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邹被羁、《苏报》被封后,爱国学社社员四散走避,吴稚晖等一部分人去西洋留学,多数人则去日本。中国教育会虽然没有解散,但会员大都散去,活动近乎停止。章太炎连忙写信给狱外,要求狱外会员们对于中国教育会“尽力持护”,使世人“知后起有人,积薪居上,亦令奴性诸黉不以爱国(学社)分散之故,遂谓天下之莫予毒也”。教育会会员们于是办起了爱国女校,成为内地革命者秘密接洽机关。
8月,章太炎的两个盟弟章士钊、张继和何梅士、陈独秀、苏曼殊等在上海创办了《国民日日报》,他立即给予热情支持和指导。对于留日学生创办的《浙江潮》、《江苏》等杂志,每出一期,他都认真阅读,提出中肯的改进建议。在拘系之中,他还写了不少诗文,送交这些报刊发表。
就在章、邹等人被捕后不久,孙中山结束了在越南的半年多旅居生活,回到日本横滨。为了促进留日学生运动同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活动合流,章太炎特意致书孙中山,“尊称之为总统”,并请张继送往日本。同年11月,黄中黄即章士钊译述白浪庵滔天(即宫崎寅藏)所撰《三十三年落花梦》一书的有关部分,编成《孙逸仙》一书,正式出版。章太炎为这部书专门题了辞,说:“索虏昌狂泯禹绩,有赤帝子断其嗌。掩迹郑、洪为民辟,四百兆人视兹册。”
1903年冬,蔡元培从青岛回到上海,到拘留所会见了章太炎。为了抗议沙俄军队强行占据中国东北拒不撤兵,在章太炎的建议和支持下,蔡元培与刘光汉、章士钊、陈竞全、林森等人创办了《俄事警闻》,不久改名《警钟日报》,建立了警钟社,又以此为核心,组织了对俄同志会、对俄同志女会。1904年3月,在对俄同志会第二次会议上,由多数会员决定,又改名为“争存会”,明确斗争目标不仅仅是不做大俄国顺民,而且要不做大日本顺民、大英顺民、大美顺民、大法顺民、大德顺民。
1904年5月正式宣判以后,章太炎与邹容被移送到位于提篮桥的上海西牢关押。
蔡元培“恒每月入狱存问章、邹二人”,章太炎继续随时与蔡元培讨论推进革命发展的问题。这时,龚宝铨与蔡元培、章士钊、何海樵、陈独秀等组织了秘密的暗杀团,在东京成立的浙学会重要成员陶成章和原爱国学社成员敖嘉熊在广泛地联络了浙江各地会党以后,也返回上海。章太炎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便“致书元培等策动之”,推动争存会主要骨干、暗杀团成员和陶成章等浙学会成员等联合组成光复会。该会以“光复”为名,就体现了章太炎一贯的主张:“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逐异族,谓之光复。今中国既灭亡于逆胡,所当谋者光复也,非革命云尔。”光复会是继兴中会、华兴会建立而出现的又一个革命团体,它活动的主要范围是浙江、安徽、江苏等地,工作的重点是实际地组织和发动下层民众的武装斗争。
在狱中,章太炎与邹容被指令从事苦役,敲碎石子,狱卒又任意凌辱虐待他们。章太炎决定以绝食相抗。为此,他被关进了铁槛,结果,断食七日未死。复食后,他对邹容说:“知必死,吾有处之之道。”自是以后,每逢狱卒前来凌轹,他便以拳回报,甚至夺下狱卒手上的凶器。章太炎常被狱卒拳打脚踢,倒地后,则数狱卒围而击之,或持椎捣其胸间,至闷绝,乃牵入铁槛中。他的手指曾受三次。这对章太炎既是严酷的考验,又是无情的磨炼。狱中生活,使他对西方文明专制黑暗的一面,有了切身感受。“今西人所设狱,外观甚洁清,而食不足以充腹,且无盐豉,衣又至单寒,卧不得安眠,闻铃即起。囚人相对,不得发一言,言即被棒。此直地狱耳。”就在这样“文明”的监狱中,500囚人,一岁被虐待至死者160余人。这一切,不能不使章太炎感到愤懑。
由于章太炎倔强抗争,加上中国教育会与光复会友人在狱外多方疏解,章太炎与邹容由苦役改事裁缝役作,并获准可在役作之余阅读一些书籍。先前,在巡捕房时,章太炎曾经索读过一些佛典,这时,乃专读《瑜伽师地论》、《因明入正理论》、《成唯识论》等唯识法相学的经典著作,并努力使它们与自己在社会学方面的研究相贯通。《警钟日报》曾报道他在狱中的谈话,引用他的话说:“每日作工外,辄与邹子研究佛学、社会学。惟狱中此类书甚少。前月外间送来数十卷,大都浅薄无味,不足供我研究。”
唯识宗,或作法相宗,又作瑜伽宗,源于印度大乘佛教瑜伽行派。初祖弥勒,梵名Maitreya,意译作慈氏,佛陀入灭后九百年顷之印度人,创立瑜伽唯识教理,造立《瑜伽师地论》、《大乘庄严经论颂》、《辩中边论颂》等。无著,梵名Asanga,生于公元四五世纪顷,禀弥勒教旨,著《摄大乘论》、《显扬圣教论》。其弟世亲进一步奠定该派教理基础,著《摄大乘论释》、《十地经论》、《辩中边论》、《唯识二十论》、《唯识三十颂》等。其后,有无性梵名作Asvabhava著《摄大乘论释》,有护法梵名作Dharmapla著《大乘广百论释论》、《成唯识宝生论》、《观所缘缘论》等。唐代玄奘入印师事护法门人戒贤,梵名Sīlabhadra,返国后,译述本宗经论,弘宣法相唯识之旨,使其宗兴盛于一时。其后,因华严宗、禅宗勃兴而衰落,清末方才重新勃兴。章太炎是清末最早注意唯识法相之旨者之一。
