国传统大家庭的聚会。这个时候只要我在家,班总忘不了站在楼梯口喊“Lu,盘子”,以便送我一些印度大菜。班的孙子也要无拘无束地爬上楼来翻我的水果吃。当然有来有往乃我中华民族之美德和优良传统,在购物的时候买一些东西送给班也是经常做的小事,但对食品班却往往不接受。尤其对我自觉味道不错亲手制作的中华菜肴,班从不拿盘子上来,因为老头很固执地只吃他亲手做的印度食品,其他肉类一概拒绝。后来我炒菜的时候,看着不断升起的油烟,也冒出过一些古怪的念头,那就是究竟谁的饭香?我的小锅炒得叮当有声的时候,对班不也是一种嗅觉刺激么?
和老头班真正建立起友谊是在一次班发现我会理发之后。那天在房子的后院里给中国同学理发,班很高兴,主动请求给他来一个。给班理发很容易,老头头发很少,中间部分不用管,只管修短边区就行了。但班专门做了一次烧烤作为答谢,把一块特制的铁板架在炉子上,将剁成馅的羊肉拍成小饼放上去烤,边烤边吃,同时佐以瓜果,味道不错。班的谈兴也由此剧增,把他所有的贮藏食品的柜子打开给我看,以示他的东西之多。“这是我的麻烦”,班说,因为他的子女多,虽然不住在一起,但常来。这些东西他们要吃,也要带一些来,但是房东不理解。房东每周从家里过来收房租的时候,总要东看看,西瞧瞧,认为班的东西太多。班对这个来自同一个土地上的房东十分藐视,不就是多两栋房子吗,你不知道过去我班有多富有。
已经完全西化了的房东是不会理会班的啰嗦的,他照样我行我素,用老英们的精打细算增加着他自己的收入。对于登上这个西北半球岛国的许多印巴人来说,实际上已经进入了这个社会的各个阶层,公共事业部门的社会服务人员占了相当数量。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除了白人和黑人,浅黑肤色的印巴人也列位其中。不知道他们对耸立在大英博物馆里的一垛垛印度寺庙的壁画会有怎样的心情,200年的占有和掠夺使不列颠的主人们有充分的时间把那些墙群拆下来搬到伦敦。经济每况愈下的时候,不列颠的后人们总对居住在他们土地上的各色人群颇有微辞,但又不敢发作。无人可怨,几百万人因此生于斯,长于斯也就成了一种无奈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