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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检论》修治

  就在章太炎被关押进石虎胡同及龙泉寺这段时间中,袁世凯加紧背叛民国,恢复专制独裁制度。1914年1月10日,袁世凯悍然下令停止参、众两院所有议员职务,解散国会。2月28日,袁世凯又下令解散各省议会。为了进一步加强特务警察恐怖统治,3月,袁世凯命令设立肃政厅。5月1日,袁世凯宣布废除《临时约法》,而代之以他授意炮制的“御用约法”;同一天,他又下令撤销国务院,以总统制取代责任内阁制,在总统府内设政事堂作为办事机构,并任命清朝大官僚徐世昌为国务卿,使政治权力进一步集中到他自己手里。

  章太炎痛心地注视着这一切,“百念俱灰”,“惟以数册破书消遣”。“幽居数月,隐忧少寐。”5月23日,他给女婿龚宝铨写去一信,说:“仆遭围守者五月,幽居又五月矣。不欲以五羖鬻身,遭值穷匮,遂将槁饿,亦所愿耳。”他所深引为憾的,是“怀抱学术,教思无穷,其志不尽”。他在信中总结自己的学术成就时说:“所著数种,独《齐物论释》、《文始》,千六百年未有等匹。《国故论衡》、《新方言》、《小学答问》三种,先正复生,非不能为也。”但是,这些俱已属于过去;深为愤疾的,是还有一些著作来不及写出了。“虽从政、蒙难之时,略有燕间,未尝不多所会悟,所欲著之竹帛者,盖尚有三四种。是不可得,则遗恨于千年矣!”6月6日(一说7日)起,章太炎开始绝食。这次绝食持续了七八天。“其时弟子们环吁床前,请进食,先生始尝梨一片。”他的旧友黄节、马叙伦为此分别致函政治会议议长李经羲,请他出面要求袁世凯恢复章太炎的自由。袁世凯不愿蒙“逼死国学大师”之咎,命令吴炳湘派其亲信内城官医院院长徐延祚以治病为名,提出一份“章太炎病情诊断书”,以此为台阶,6月16日,将章太炎移至东四牌楼本司胡同铁如意轩医院,表面上撤去监视的警察,实际上由徐延祚负责监督。直到这时,章太炎方才复食。7月24日,经黎元洪、钱恂等再三活动,章太炎迁入东四牌楼钱粮胡同一家民房。巡警总监吴炳湘以巡警充阍人,稽察出入,章太炎往来书札都要交总厅检视,宾客只有获得总厅所发证件者方可前来探视。然而,在这里,章太炎毕竟有了一些读书写作的自由,特别是他的一批学生黄侃、马裕藻、钱玄同、吴承仕、周树人、朱希祖、许寿裳等获准可以经常前来看望他,同他一道论学,使他郁闷稍解。他于是取出《訄书》,增删为《检论》九卷。

  1910年在东京时,他在讲学、著述及重建光复会之外,对于《訄书》已“多所修治”。今存《訄书》改削稿本,留下了他这一次修治的设想与成果。这一稿本,是以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七年秋九月东京铅印再版本为底本,在上面直接增删改定而成。全目经增删,除去原来大部分保留外,准备新增《原经》、《六诗说》、《小疋大疋说》、《八卦释名》、《孝经说》、《原道》(上、中、下)、《原法》、《原名》、《原五家》、《正见》、《征信》、《秦献》、《第七十子》、《思乡愿》、《告浙江人》、《五术》、《说刑名》、《五朝法》、《代议然否论》、《告王鹤鸣》、《国风》、《佹诗》、《伤徐锡麟》、《告刘光汉》、《志六国》、《告刘揆一》等篇。

  从这一目录可以看出,修治本保持了《訄书》原先的体系。修治本所收的《原学》,题目同《訄书》原刻本,内容则改为后来收入《国故论衡》的《原学篇》。修治本所收《原儒》、《原经》、《原道》、《原名》,后来也收入《国故论衡》。《原五家》当即《辨性》,评介告子、孟子、荀子、杨子、漆雕开等五家的人性学说。《正见》则为《国故论衡》中的《明见》篇。《国故论衡》作为一部专门著作出版于1910年5月,《訄书》修治本将其中卷中、卷下相当一部分(包括《佹诗》,即《国故论衡》中的《辨诗》)收入,说明是时《国故论衡》尚未出版,甚至还未计划辑为专书。于此亦可知,《訄书》这一次修治当在1910年春。

