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民族文化的树建,既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继续与发展,又是古代文化遗产的批判与否定。而封建经学殿堂的拆散,则是建设近代中国民族文化的首要工作。
康有为把传统的法定经书统统斥之为“伪经”,断言二千年来“聚百千万亿衿缨之问学,统二十朝王者礼乐制度之崇严”,都是“奉伪经为圣法,诵读尊信,奉持施行”,不仅引导人们怀疑经古文,而且将人们引向怀疑儒家经典本身,触发了对封建经学统治一场狂飙式的冲击。然而,康有为一边拆散封建经学的旧殿堂,一边又努力砌造一座新的经学殿堂。西汉经今文学使孔子的地位上升为王为神,又有孔子改制、立三世之义、为汉及万世制法等许多奇异诡怪之论,康有为发现,这一旧瓶很便于装入新酒。他一面大骂两千年来崇奉的经书都是伪书,祸害极大,一面又将孔子本人以及儒家六经特别是诠释《春秋》的《公羊传》推崇到无以复加的高度。“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艰,黑帝乃降精而救民患,为神明,为圣王,为万世作师,为万民作保,为大地教主。生于乱世,乃据乱而立三世之法,而垂精太平,乃因其所生之国而立三界之义,而注意于大地远近大小若一之大一统。乃立元以统天,以天为仁,以神气流形而教庶物,以不忍心而为仁政。合鬼神山川、公侯庶人、昆虫草木一统于其教,而先爱其圆颅方趾之同类,改除乱世勇乱争战角力之法,而立《春秋》新王行仁之制。”这一段对孔子的褒美,其实是康有为新的孔学殿堂的一幅蓝图。康有为把西汉经今文学,特别是董仲舒的公羊学,说成了解孔学真谛的唯一法门,要人们“因董子以通《公羊》,因《公羊》以通《春秋》,因《春秋》以通六经,而窥孔子之道本”。康有为无论是在拆毁封建经学的旧殿堂时,还是在精心构造他的孔学新宫殿时,都往往彷徨失据,他的理论经常虚构超过事实,臆断多于论证,主观脱离客观。他的理论尽管给人们以很大震动,却不能使人们真正信服,结果,便既不能将封建经学殿堂从人们思想中真正拆除,也不能为取代它的新的民族文化提供真正合适的形式。
章太炎尊奉过经古文学,常常借助古文经学加强自己的立论,但是,他对传统经学的研究与批评,并不是株守经古文学的陈说,构成其主要特色的,其实是近代的历史与逻辑的批判精神。
什么是“经”?无论是在经今文学那里,还是在经古文学那里,“经”都被解释成经天纬地、万古不刊的永恒真理。班固纂集的《白虎通德论》解释经的含义说:“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刘熙《释名》说:“经,径也,常典也,如径路无所不通,可常用也。”郑玄《孝经注》说:“经者,不易之称。”刘勰《文心雕龙》说:“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这些解释,突出了经书的权威性与神圣性,也突出了经义内容的永恒性与适用的普遍性。章太炎指出:“世人以经为常,以传为转,以论为伦,此皆后儒训说,非必睹其本真。”他依据历史资料说明:“书籍得名,实凭傅竹木而起,以见言语文字功能不齐。”一些书籍之所以名之为“经”,发端于古代竹简系用“绳索联贯”。“经者,编丝缀属之称,异于百名以下用版者,亦犹浮屠书称修多罗。修多罗者,直译为线,译义为经,盖彼以贝叶成书,故用线联贯也。此以竹简成书,亦编丝缀属也。”同样,“传”之得名,“论”之得名,前者是发端于“簿书记事”,后者是发端于“比竹成册”,它们都没有任何特殊的伦理含义。
