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光绪十年闰五月初二(1884年6月24日),刘师培出生于江苏仪征的经学世家。
刘氏经学世家地位的奠定,始自刘师培的曾祖父刘文淇。刘文淇从凌曙受学,精心研究经史典籍,对于历代经典注疏尤有兴趣。据陈立《致刘文淇书》,在道光八年(1828年),刘文淇与刘宝楠、梅植之、包慎言、柳兴恩、陈立同赴南京应试,谈到十三经旧有注疏不能令人满意,于是商议各人分任新疏一经。刘宝楠治《论语》,柳兴恩治《穀梁》、陈立治《公羊》、刘文淇治《左传》。此后,刘文淇集四十年之功编成《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长编数十巨册,对《左传》的旧注进行了集大成的总结。刘文淇晚年仅写成《疏证》一卷。其子刘毓崧少承父业,淹通经史,著有《春秋左氏传大义》以及《周易》、《尚书》、《毛诗》等旧疏考证。刘毓崧共有四子:寿曾、贵曾、富曾、显曾。他死后,刘寿曾乃发愤将《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完成,但也只整理到《左传》襄公四年而卒。1882年他去世时,年仅45岁。刘师培的父亲刘贵曾,曾协助其兄整理《左传》旧疏,对两汉古文家经说很有研究,并从成蓉镜学习三统四分之术,对经传中的历法问题心得尤多,撰有《左传历谱》,于经传二百五十七年历史能推考其日月离、分至启闭及岁星所在。又撰有《尚书历谱草补演》一卷,将成蓉镜的《尚书历谱草》加以发展。他还在刘毓崧广集诸经旧疏的基础上,将《礼记》旧疏加以集证,成《礼记旧疏考证》一卷。可见,从刘师培的曾祖刘文淇开始,仪征刘氏就形成了以《左传》旧注疏证为核心,广泛整理经史典籍的门风。
刘氏家学的风格特点,如果从乾嘉朴学的门派角度来看,可说是兼具吴、皖两派之长。
朴学有两个重要门派,一派是以江苏惠栋为代表的吴学,一派是以安徽戴震为代表的皖学。章太炎曾经这样评述二派风格,说:
其成学箸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
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江永、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
先栋时有何焯、陈景云、沈德潜,皆尚洽通,杂治经史文辞。至栋承其父士奇学,揖志经术,撰《九经古义》、《周易述》、《明堂大道录》、《古文尚书考》、《左传补注》,始精眇不惑于謏闻。……栋弟子有江声、余萧客。声为《尚书集注音疏》,萧客为《古经解钩沉》,大共笃于尊信,缀次古义,鲜下己见。而王鸣盛、钱大昕亦被其风,稍益发舒。教于扬州,则汪中、刘台拱、李惇、贾田祖以次兴起。萧客弟子甘泉江藩复缵续《周易述》,皆陈义尔雅,渊乎古训是则者也。
震生休宁,受学婺源江永,治小学、礼经、算术、舆地,皆深通。其乡里同学有金榜、程瑶田,后有凌廷堪、三胡。三胡者,匡衷、承珙、培翚也,皆善治《礼》;而瑶田兼通水地、声律、工艺、谷食之学。震又教于京师,任大椿、卢文弨、孔广森皆从问业。弟子最知名者: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玉裁为《六书音韵表》,以解《说文》,《说文》明。念孙疏《广雅》,以经传诸子,转相证明,诸古书文字诘诎者皆理解。授子引之,为《经传释词》,明三古辞气,汉儒所不能理绎。其小学训诂,自魏以来未尝有也。……凡戴学数家,分析条理,皆密严瑮,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与苏州诸学殊矣。
