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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中西合言

  时务报馆是上海维新志士活动的中心。在这里,章太炎与梁启超、汪康年等朝夕相处,并结识了谭嗣问、宋恕等许多知名人士。维新志士们刚刚从旧营垒中分化出来,都背负着相当沉重的因袭的重担。对于中国传统学术,没有来得及从其自身内部生长出批判和创新的力量,来独立地进行疏浚清理、发展转化;对于西方新学,也没有足够的基础与时间去加以咀嚼、消化、吸收。急迫的形势,驱使他们中间许多人匆匆地将两者简单地加以比附、黏合,结果,造成传统的旧学和舶来的新学双双变了形。最为典型的便是康有为精心构造新孔学和积极筹划建立孔教。康有为新孔学的代表性著作是《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与《春秋董氏学》三书。他说,两千年来视若神圣的孔学,其实是刘歆、郑玄一手制造的赝品,“阅二千年岁月日时之绵暖,聚百千万亿衿缨之问学,统二十朝王者礼乐制度之崇严,咸奉伪经为圣法,诵读尊信,奉持施行”。真孔学确认孔子是天生的圣人,“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艰,黑帝乃降精而救民患,为神明,为圣王,为万世作师,为万民作保,为大地教主”。这位伟人创立了据乱、升平、太平三世说,假托夏、商、周三代盛世的名义,制定了未来“新王行仁”的全套制度,将把人们引向大同世界。两千年来,由于“真孔学”被门垔没,伪孔学猖獗横行,“中国之民遂二千年被暴主、夷狄之酷政”。康有为坚持把孔学宗教化,将维新变法思想变成新的宗教教条,无非是想利用孔子与孔学的传统力量,在思想上、精神上树立一个易于为人们所接受的新权威,而用这个新权威来取代旧的权威。

  章太炎在自己的文章中,也援引过一些今文经学的流行说法。比如,《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第一段中写道:“整齐风俗,范围不过,若是曰大一统。益损政令,九变复贯,若是曰通三统。通三统者,虽殊方异俗,苟有长技则取之。”就是借用春秋公羊学大一统、通三统的理论,来论证维新变法和学习西方的合理性。然而,他的学术素养使他深知,康有为的“新孔学”并无可靠的历史根据。他曾向梁启超表示:“变法维新为当世之急务,惟尊孔设教有煽动教祸之虞,不能轻于附和。”对于康门弟子“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他更“大声疾呼,直攻其妄”。梁启超的学生梁作霖带了一批人为此竟殴打了章太炎一顿。章太炎因此愤而离开了时务报馆。这场冲突表明,康有为对待孔学,具有明显的主观主义、实用主义倾向,而章太炎对待孔学,态度则比较严谨,他尤其反对用新的宗教式的迷信取代旧的迷信。章太炎返回杭州。因为时务报馆冲突的余怒犹在,他杜门谢客,埋头撰写《〈新学伪经考〉驳议》。在脱稿之前,他还专函温州,向著名学者孙诒让请教,希望获得孙的同情与支持。以精研《墨子》与《周礼》著称的孙诒让,却不赞成他这样做,曾复信婉言劝止。信中说:《新学伪经考》等“是当哗世三数年。荀卿有言:‘狂生者,不胥时而落。’安用辩难其以自熏劳也?”孙诒让虽也不赞同康有为的“新孔学”,但是,他认为,对康有为上书要求变法,还应积极加以支持。而公开批驳《新学伪经考》,将于康有为的威望、影响有所不利,所以,他要求章太炎中断《驳议》的写作。1898年,孙诒让在致汪康年书中,曾专述此事:“康氏学术之谬,数年前弟即深斥之。去年致章枚叔孝廉书,亦曾及之。然其七、八上书,则深佩其洞中中土之症结。于卓如,则甚佩其《变法通议》之剀切详明,不敢以其主张康学之执拗而薄之。此薄海之公论,非不佞之臆论也。”章太炎接受孙诒让的劝告,中止了《驳议》的撰述。

  1897年6月,章太炎在杭州与很早就已要求维新变法的宋恕、陈虬等人联名发起成立兴浙会。

  章太炎为这个团体写了一篇具有成立宣言性质的“序”。他在这篇《兴浙会序》中强调指出,兴浙会与吴、楚、岭南诸学会相比较,“名实或少异焉”。名实“少异”之处,一在于它没有一般学会所有的“学”字,二在于它径直以“兴浙”为名,而且这个“兴浙”又与振兴整个中国以至整个亚洲联系在一起。《兴浙会序》中说:“别于地球而亚细亚,别于亚细亚而为震旦,别于震旦而为浙江。……不能兴震旦而言兴亚细亚,不能兴一部而言兴震旦,则夸严之谈已。吾胎萌于浙,虑从其近,是以树兴浙会。”从“兴浙会”这一名称和这一段诠释中,人们不难看到孙中山“兴中会”的影子在时隐时现。