经书被人们推崇为无限尊贵,是因为它们与孔子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按照经今文学家的说法,《诗》、《书》、《礼》、《乐》、《易》、《春秋》都是孔子“制作”,专门用以教化世人,为千秋万世确立一整套人们应当虔诚遵守的永恒准则。西汉纬书《春秋纬·演孔图》说:“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预解无穷,知汉当继大乱之后,故作拨乱之法以授之。”皮锡瑞《经学历史》一书强调:“必以经为孔子作,始可以言经学;必知孔子作经以教万世之旨,始可以言经学。”章太炎先前也曾附和过经今文学家关于孔子通过《春秋》“黜周王鲁,改制革命”一类说法。1899年12月,他发表《今古文辨义》一文,就已批评“六经皆孔子所撰”、“尧、舜、汤、武之治皆无其事”等说法。章太炎指出,这些说法与历史的实际状况不符。尧、舜、汤、武之事,不仅儒家经典中谈到,九流中其他八家也曾谈到,“彼诸子者,何为舍实事不言,而同于孔子虚拟之事乎?”在《訄书》修订本《订孔》篇中,他说:“六艺者,道、墨所周闻,故墨子称《诗》、《书》、《春秋》,多太史中秘书。女商事魏君也,衡说之以《诗》、《书》、《礼》、《乐》,从说之以《金版》、《六弢》。”这就证明,六经并非孔子制作,而是孔子依据旧籍删定而成。
出狱东渡以来,在说明六经编纂过程时,章太炎则提出了更为系统的解释,主要有以下这样一些论点:
一、“古之学者,多出王官”。《汉书·艺文志》已提出,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等等,分别出于司徒之官、史官、羲和之官、理官、礼官、清庙之官……章太炎进一步从古代历史的沿革,说明古代学术、文化、典籍完全为国家所垄断,“学在王官,官宿其业”,一般人根本没有受教育和从事学术文化事业的权利。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春秋时代。“世卿用事之时,百姓当家则务农、商、畜、牧,无所谓学问也。其欲学者,不得不给事官府为之胥徒,或乃供洒扫为仆役焉。”在这种情况下,“非仕无学,非学无仕,二者是一,而非二也”。
二、经,“本来只是官书的名目”。尽管“经不悉官书,官书亦不悉称经”,可是,就《易》、《诗》、《书》、《礼》、《乐》、《春秋》而言,则毫无例外的,“本官书,又得经名”。这些官书称之为经,并非因为它们有经天纬地之义,而只是因为它们所用以书写的竹简有特殊的规格,这就是长二尺四寸,三十字一简,与只有六寸长、只能书写八个字的手版即“传”有别。“原夫古者名书,非有他义,就质言之而已。”这也恰恰证明,《易》、《诗》、《书》、《礼》、《乐》、《春秋》六经,不可能是孔子凭空制作,而只能是由原先的官书删定改编而成。
三、“六经皆史之方”。章太炎在这一点上坚持并发展了章学诚所提出的“六经皆史”的观点。他强调说:“尚书》、《春秋》固然是史,《诗经》也记王朝列国的政治,《礼》、《乐》都是周朝的法制,这不是史,又是什么东西?惟有《易经》,似乎与史不大相关。殊不知道,《周礼》有太卜的官,是掌《周易》的,《易经》原是卜筮的书,古来太史和卜筮测天的官,都算一类,所以《易经》也是史。”这就表明,“六经都是古史”,“经外并没有史,经就是古人的史,史就是后世的经”。