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1906年,刘师培在《国粹学报》连载《读左札记》,以《左传》研究为核心,鲜明地表述了他对于当时经学研究的基本态度。
首先,他驳斥了今文经学家们对《左传》的诬蔑。
刘师培认为《左传》并非刘歆伪造。他提出的第一个有力证据是:《左传》在刘歆以前就存在学术传承关系。他说:
近儒多以《左氏春秋》为伪书,而刘氏申受则以《左氏春秋》与《晏子春秋》、《铎氏春秋》相同,别为一书,与《春秋》经文无涉。然《史记·吴泰伯世家》云,予读古之《春秋》,即指左氏传言。……又《汉书·翟方进传》言:方进授《春秋左氏传》。若以《晏子春秋》、《铎氏春秋》例之,岂《晏子春秋》亦可称《春秋晏子传》,而《铎氏春秋》亦可称《春秋铎氏传》乎?
刘师培认为《左传》成书以来,相传不绝,战国时就有荀子、韩非子对它进行研究。西汉时也有贾谊、刘安、司马迁、翟方进等人对它进行研究。他还特别写有《司马迁〈左传〉义序例》的专篇论文,研究司马迁《史记》的书法体例,证明《左传》对司马迁创作《史记》产生过重要影响。因此不能说《左传》是远在他们之后的刘歆所伪造。
刘师培的另一有力证据是:《左传》所载历史事实以及解释《春秋》的语句在刘歆以前的历代著作中不断被人征引。他说:
自刘申受谓刘歆以前左氏之学不显于世,近儒附会其说,谓《史记》所引《左传》皆刘、班所附益。此说不然。
他曾作《周秦诸子述〈左传〉考》、《左氏学行于西汉考》,一一引征先秦诸子如《韩非子》、《荀子》、《吕氏春秋》以及西汉《淮南子》、《春秋繁露》等书籍中对于《左传》的直接或间接的引用,从而证明《左传》早就存在。《左传》有许多关于史实的独特的描述,这些史实不断被人征用。像《吕氏春秋》引用《左传》,有的全引《左传》原文,有的与《左传》原文小有不同。所以刘师培说:“则著《吕览》者,曾亲见左氏之书,昭然无疑。”又如《淮南子》一书,作于汉景帝、汉武帝之间,在司马迁《史记》之前,但书中也多引《左传》。如华周却赂(左襄二十三年)、子罕献玉(左襄十五年)咸见于《淮南子·精神训》等等。如果《左传》是刘歆伪造,又怎么能够被上述诸书所引用?
刘师培的上述两个证据较为准确地批评了刘歆伪造《左传》说的要害。
至于《左传》与《春秋》的关系,刘师培也驳斥了《左传》不传《春秋》的观点。他说:
自汉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汉书·刘歆传》),范升谓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丘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后汉书·范升传》),晋王接遂谓左氏赡富,自是一家书,不主为经发(《晋书·儒林传》)。近儒武进刘氏遂据此以疑《左传》。
刘师培认为《左传》与《春秋》的关系,不但可以从孔子与左丘明的思想上得到证明,而且可以从传习《左传》的学人们的言行上得到证明。如前引司马迁将《左传》称作古之《春秋》,翟方进称《左传》为《春秋左氏传》,可见《左氏春秋》与《春秋》有着密切的联系,它不能视作《吕氏春秋》之类。刘师培还证明,《春秋》与《左传》的联系在西汉得到过今文经师的承认:
汉《严氏春秋》引《观周篇》云: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观周篇》乃《孔子家语》篇名,而引于汉人,且引于公羊经师,则《左传》为释经之书,固公羊家所承认矣。刘向《别录》云:左丘明授曾申。刘向素以《穀梁》义难《左传》,而于《左传》之传授言之甚详,则《左传》为释经之书,又《穀梁》家所承认矣。
由此可见,汉初诸儒莫不以《左传》为释经之书,只有当刘歆提出立《左传》于学官之后,才有一些经学家试图否定《左传》与《春秋》的联系。
刘师培认为《左传》与《公羊》、《穀梁》相比较,确实有一些独到之处,但这些独到之处不影响它与《春秋》的联系。他曾进一步分析《春秋》与三传的关系,说:
《春秋》者,本国历史教科书也,其必托始于鲁隐者,则以察时势之变迁,当先今后古,略古昔而详晚近,则《春秋》又即本国近世史也。虽然,以史教民,课本所举,仅及大纲,而讲演之时,或旁征事实,以广见闻;或判断是非,以资尚人。时门人七十,弟子三千,各记所闻,以供参考。而所记之语,复各不同,或详故事,或举微言,故有左氏、穀梁、公羊之学。然溯厥源流,咸为仲尼所口述,惟所记各有所偏,亦所记互有详略耳。
刘师培认为《春秋》作为一部简明近代历史教科书,在春秋时期人们可以从不同角度进行阐发。事实上,子夏等人据孔子所述之微言互相教授,形成公羊、穀梁传,而左丘明亦受业孔门,《左传》一书所记所陈,亦大抵出于仲尼之语,特左氏于孔子所讲演者,复参考群书,传示来世。因此《春秋》三传的差别,导源于孔门弟子记录的差别,导源于孔门弟子学术兴趣的差异。并非只有像《公羊》、《穀梁》那样的传经方式才是解释《春秋》的作品,《左传》同样是解经之作。