章太炎所精细研读的《瑜伽师地论》,弥勒进述,无著记,汉译本以玄奘所译一百卷本最著名,是唯识法相宗最重要的典籍。《成唯识论》,护法等造,玄奘译,为世亲《唯识三十论颂》的注释书,原为护法等唯识十大论师各作十卷,共百卷,玄奘以护法观点为主,糅合其他各师学说,集成十卷,其中多含玄奘本人心得,是唯识法相宗影响最广的一部著作。本宗称作唯识宗,是因为本宗教义以万法唯识,认定宇宙万有都依存于心识,心识分作阿赖耶、末那、意、眼、耳、鼻、舌、身八识,现在与未来森罗万象之法都依阿赖耶识中所藏的种子由于缘起而形成。本宗称作法相宗,是因为本宗教义将一切诸法分作心法、心所法、色法、不相应行法、无为法等五位百法,分类加以析论、说明。章太炎精心研读的另一部著作《因明入正理论》,印度商羯罗主梵名Sam·kara-sv=min造,玄奘译,是一部印度论理学即因明学的基本著作,内容分述真能立、似能立、真能破、似能破、真现量、似现量、真比量、似比量等八门之义。“真能立”一门详述宗(命题)、因(理由)、喻(譬喻)的关系,说明如何方能做到证明确切,理论圆满;“似能立”一门列举立论、推理过程中三十三种过失,要求加以防止和纠正。“真能破”一门说明如何破斥他人立论;“似能破”一门说明如何防止似是而非、无法破斥他人立论。“真现量”一门说明知觉本义及如何经由知觉获得正确的认识;“似现量”一门说明如何防止以错觉、幻觉去获得知识。“真比量”一门说明如何正确地由已知之事物而推知未知之事物;“似比量”一门说明如何防止由已知之事物推知未知之事物时的种种过失。精研这部著作,不仅在逻辑学或因明学方面受益匪浅,而且在认识论方面受到了中国传统哲学难以匹敌的训练。
“飒飒飞霜点铁衣,音容憔悴须发肥。稔君狱读《瑜伽论》,还与《訄书》理合非?”这是黄宗仰寄太炎的诗句。确实,狱中研读佛典,使章太炎学术思想和他撰著《訄书》时相比,有了重大转变。章太炎回顾自己学术思想演变过程时说过:“三十岁顷,与宋平子交,平子劝读佛书,始观《涅槃》、《维摩诘》、《起信论》、《华严》、《法华》诸书,渐及玄门,而未有所专精也。”“及囚系上海,三岁不觌,专修慈氏、世亲之书。此一术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从入之途,与平生朴学相似,易于契机。解此以还,乃达大乘深趣。”《涅槃》,指《大乘涅槃经》,述法身常住,众生皆有佛性;《维摩诘》,指《维摩诘经》,阐扬大乘菩萨之实践道,在家信徒应行之宗教德目;《起信论》,指《大乘起信论》,印度马鸣梵名Asvaghos·a造,述如来藏缘起之旨,及菩萨、凡夫等发心修行之相;《华严》,指《大方广佛华严经》,我国华严宗所依据的本经;《法华》,即《法华经》,我国天台宗所依据的本经。章太炎先前涉猎过这些佛学典籍,但所知不深,且较庞杂。在狱中,方得集中心思研究。唯识法相经典之所以投章太炎所好,一是其中包含有相当丰富的思辨内容,二是它不像甚少系统介绍的欧洲近代思辨哲学那么难于索解。1905年2月在上海创刊的《国粹学报》,于4月出版的第三号上择要刊登了一篇《章太炎读佛典杂记》,专门讨论“天下无纯粹之自由,亦无纯粹之不自由”及“自利性与社会性”的关系问题,便说明了章太炎研治佛典,正是为了借助于一种较为发达的理论思维方法来解决较为复杂的思想理论问题。
在狱中,章太炎与邹容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他们一道服劳役,一道切磋学问,共同讨论革命问题,互相关心,互相激励,关系日深。1905年3月,邹容突然病倒,病势日益加重。西牢狱医借口要代邹容请求假释就医,把邹容移到另外一室,当夜,即4月3日夜半,邹容即暴卒于狱中。邹容在刑期将满、出狱在即的时刻不明不白地死去,引起广大志士对章太炎命运的深切关注。租界当局担心引起更大的风潮,不得不稍许改善章太炎的待遇,改派他“任执爨之役,因得恣意啖食”。以此,章太炎曾十分感慨地说:“余之生,威之死为之也。”
1906年6月29日,章太炎三年监禁期满。这天一早,蔡元培、于右任、朱少屏、柳亚子、刘道一、张默君、熊克武、但懋辛、刘光汉等人,和同盟会总部从东京派来上海迎接章太炎的代表龚练百、仇式匡、邓家彦等人,分乘马车数辆,直驰四马路工部局巡捕房门前迎候。这天,香港等处来电致贺者有十余起之多。在中国公学,同盟会总部的代表们向章太炎转述了迎邀之意。当天晚上,他就在同盟会总部代表陪同下,登上日本客轮,离沪赴横滨,转赴东京。
§§第四章 革命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