正因为如此,孔子在编定六经时,便只能“因当官之文”,而决不能凭空制作。章太炎批评“六经皆孔子制作”论者说:“惑者不睹论纂之科,不铨主客。文辞、义理,此也;典章、行事,彼也;一得造,一不得造。”编撰史籍时,如何措词,如何评价,可以凭主观认识的不同,各抒己见;而典章制度和事实本身,则是客观存在,不能凭空臆造。孔子说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足证孔子系删定六经而不是制作六经。“孔子问礼老聃,卒以删定六艺。”老聃是管理四方文书与国家文献典章的史官“柱下史”、“征藏史”,孔子所删定的六经本是出自史官所收藏管理的故籍。
四、还孔子凡人本色。出狱东渡不久,在东京留学生所召开的欢迎会上,章太炎就在演说中责备孔子“最是胆小,虽要与贵族竞争,却不敢去联合平民,推翻贵族政体”,说孔子先是依傍鲁君,后来依傍季氏,所教的弟子,“总是依人作嫁”。这种品格不足取。在《论诸子学》中,他进而指出,孔子“终身志望,不敢妄希帝王,惟以王佐自拟”,因此,孔子湛心荣利,开游说之端,随时抑扬,哗众取宠,更倡导所谓中庸,“道德不必求其是,理想亦不必求其是,惟期便于行事则可矣”,致使“用儒家之道德,故艰苦卓厉者绝无,而冒没奔竞者皆是”,“用儒家之理想,故宗旨多在可否之间,论议止于函胡之地”。孔子可贵,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整理六经、保存古代史事有重大贡献。他说:“孔氏之教,本以历史为宗。孔氏者,当沙汰其干禄致用之术,惟取前王成迹可以感怀者流连弗替。”“春秋》所以独贵者,自仲尼以上,《尚书》则阔略无年次,百国春秋之志,复散乱不循凡例,又亦藏之故府,不下庶人,国亡则人与事偕绝。……是故本之吉甫史籀,纪岁时月日,以更《尚书》,传之其人,令与《诗》、《书》、《礼》、《乐》等治,以异百国春秋,然后东周之事,粲然著明。……以诒后嗣,令迁、固得持续其迹,讫于今兹,则耳孙小子,耿耿不能忘先代,然后民无携志,国有与立。……故《春秋》者,可以封岱宗、配无极。”对于孔子热心教育、不信鬼神而专讲修身治国等人间事务,章太炎也给予了肯定与赞扬,说:“有商订历史之孔子,则删定六经是也;有从事教育之孔子,则《论语》、《孝经》是也。”“孔氏之功则有矣,变禨祥神怪之说而务人事,变畴人世官之学而及平民,此其功亦夐绝千古。”他反对神化孔子和《春秋》,反对“以仲尼受天命为素王,变易旧常,虚设事状,以为后世制法”,指出:“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不足尽人事蕃变,典章亦非具举之。……今以不尽之事,寄不明之典,言事则害典,言典则害事,令人若射覆探钩,卒不得其翔实,故有公羊、穀梁、驺、夹之传,为说各异,是则为汉制惑,非制法也。”至于孔子作《春秋》且为百世制法这类说法,更属荒诞,因为“法度者,与民变革,古今异宜,虽圣人安得预制之?《春秋》言治乱虽繁,识治之原,上不如老聃、韩非,下犹不逮仲长统”。六经中其他各经,情况也不例外。以《礼经》而论,“礼经》一十七篇,守之贵族,不下庶人。皇汉迄今,政在专制。当代不行之礼,于今无用之仪,而欲肄之郡国,渐及乡遂,何异宁人欲变今时之语返诸三代古音乎?”再以《诗经》、《论语》等等而论,其中一些训辞、格言,后世并非不可沿用,“然人事百端,变易未艾,或非或韪,积久渐明,岂可定一尊于先圣?”章太炎还特别指出:“春秋》三统三世之说,无虑陈其概略,天倪定分,固不周知。岂有百世之前发凡起例以待后人遵其格令者?”