整体而言,吴派的特点是“学好博而尊闻”,“笃于尊信,缀次古义,鲜下己见”。而皖派的特点是“综形名,任裁断”,“分析条理,皆密严瑮,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但是,虽然朴学有上述研究旨趣的某些不同,而他们所遵循的研究方法则基本相同。章太炎曾归纳其方法的六点长处:
近世经师,皆取是为法:审名实,一也;重左证,二也;戒妄牵,三也;守凡例,四也;断情感,五也;汰华辞,六也。六者不具,而能成经师者,天下无有。学者往往崇尊其师,而江、戴之徒,义有未安,弹射纠发,虽师亦无所避。
无论吴派、皖派,都十分反感学术研究的主观虚妄之风。他们继承发展顾炎武、阎若璩等人开创的实事求是的学术风格,力求探索出能够准确了解经史典籍原义的科学方法。吴派比较注重经史典籍的复原,他们旁征博引,竭尽全力将经史典籍的汉代注疏以及古代佚书的资料加以罗列。而皖派则比较注重经史重要典章制度和重要范畴的辨析,发挥出由言以见义,因词以见道等种种具体方法。
吴、皖两派本没有根本冲突。在18世纪末叶,吴地的学者也多援引皖派的研究方法,皖派学者也具吴派的眼光。如仪征阮元,就治学方法上就继承戴震“由字以通其辞,由辞以明其道”的方法。他推明古训,实事求是,曾将经典中的语言文字条源析流,搜集材料十分广博。同时,他还因辞见义,阐述他自以为是正确的“性命”、“道器”观和“明堂”制度论。
刘文淇从事于《左传》旧注的疏证,很显然源于吴派门径。《疏证》对汉人旧注进行纤细靡遗的罗列。为搜罗有关资料,刘文淇及其后代还很重视诸子文集,《墨子》、《韩非子》、《荀子》、《吕氏春秋》、《新语》、《淮南子》、《论衡》、《中论》、《潜夫论》等都在他们研究的范围之内。与吴派“好博”“尊闻”的特点十分相契。但刘氏家学,“好博”而不“笃守”,“尊闻”而不迷古。《左传旧注疏证》兼收今古文家研究《左传》的成果,突破贾逵、服虔的局限。尊汉人也不薄后人,对清代学者的成果也择善而从。刘文淇在《致沈钦韩书》中说:“疏中所载,尊著十取其六,其顾、惠补注及王怀祖、王伯申、焦理堂诸君子说有可采者,咸与登列,皆显其姓氏,以矫元凯、冲远袭取之失。”《左传旧注疏证》取材广泛,而且不乏个人论断。《疏证》还吸取了皖派注重名物典章制度专题研究之长。书中运用三礼,尤其是用《周礼》解释古代典章制度的地方很多,对古历天算、日食晦朔的考证也很精到。其他如有关器物服饰、姓氏地理、鸟兽虫鱼的考辨,论断也颇精密。可以说,刘氏家学结合了吴、皖两派之长。既重视经史典籍及其注疏的复原,也重视经史典籍中的各类内容的专题研究,且后者的比重日趋重要。所以,当支伟成在著《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时,为刘文淇的学派特征询及章太炎,章太炎认为仪征刘氏在吴、皖之间,可以划入皖派。
刘氏家学还有超出吴、皖两派之处,那就是他们不严格强调区分汉学和宋学,有学术经世的意愿。刘文淇的学问由其舅氏凌曙发蒙。而凌曙之学主要来自于自学,据传:
凌曙,字晓楼,江苏江都人。国子生。少甚贫,十岁甫就塾,读四子书,年余未毕,即去乡作杂佣保,然得间辄默诵所已读书,苦不通解。邻有富人为子弟延师者,乃乘夜隐轩外听讲论,数月,师始觉而斥之。愤甚,于市中求已句点之旧籍,读之达旦,日中仍佣作如故。年二十,集童子为塾师,制举文虽无尺度,而童子尝从之游,则书必熟,字必正楷,以故信从者渐众,修脯入稍多,益市书。
初识包世臣,问所当治业,语以“治经必守家法,专治一家以立其基,即诸家可渐通”。以其熟于《礼》,遂劝攻郑氏,并授以张惠言所辑《四书汉说》数十事,及世臣与李兆洛等增缀未就之稿,用为治经式。……岁余,稽典礼,考故训,补其不备,为《四书典故覈》六卷。见知于梅花山长洪梧。