  与原书相较,修治本新增的有《原儒》、《原经》等二十七篇;删去的有《儒道》、《族制》、《公言》、《弭兵难》四篇;篇题未改,内容更新或作了重大修改的有《订孔》、《学变》、《清儒》、《订文》所附《正名杂义》、《官统下》(改用《官制索隐》一文内容)、《争教下》等篇;篇题更改,内容改动不很大的有《原墨》(原《儒墨》)、《原法》(原《儒法》)、《原名》(原《儒兵》)、《通谶下》(原《订实知》)、《五术》(原《官统下》)、《谴虚惠》(原《不加赋难》)等篇。

  从修治本的目录与修治的情况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未完成的稿本。作者不久显然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将《原学》、《原经》、《原儒》、《原道》、《原名》、《原五家》、《正见》、《佹诗》等篇抽出,与其他一些论著编为《国故论衡》。紧接着,他又投入了《文始》与《齐物论释》两部著作的写作,《訄书》的修治也就停了下来。

  武昌起义以来,南北倥偬,《訄书》修治稿本也就一直置于箧中。迁入钱粮胡同以来,心情稍许平静,他想到应当完成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将搁置已久的《訄书》修治工作继续下去。

  从8月开始,章太炎就一再催促龚宝铨尽快从他上海书箱中找出《訄书》改削稿本,带到北京,以便重加磨琢,再施笔墨。

  在那“黄沙蔽高岑,浮云暗白日,荡荡天门开,舆金相过轶,惨惨棘林下,降虏操刀笔”的日子里,章太炎开始对《訄书》再次进行修订。12月下旬,因为与章氏同住的黄侃突然被警察强制迁走,章氏弟子及一些友人前来探访一再受阻,章太炎愤恚极甚,再次绝食,《訄书》修治一度停顿。经他的弟子再三劝解,特别是他的好友马叙伦的诱导,加上他所钟爱的三女儿章工工工工(展)到京看望,吴炳湘答应解除对章氏门人及友朋入访者的若干限制,章太炎方才勉强恢复饮食。《訄书》的修治工作亦得以继续进行。

  从这次修订工作一开始,他就发现,继续保持《訄书》原先的体系将容纳不了他所预定的各方面内容。1910年春天增补的许多文章,现在有的已收入《国故论衡》,有的收入专门的文录则更为适合。至于当时所作的许多修改,有的仍然应当坚持,有的则需要进一步斟酌。于是,他一边撰写了一批新的论文,一边对原修治本重新进行了审定。被全部删去的有《原学》、《通谶》、《封禅》、《冥契》、《订实知》等篇,改变题目或增删内容的有《订孔》、《原法》、《儒侠》、《原兵》、《平等难》(改名《商平》)等篇。这些篇,他或者在原书上修订后请人誊录,或者让人先行誊清,他再作修改。这也就是今存修治本原稿上留有不同于1910年春修治计划的痕迹,以及若干记述武昌起义后心得体会的文字的缘故。

  章太炎将所增订保留的旧文及新撰写的各文重新编次,按内容分成九卷,并将书名更易为《检论》,于1915年四五月间杀青。

  《释名·释书契》:“检,禁也。禁闭诸物使不得开露也。”《检论》取名,显然就是根据这个意思。这是一部身在幽囚之中的著作,这是一部所有政见时论都被禁止发抒时的著作,这是一部袁世凯专制统治的淫威之下产生的著作。章太炎深明环境的险恶,所以,在这部著作中尽可能地写下他在学术上的新见解,特别是经过痛定思痛的沉思,他对辛亥革命成果被篡夺、中华民国被糟蹋所作的总结。

