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之后,二千年中,诸子学不受重视。直到清代,诸子学才稍稍复苏,如汪中著《荀卿子通论》、孙星衍著《墨子序》、俞樾著《诸子平议》、孙诒让著《墨子间诂》、王先慎著《韩非子集解》等。越到晚清,诸子的地位越来越高。胡适在论及“近世哲学”诸子兴起时曾把它比喻为“婢作夫人”:
清初的汉学家,嫌宋儒用主观的见解来解古代经典,有“望文生义”、“增字解经”种种流弊。故汉学的方法,只是用古训、古音、古本等等客观的根据,来求经典的原意。故嘉庆以前的汉学宋学之争,还只是儒家的内哄,但是汉学家既重古训古义,不得不研究与古代儒家同时的子书,用来作参考互证的材料。故清初的诸子学,不过是经学的一种附属品,一种参考书。不料后来的学者,越研究子书,就越觉得子书有价值。故孙星衍、王念孙、王引之、顾广圻、俞樾诸人,对于经书与子书,简直没有上下轻重和正道异端的分别了。到了最近世,如孙诒让、章炳麟诸君,竟都用全副精力发明诸子学。于是从前作经学附属品的诸子学,到此时代,竟成专门学。一般普通学者崇拜子书,也往往过于儒书。岂但是“附庸蔚为大国”,简直是“婢作夫人”了。
胡适指出近代诸子学蓬勃兴起的文化现象,而这一现象出现的原因之一也确如胡适所言,是清代学者将朴学研究方法逐渐运用于子书的结果。自考据学兴,学者为了证明儒家经典的古义,往往将视野伸展到周秦子书,或搜集其中经书旧文以订证经义,或分析其句法以诠明经文句读。如《墨子》多载《诗》、《书》旧文,《荀子》文法多变,颇受当时学者垂青。但当时研究诸子学,尚不敢侈言子学意义。正如胡适在《翁方纲与墨子》一文中所指出,在乾隆晚年,若要研究墨子思想,还要背上“名教罪人”的名声。
但晚清诸子学的勃兴并非是学者“越研究子书,越觉得子书有价值”的结果。子学的兴起,主要由于时代风云的激荡,由于西学的传播和影响。以《墨子》为例,道光、咸丰以降,西学东来,声光化电,称为“时务”。学者们反观经传,几无记载,而《墨子》多论光学、重学、几何学原理。邹特夫于是谓《墨经》上、下有中西算法。而继起之作有殷家隽《格术补笺》、王仁俊《格致古微》、冯涵初《光学述墨》等等。戊戌以后,西方政治学、逻辑学、社会学,大张于世,人们比较儒、墨,更觉墨家讲逻辑,重舍身救世,于是研究墨学遂由格致而转向逻辑与政治学,甚至有崇墨子为东方救主者。随着对墨子理科学、政法学、逻辑学乃至宗教学内容的专门分析,墨子思想的轮廓也就更加明晰地显现出来,而墨学的思想风格也逐渐为人们所领悟。一向被视为异端的墨子兼爱说反而成为沟通西方近代平等、博爱学说的津梁。墨子本人摩顶放踵、舍身救世的精神成为人们学习的榜样。
正由于子学的复兴渊源于时代与西学的双重激荡,因此在戊戌时期,人们对子学的研究总是各取所需,就像康有为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图打扮孔子一样,人们用一知半解的西方社会学、政治学、哲学原理来分析诸子学说。如1897年,章太炎于《经世报》第三册发表《读管子书后》,认为管子知道泰西商战之本,“重势既成,则以贸易攻人而有余,亦无待于兵刃矣”。他又发表《菌说》,引用《庄子·至乐篇》“万物皆出于几,皆入于几”,说明有一种极细微的物质,它得到水以后就变成草,然后变成虫,虫变成豹,豹变成马,马变成人,中国古代这种对物种演化的猜测合符近代西方进化论的真谛,庄子道家学说成了进化论的代表。商鞅则更被章太炎解释成一个懂得以法治国的政治学家。
20世纪初年,学术革新提出了建设近代学术的课题,以梁启超、章太炎为代表的学者提出新的学术必须具备两个基本特征:其一,它是以国民为价值中心;其二,它必须归纳出研究对象的演变规则。如何建设为国民服务的具有总结中国子学演变规则特色的学术史,就成了当时重要学术课题之一。刘师培作出了他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