既治郑氏得要领,嗣闻刘逢禄论何氏《春秋》而好之。及入都,主阮元所,得尽睹魏晋来诸家《春秋》说。深念《春秋》之义存于公羊,而公羊之学传自董子《繁露》一书,原天以尊礼,援比以贯类,旨粤词赜,莫得其会通,乃旁讨博参,承意仪志,梳其章,栉其句,为注十七卷,又别为《公羊礼疏》十一卷,《公羊礼说》一卷,《公羊问答》二卷。
凌曙学由自得,对刘逢禄的今文经学别具慧眼,这是吴、皖两派学者所未能想象的。刘逢禄之学源于与吴、皖两派并立出现的常州学派。常州学派的创始人是庄存与(方耕),与戴震同时,他在汉学蒸蒸日上的时候,想从公羊义理中使宋学与汉学结合,著有《春秋正辞》、《春秋举例》、《春秋要旨》。他认为:“辨古籍真伪,为术浅且近者也。且天下学僮尽明之矣。魁硕当弗复言。古籍坠湮什之八,颇借伪书存者什之二。帝胄天孙,不能旁览杂氏,惟赖幼习五经之简,长以通于治天下。昔者《大禹谟》废,‘人心道心’之旨、‘杀不辜宁失不经’之诫亡矣;《太甲》废,‘俭德永图’之训坠矣;《仲虺之诰》废,‘谓人莫己若’之诫亡矣;《说命》废,‘股肱良臣启沃’之谊丧矣;《旅獒》废,‘不宝异物贱用物’之诫亡矣;《冏命》废,‘左右前后皆正人’之美失矣。今数言幸而存,皆圣人之真言,言尤疴痒关后世;宜贬须臾之道,以授肄业者。”庄存与反对朴学家过分追究经史典籍的真实性,强调学术研究应该关系民生日用。他的侄子庄述祖将其学说加以发挥,并传给他自己的外甥刘逢禄。刘逢禄以为《左氏春秋》与《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一类,只有《公羊春秋》才是孔学的真传,其中的微言大义体现了孔子的思想。凌曙对常州学派的观点的推崇,反映了汉学也在寻找自身进步的基点。正如焦循所说:“经学者,以经文为主,以百家子史、天文术算、阴阳五行、六书七音等为之辅,汇而通之,析而辨之,求其训故,核其制度,明其通义……以己之性灵,合诸古圣之性灵,并贯通于千百家著书立言者之性灵。……无性灵不可以言经学。”汉学研究也需要将研究者的心灵贯注其中,体现研究者的精神风貌。
刘文淇治学,也很重视经世致用。观刘文淇与汪喜孙(汪中之子)、陈立、沈钦韩相互之间的通信,他曾勉励陈立“通经致用”,汪喜孙与他讨论过性道问题,表明他也认识到学术与社会现实的关系。如汪喜孙信中说:“古文尚书》虽伪托,然如人心道心诸语,多出先秦古籍、七十子之微言,不可以其伪而尽弃之,毛西河不可为训,焦理堂未尝全非。吾辈生于朱子(等)十二儒之后,伪古文已有定论,不必攻之。第从其袭古书而不背于古者,去其伪而抉其微,所谓千虑一得。……足下蔚为经师……辨别孔冲远之剿说雷同,不分古今文门径,不分南北学师传……溯皇侃熊安生刘焯刘炫之疏义,审贾董郑许之师法,以上追周秦古义、周孔古书。知立言与立德立功不是三途,庶几经明行修,通经致用,处为纯儒、出为良吏。足下之门弟子不上轶曹宪、李善而直拟伏生、申公邪!”刘文淇这种学行并重,关注社会现实问题的学术风格对其后代产生了一定影响。刘毓崧、刘寿曾、刘贵曾都有比较激进的入世愿望。刘毓崧、刘寿曾都曾相继入曾国藩幕府,主持金陵书局,参与了洋务事宜。
在刘师培诞生之前,刘氏家学已经凝聚了一个较为稳固的学术传统,它兼取吴、皖两派之长,资料罗列和资料整理与专题研究相结合,经史子集靡不贯通,同时它比吴、皖传统朴学更加注重学术经世的功能,要求学术为现实社会提供服务。这表明,以刘氏家学为代表的乾嘉朴学及其后继者,按照他们自身学术的特色,开始探索与晚清今文经学同样的学术课题。虽然他们没有像廖平、康有为那样提出具有爆发力的观点,但他们也在调整学术理论和学术方法,使学术研究在客观真实的基础上切入社会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