  《检论》正文六十篇,附录七篇。卷一《原人》、《序种姓》、《原变》,专论人类和中华民族的起源。卷二《易论》、《尚书故言》、《六诗说》、《关雎故言》、《诗终始论》、《礼隆杀论》、《辨乐》、《春秋故言》、《尊史》、《征七略》共十篇,其中七篇俱新增,另三篇较《訄书》略有改动。这一组文章,专论“六艺”本旨,坚持夷经于史。卷三《订孔》、《道本》、《道微》、《原墨》、《原法》、《儒侠》、《本兵》、《学变》,大半亦重新写定,《订孔》、《原法》、《儒侠》,非但不同于《訄书》,亦不同于1910年修治本改稿。这一组文章,专论周、秦、两汉诸子学说。卷四《案唐》、《通程》、《议王》、《许二魏汤李别录》、《哀焚书》、《正颜》、《清儒》、《学隐》,大多为旧稿,改动多少不一,分别论述了唐、宋以来思想学术的变迁。卷五至卷八,除《正议》、《对二宋》为新增外,其他各篇多据《訄书》旧作改定,分别论述了近代民族语言文字、共同心理状态、法律、行政、经济建设等方面的问题。卷九包括《非所宜言》、《商鞅》、《思葛》、《伸垣》、《小过》、《大过》、《近思》七篇,除《商鞅》为《訄书》旧稿,稍有改动,《思葛》系据《正葛》增补外,其他五篇,全属新撰。在这些篇章中,章太炎回顾了辛亥革命以来政治形势演变的历程,对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作了有相当深度的总结。

  《检论》并非遁世消极颓唐之作。书中以大量篇幅深刻揭露了袁世凯帝制自为的野心,猛烈抨击了袁世凯腐朽黑暗的专制统治。无论是新撰写的许多文章,还是对旧文所作的修改,都具有鲜明的针对性。

  在新撰写的《大过》、《非所宜言》等文中,章太炎对袁世凯的暴虐统治给国家带来的严重危害作了充分的估计。他指出:“夫忮心成于内,而奸诇横于外,暴察亟行,死亡无日,则人人不为卒岁之计,逮乎民心骚离,邻国责言,国之存亡,中人不能保以五稔。”他愤慨地指出:“今处朝位而自盗其所监守,公取其所羡余,诈令蠭出,誓言不信,裨贩之庸犹不为也。或乃羑人乐输,阴相劫制,虚作纸币,高下其直。曲法以弛蒱博,而官收其赢;称贷外国,而己挹取其利;谖言以兴农工水利,集人之资,而己以高位专制之;苟朝士尚守市井之行,其蠹犹不如是甚也。”为害比之尤烈的,是那些“亡国所遗从政之士”,这是一些“斗筲之才”,“其志固未有善败利害也,媮在眴息,不恤壶漏。倾移以后,苟可以乾没者,虽亡邦邑,他日愿为敌国隽俘而已矣。非徒不恤其国也,虽身亦自外之”。针对袁世凯党羽所制造的袁世凯不是依靠革命上台,而是实际借助“禅让”从清廷手中接过国家权力的种种奇谈怪论,章太炎专门写了《正议》一文,详细考察了“禅让”的历史渊源及其不同历史条件下的不同本质,然后作出结论说:“乃夫晚世所谓禅让者,犹两寇相袭也。黜其魁帅,而任其小媮,其贼民乱化则如故。故诸所共政者,皆前代窃位败政逋臧之余,飞廉、恶来之亚也。校课赢绌,与旧朝未有以相胜。”而这一结论,也正是章太炎对袁世凯政府所作的估计。基于此,章太炎断言:“循今之俗,前世所谓土崩瓦解者尚不可以幸致也,直如鱼烂而已矣。”

  章太炎痛切地感到,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各种腐败专制势力,盘根错节,充斥于国中,一步步重新把持了国家政权,这正是问题症结之所在。回顾武昌起义以来革命发展的历程,他认识到,正是由于胜利来得过分容易,人们忽略了给旧社会种种腐败专制势力以毁灭性打击的任务,使“革命改制”大业半途而废,方才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就此,他写道:

  事孰有大于革命改制?前世之创业者,或连兵一纪,死人多于枲蕉,直其罢极,而后收之,其旧朝贪人恶吏未有不诛也。今倡义不过四月,天步遂夷,而致届不及墨吏。人民见其成功之易,其他小事,谓愈可以侥幸得之。墨吏以曩日不圭刑诛,以为贪残不足以丧望实……其侮事媮得又宜也。

  先前,他曾经天真地以为那些旧军阀、旧官僚、旧立宪党人一个跟斗就可以翻成革命党,惨痛的事实使他觉悟到,自己完全错了。在对待这些人问题上,采取“侥幸”即机会主义的态度,就不能不受到历史的惩罚。这是痛苦的教训,也是严酷的现实。就此,他写道:

  废兴之际,玉步可改,裳服可变也。其故吏亲媚者,天性狃为附庸小腆,染于亡国旧污,而不与玉步裳服偕亡。不刚制则不去。所以说其主者万耑,非为惠中国、扞四裔也。外侮于强敌,而内犹劫持其民,多为牙以自保,固民以失职,莫申其性。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章太炎在全部重新写过的《儒侠》一文中,特别颂扬了先秦时代的侠士盗跖,赞许他“聚齐氓以九千人,横行天下,所过大国守城,小国入保,故君位可替,而军实可夷。事绪未成,死犹欲与六王五伯决于地下,是申伯夷之志者”,并具体分析说:“是时臧孙为政,国祀爰居,家宝元龟,营于禨祥,以假威宠,非跖莫能破其神道诞妄;《鲁颂》之篇,以扬僖公,非跖无以弹其淫名;妾织蒲而民利夺,六关置而行旅梗,非跖则不均平通达也。此皆为害细微,而智者因以感激。”盗跖是数千年的历史人物,请出他的亡灵,正是希望能走盗跖的道路,去扫荡旧社会留下的那种种腐败专制势力。为此,《儒侠》篇特别强调:“见微以知著,依今以知始终,其道甚大。”章太炎已经意识到,袁世凯一伙的猖獗,正是由于革命的不彻底,没有给他们以有力的扫荡,反让他们披上一件革命外衣,钻到新的民国共和政权中来为所欲为。

  民国为袁世凯所篡夺,共和为袁世凯所破坏,也暴露了革命党人自身的弱点与问题。《检论》对此也作了总结。清朝末年,倡导革命者就人数而言并不算多,然而,他们“虽明暗殊情,狂狷异行,皆能艰难其身,以为表仪,蒙霜露,涉波涛,乞食囚絷而不愠悔”,加上“清政不纲,丧师踧地”,致使“士民感慕,趣义日广,覆清之声,洋溢中外”。武昌起义之初,就军事力量而言,南军并非北军之敌,然而,革命者还是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原因何在呢?《检论》的回答是:“赖其上下咠十睦,军不骚动,民忘其死,直岸抗兵,而郭中市肆不变,绩妇奉壶以军野战,翁媪稚子候门而舍番休之兵,诸生在学校者年不及冠,而皆奉械注丸,争死前敌。”依靠的正是上下一心,军民一体,同仇敌忾,宁死不屈,无畏地向敌人战斗。在这之后,形势便逐步逆转,从革命者主观方面去寻找原因,就是因为渐渐丢掉了这些可贵的精神与传统。临时政府初建,便“上下触牾,恶声日腾”,特别是南京方面与武昌方面,竟“华为两戍,战不相问,盟不相咨”,这与昔时共同浴血奋战已难比较;其后,革命队伍急速扩大,“旧时数年之所纠合同志,率不过二千,一朝求附丽为徒属者,日莫簿阅,署名几五千人”,这就不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在这一情况下,一些革命同志“得志之顷,造次忘其前事,向之自相匡督与夫感慨自裁之节,皆忽略以为游尘,直道殣视之矣”,他们“宅京稍久”,便不可避免地要“渐益染其淫俗”,而这反过来便又使得“向者茸技之官,奔亡之虏,游食于北都者”,得以“乘其阽危,阳与为好,而阴蠹害其事”,结果,致使“盟约败解,人自相疑,丑声彰于远近,而大势崩矣”。回顾这段历程,章太炎感慨万分地写道:“今先时创谋者,虽颇凋丧,其他或以小器易满,不能知忧思。而涉变复知患难者,尚四五人。诚令追迹前事,念始谋之不易,与一身颠沛屏营之状,宜有俶焉动容潜焉浥涕者矣!”他希望幸存的所有革命领导人,认真记取以往的经验教训,以身作则,艰苦奋战,同心同德,增强团结,发扬旧日的光荣传统。他相信,这样做,或可使革命者避免重犯“侮唇齿之援,弃同德之好,远忧勤之人,而任女坐扰之士”的错误,使革命重振昔日的声威。