为了使经学不再成为中世纪的旧神学,也不致蜕变为一种不伦不类、亦新亦旧的新神学,章太炎提出了经学研究中必须坚持的以下一些原则:
一、坚持以六经为古史。“仆闻之,《尚书》、《春秋》,左右史所记录,学者治之,宜与《史记》、《汉书》等视,稽其典礼,明其行事,令后生得以讨类知原,无忘国故,斯其要也。”
二、研究经学是为了弄清古代历史实际,而不是为了所谓“通经致用”。“抑自周、孔以逮今兹,载祀数千,政俗迭变,凡诸法式,岂可施于近?故说经者所以存古,非以是适今也。”章太炎特别强调指出:“学者在辨名实,知情伪,虽致用不足尚,虽无用不足卑。”这是明确反对狭隘的实用观。
三、研究经书应当重视古文。“六经皆史之方,治之则明其行事,识其时制,通其故言,是以贵古文。”古文经系用先秦古文书写,今文经则是借口耳相传,到汉代才用“今文”著之竹帛的,里面夹杂着各代师说,以稽古而言,后者的可靠性就远不如前者,更为后出的纬书当然就格外靠不住。
四、提倡“以狱法治经”,以严谨的科学精神弄清经文本义。具体说来,在了解经文本义时必须做到审名实、重左证、戒妄牵、守凡例、断情感、汰华辞。为此,特别要反对不顾经文本义而侈谈所谓微言大义,反对“援谶纬以明经制,随亿必以改雅训,单文节适,肤受以求通,辞诎则挟素王,事缪则营三统”,使经书变成图书符命。
五、“必以古经说为客体,新思想为主观”,对整个古代经学进行批判与总结。他在《中国通史略例》中已提出:“所谓史学进化者,非谓其廓清粗翳而已。己既能破,亦将能立。后世经说,古义既失其真,凡百典常,莫知所始,徒欲屏绝神话,而无新理以敹彻之,宜其肤末茸陋也。”这时,他又反复强调:“学名国粹,当研精覃思,钩发沈伏,字字征实,不踏空言,语语心得,不因成说,斯乃形名相称。若徒摭旧语,或张大其说以自文,盈辞满幅,又何贵哉?实事求是之学,虑非可临时卒辨。”
凡此种种,充分表明,章太炎尽管给古文经以较多的肯定,但是,他的基本观点绝非经古文学所能包括,它们已远远越出了经古文学家所能达到的界限。章太炎的努力,正是要使整个经学研究建立在近代科学的基础上,以更为有效、更为切实地摧毁封建经学的殿堂。
章太炎不仅提出了研究经学所应遵循的这些原则,而且自己曾努力按照这些原则去实践。他所撰写的《官制索隐》,便提供了一个杰出的范例。
《官制索隐》由《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专制时代宰相用奴说》、《古官制发原于法吏说》、《古今官名略例》四篇考史文章构成。《神权时代天子居山说》引用《诗经》、《尚书》、《周礼》、《礼记》等文献和古代经说,详加辨析,论证了“古之王者,以神道设教,草昧之世,神人未分,而天子为代天之官,因高就丘,为其近于穹苍”,其后“明堂、清庙、辟雍之制,古今兴废虽不同,然丽王公、奠天位者,其实其名,大氐不出山麓”,“天子居山,其意在尊严神秘”,“盖以为高丘者,君上之所居,通于神明;洿泽者,亡虏之所处,沦于幽谷也”。《专制时代宰相用奴说》则引用《尚书》、《周礼》、《礼记》等古代经史文献,说明:“观于寺字、官字、臣字之得名,而知古代所贵,唯子与封君,其非有土、子民之臣僚,则皆等于奴隶陪属;观于太阿、太保、冢宰、丞相、御史、仆射、侍中之得名,而知侍帷幄参密议者,名为帝师,或曰王佐,其实乃佞幸之尤。”这些结论对经今古文家们所共同宗奉的封建君臣之义作了否定,而且比之康有为“托古改制”的论断更有依据。实事求是地研究古史,不是期于取法,而是为了弄清历史发展的真相,因此,决不掩盖历史的点污,也决不仅仅满足于“比次典章”,而坚持从现象深入到本质,“推既见以至微隐”。这样,就不仅使儒家经典从经天纬地的至圣宝典下降到古史地位,而且使它们下降到了古史资料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