其次,刘师培研究了《左传》的政治、文化思想,证明它与孔子思想存在一致性。
晚清今文经学非议《左传》及其他古文经的一个根据就是它们缺乏改制精神,没有历史发展的观点。如廖平就认为古学是孔子早年之学,有“从周”之意,而今学是孔子晚年之学,有“因革”之意。他们把孔子打扮为素王,认为今文经学才是孔子思想的精华所在。
刘师培不同意将孔子打扮为替万世垂法的素王,但他认为孔子不仅仅是历史家,孔子还是思想家。孔子所整理的历史典籍包含着中华民族的立国精神。而所谓中华民族的立国精神即民族意识、民主意识。所以刘师培认为孔子的《春秋》之学,关键在于民族、民主思想。他认为,《左传》与《春秋》在这一点上完全一致,与《公羊》、《穀梁》可以媲美。
一、从华夷之辨来看,“公、穀二传之旨,皆辨别内外,区析华戎。《左传》一书,亦首严华夷之界”。刘师培例举《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二十七年的记载,说明《左传》首重夷夏之防,具有民族主义思想。
二、从民主意识来看,刘师培认为今文经学所诩为独发的君轻民贵之说,在《左传》中比比皆是。他说:
晚近数年,晳种政法学术播入中土,卢氏《民约》之论,孟氏《法意》之编,咸为知言君子所乐道。复引旧籍,互相发明,以证晳种所言君民之理皆前儒所已发。由是治经学者咸好引公、穀二传之书,以其所言民权多足附会西籍。而《春秋左氏传》则引者阙如。
而其实,《左传》“责君特重而责民特轻”。比如《左传》凡弑君称君,表示君主无道,被弑是理所当然。可见《左传》允许人民有反抗暴政的权利。又如《左传》隐公四年卫人立晋,《左传》释曰:书曰卫人立晋,众也。以证君由民立,与公、穀二传完全相同。《左传》承认人民有立君的权利。而且《左传》“所载粹言,亦多合民权之说”。如左襄十四年传,载师旷之言曰:“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这些言论都体现《左传》对孔子乃至国学的真正精神有很深的领悟。所谓左氏不知《春秋》之义的看法,是“真不知《春秋》之义矣夫!”
刘师培还反省了人们对于《左传》产生误解的原因,并且提出了一些解决问题的方法。
《左传》本身并不违背《春秋》旨意,那么为什么会有人怀疑它的地位?刘师培认为主要有三个原因:一因卷帙浩繁,一因汉儒对《左传》缺乏完整的注释,一因后儒斥之为伪书。《左传》比《公羊》、《穀梁》内容要赡富得多,可是由于它在西汉时期地位不显著,没有人给它作完整的注释。东汉时,随着古文经学地位的上升,《左传》也受到一定重视,但贾逵、郑众等虽有注,也未完整地保存下来。只有晋杜预《春秋左氏传集解》得以保存并留传下来。而杜预的《集解》并没有遵循《左传》独到的特点,受到《公羊》、《穀梁》学的影响,穿凿附会,反而把《左传》引入歧途,使《左传》自身的特点不明。后来的儒家有些把《左传》斥为伪书,大多是受杜预《集解》的影响,没有真正认识到《左传》的特点。像刘逢禄、廖平、康有为批评《左传》,大多以杜预《集解》为根据。刘师培甚至认为杜预不是《左传》学的功臣,而是《左传》学的祸首。
所以,正本清源,要扭转人们对于《左传》的误解,关键在于依据《左传》学的特点,对《左传》进行实事求是的研究。刘师培说:
今观左氏一书,其待后儒之讨论者约有三端:一曰礼、二曰例、三曰事。
所谓“礼”,就是说要研究《左传》阐述的礼典和礼制。晚清今文经学认为《左传》所阐述的礼制与《周礼》相合,与《王制》相异。刘师培认为这值得深入研究,看看是否与《王制》真正相背?如果相背,它又体现了什么特点?而且,“左氏佚礼若能疏通证明,亦考古礼者所必取也”。搞清楚《左传》的礼制,对于认识古代社会状况也有很大帮助。所谓“例”,即《左传》的书法体例。杜预认为《左传》的凡例即周公之礼经,而刘师培则认为五十凡例,乃左氏一家之学,与《公羊》、《穀梁》不完全相同,“左氏自有其义”。对于《左传》独特的书法,只有实事求是地去加以研究,而不能依据《公羊》、《穀梁》的成法。所谓“事”,就是《左传》的史实。刘师培认为如果我们理清了《左传》所载史实的来源及其被引用的情况,我们就能对《左传》的真伪心中有数。他认为礼、例、事“三书若成,则左氏之学必可盛兴。若夫历谱地舆之学,治左氏者多详之,惟考证多疏,董而理之,殆后儒之责欤!”
应该说刘师培所提出的关于《左传》研究的课题,极为准确地抓住了《左传》学自身的不足之处,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读左札记》反映出刘师培研究经学的一般思路。这种思路的特点是超乎今文经与古文经的争论,实事求是地疏理古文经学的发展线索,并紧密联系民族、民主革命的现实任务,用新的眼光来解析经学的命题,使之具有时代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