  《客帝匡谬》、《分镇匡谬》、《解辫发》等名篇被刊落,许多旧作大幅度地进行了修改,一个重要的动机,就是加强《检论》这部著作的现实针对性。

  比如,《商平》一文,是据《平等难》改成。原文中“君臣之权非平等,而其褒贬则可以平等”等保留君主制度的说法,在《商平》中被全部删除。《商平》还特别增写了一大段,强调“事之宜平者,独有君臣,诚不宜世及相授,尊其礼秩,建其童昏,令然肆于民上”,揭露袁世凯名为总统,实际上已与君主无大差异,而且决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地位:“惟人情所吝惜者,箪食豆羹之养,执鞭奉盖之威,苟可以诩燿于众,犹不能置。今虽号以民主,其崇卑之度,无大殊绝,顾其实已长人。欲其轻去就,固难也。”又如《刑官》一文,题目依旧,但《检论》中新增了一段,说:“人主者,以其职贵,不以其形骸贵。燕游之事,非举其职,则齐诸编民。是故汉武微行,驰骛禾稼秔稻之地,为鄠杜令诃止。……即令虽格杀武帝,是诛逆令者,非弑主也。”根据这一思想,文章反复说明:“苟傅于辟,虽人主,得行其罚。”“使人主杀人不轨,则治之等是矣。”这些论说,实际上都是申述反对袁世凯、推翻袁世凯统治所具有的正义性与合法性。

  《检论》中十分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是《易论》。章太炎在《自述学术次第》中说过:“余少读惠定宇、张皋文诸家《易》义,虽以为汉说固然,而心不能惬也。亦谓易道冥昧,可以存而不论。在东因究老庄,兼寻辅嗣旧说,观其明爻明彖,乃叹其超绝汉儒也。近遭忧患,益复会心。……近欲有所论著,烦忧未果。”而这篇《易论》,应当说,就是在烦忧稍解后写出的概括他研究《易》的主要心得的一篇专门论文。在《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中,他在叙述了“复取《訄书》增删,更名《检论》”之后,紧接着就说:“处困而亨,渐知《易》矣。”这足以显示《易论》在《检论》一书中的特殊地位。

  《易》是我国最古老也是解说最为纷纭的一部文献。古往今来,人们曾从各种不同的角度,企图对《易》的卦爻词及其排列的顺序所包含的意义作出说明,章太炎的《易论》特色在于:他首次摆脱了古代的论《易》方法,以他所掌握的人类学、社会学知识为基础,结合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对《易》中起始部分《屯》、《蒙》、《需》、《讼》、《师》、《比》、《履》、《泰》、《否》、《同人》等卦的含义作出了全新的解释。

  《屯》,章太炎解释为人类形成的原始阶段。“庶虞始动,其象曰屯,其彖曰‘宜建侯而不宁侯’,则草昧部族之酋,鹑居食,上如标枝,而民如野鹿者也。当是时,民独知畋渔,故其爻曰:‘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婚姻未定,以劫略为室家,故其爻曰:‘匪寇婚媾。’”《蒙》与《需》也都反映了这一阶段的特定的婚姻关系。

  《讼》、《师》、《比》,章太炎解释为私有财产的出现以及相应而发生的社会冲突。“农稼既兴,民之失德,乾糇以愆,而争生存、略土田者作,故其次《讼》。小讼用曹辩,大讼用甲兵,是以行师。所谓‘丈人’者,众之所归往也。众有所比,同征伐,共劳逸,故其伦党搏而不溃。”

  《履》、《泰》、《否》,章太炎解释为作为统治者的国家的正式建立。“讼》以起众,《比》以畜财,军在司马,币在大府,有军与币,而万国和亲,觌威不用。故其象曰:‘懿文德。’受之以《履》,帝位始成,大君以立。由是辩上下,定民志。”《泰》与《否》,则只不过表现了“懿文德”、“辩上下”顺逆不同的状态。

  由此,便产生了国家与民族之间的界限。“君子以类族辨物。‘宗盟之后,异姓其族,物细有知,诸夏亲昵,戎狄豺狼者,而族物始广矣。故’同人于宗‘曰’吝‘,’于郊‘、’于门,然后其无悔咎也。”

  章太炎对《屯》至《同人》各卦作了以上解释之后,便断言:“此九卦者,生民建国之常率。彰往察来,横四海而不逾此。”

  《易论》的这些分析,开辟了《易》的研究的新门径,显示了《易》并非“谶记历序之侪”,而是人事变迁的可贵记录,要求人们从实际的历史发展历程中掌握社会政治运动的一般轨迹。

  《易》与《易传》描述了各种事物的矛盾运动,具有丰富的辩证思想。通过对《易》的研究,章太炎对于矛盾运动的绝对性、无限性,有了更为明晰的认识。“群动而生,旁斗溢无节,万物不足供其宰割,壤地不足容其肤寸,虽成既济,其终犹弗济也。”事物的矛盾运动将永无穷尽,想到达一个无矛盾无冲突的世界,就永无可能。平安美好的局面总是短暂的,而冲突、动荡则将永恒不息地存在;善的力量也有可能失败,而恶的势力猖獗一时的记录则屡见不鲜。以此,他无限忧虑地写道:“夫成败之数,奸暴干纪者常荼,而贞端扶义者常踧。作《易》者虽聪敏,欲为贞端谋主,徒袽补其疮痪耳。由是言之,既济则暂,未济其恒矣。是亦圣哲所以忧患。”

  《易论》对于前途的展望并不乐观,甚至可以说,相当悲观。因为暴人得志,凶人享国长世之事,历史上屡见不鲜。“光复以还,绝世未得继兴,膏泽未得下究;诸志士献民,生存未得相廷劳,死亡未得相吊唁也;而逋寇尚有禄胙,庇其族姻,向之降虏,犹持权藉,姹肆不衰。”面对这一严峻的现实,他却无能为力,内心的苦恼,使他不能不发出困锁在铁笼中的猛兽那样痛苦的哀鸣。《易论》乃至整个《检论》中的一些灰色、消沉的东西,都正是这种情绪的产物。

  在《检论》定稿以后,章太炎紧接着又将《国故论衡》作了一些增补与修改。《检论》与《国故论衡》,是康宝忠与其弟康心如筹印的《章氏丛书》中的两种。康心如是时办了一个右文社,自有印刷厂,将编印《章氏丛书》当作他们的一项主要业务。《章氏丛书》还汇集了章太炎的《春秋左传读叙录》一卷,《刘子政左氏说》一卷,《文始》九卷,《新方言》十一卷,《岭外三州语》一卷,《小学答问》一卷,《说文部首均语》一卷,《庄子解故》一卷,《管子余义》一卷,《齐物论释》一卷,《太炎文录初编》文录二卷、别录三卷。这里包括了章太炎论学论政的极大部分著作。全部选目都由章太炎本人自行审定过。早年尚未成熟的《膏兰室札记》与《春秋左传读》未收,《訄书》初刻本、修订本未收,目的显然是要收入他自认最为成熟的学术著作。在编定文录时,他将在《民报》上发表的极大部分战斗文字都编入了“别录”;早先政治上尚未与康、梁决裂时的许多论政、论学的文章,武昌起义以后的大量通电、宣言、演讲与文章,则都被摒弃未收;当年同盟会领导层中发生争吵时发表的许多攻讦性的文章,也被刊落。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革命党人内部的纷争与内讧余痛犹在,他不愿再去揭开这些疮疤,这是他将许多文章刊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铁锁寒幢之中,章太炎认真进行了思索与总结。不仅对武昌起义以来的经历,而且对自己一生的政治与学术活动,都进行了回顾与总结。《检论》以至整部《章氏丛书》的编定,便是这一思索与总结的成果。“盖皇皇欲揽政权,唯恐一人异己者,当涂之用心也;皇皇欲揽文化权,唯恐一人异己者,保皇党之用心也。二者夹辅,以制一人,虽有贲、育之勇,将焉用之?”袁世凯政治上的野心与阴谋,保皇党在思想文化领域内掀起的黑潮,是章太炎这时所面临的两大强敌。他孤军犹在奋战。“人固有一死,功业已就,没身可以无恨。如下走者,寝疾默化,亦恬漠而终耳。所未忘者,独以国故衰微,民言哤杂,思理而董之也。”《检论》的写定,《国故论衡》的修改,《章氏丛书》的编选,都是章太炎董理国故民言事件的一部分。

  §§第八章 晚年章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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