  为了激励人们奋起为浙江的振兴或复兴而献身,《兴浙会序》表彰了浙江历史上五位著名的英雄人物,用作人们的楷模。这五位历史人物,一是在推翻元朝民族统治的斗争中“论功最高”的刘基,二是英勇抗击蒙古贵族也先入侵而使“北虏震栗”的于谦,三是“探颐索隐,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的王守仁,四是反对君主专制和倡导“大同”的黄宗羲,五是坚贞不屈、抗清而死的张煌言。《兴浙会序》要求人们“埻五公之言行,而洞通乎时事”,使浙江“湔文弱之名,而号之用武之国”。

  兴浙会章程十四条,对“学问之道”、会员、会董、会务作了具体规定。章程首先强调指出:“学问之道,有教无类。刘、于、王、黄、张五公,文学勋业,风节行谊,于浙中为特著,而时代亦最近,故举之为职志,非谓学者当墨守诸公之藩篱,不必博览群书也。”在群书之中,章程以为必须特别重视典章制度和中国历史的研究,“大抵经以《周礼》、两戴记为最要,由训诂通大义,足以致用;史以三史、《隋书》、《新唐书》为最要,所谓五世之庙,可以观怪”。章程还盛赞管、墨之学,并要求以荀学持衡诸子,说:“子以管、墨为最要。至荀子则入圣域,固仲尼后一人。持衡诸子,舍兰陵其谁哉?”关于“经世之学”,章程强调说:“经世之学,曰法后王。虽当代掌故,稍远者亦刍狗也。格致诸艺,专门名家;声、光、电、化,为用无限……大抵精敏者宜学格致,驱迈者宜学政法。官制、兵学、公法、商务,三年有成,无待掌。且急则治标,斯为当务。”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和政治经济制度,被看作最急迫的任务。以上内容,与章太炎这一时期学术思想的基本趋向完全吻合,对旧学,重在倡导诸子的历史研究以弥补儒学的不足;对新学,重在实用;两者都要重视,而不是勉强黏合,更不是强使两者变形,这可以看作章太炎当时治学的一份总纲。

  1897年8月初,章太炎与兴浙会的重要骨干宋恕、陈虬等人创办了《经世报》,8月下旬,他又与王仁俊一起创办了《实学报》,11月和常州人恽积勋、董康等人组织译书公会,创办《译书公会报》,就是章太炎上述治学总纲的具体实践。

  在《经世报》创刊号上,章太炎发表了《变法箴言》,专门讨论了用什么方法促进民众觉悟的问题。他提出:“民不知变,而欲其速化,必合中西之言以喻之。”对于不同的宣传对象,则又可采取不同的形式。比如,对于那些以眼见为真的人,“陈古而阂,不如道今”;而对于那些热衷于复兴故物者,“与道今而不信,则又与之委蛇以道古”。

  在为《实学报》发刊所写的序中,章太炎严厉批评了那些不忍攻苦、又不甘自认浅陋的“高材之士”,他们往往道听途说,摭拾一二皮毛,牵强附会,到处炫耀,“闻格致矣,以希腊、巴比伦之古教炫之;闻古教矣,以佛说炫之”。章太炎指出:“综其所论,以施之西学,则正负乱;以施之中学,则名实乱。”要学有成效,就必须根本清除这种错误的态度。

  《实学报》可以说是“委蛇以道古”的典型。在《实学报》上,章太炎接连发表了《后圣》、《儒道》、《儒兵》、《儒法》、《儒墨》、《儒侠》、《异术》等一系列分别比较儒学与诸子学短长的文章。说明诸子学与儒学并存,正可纠正儒学的偏颇,补充儒学的不足。他特别反对罢黜百家而独尊一说,指出:“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百家胪说而一行,则他议者娺媢,娺媢甚,则必反之兵矣。……夫魁士骏雄将以其议以卫民者,徒长乱以为民害。”

  译书公会和《译书公会报》,则集中体现了“道今”的宗旨。

  组织译书公会,创办《译书公会报》,与先前的活动相比较,一个十分鲜明的特色,就是把学习西方提到了更高的地位,对如何了解西方、学习西方,提出了更为严格的要求。章太炎在《译书公会叙》中严厉抨击“五十年以往,士大夫不治国闻,而沾沾于声病分隶;戎士视简阅仅若木熙,无一卷之书以教战者;怀安饰誉,其祸遂立见于今日”。他说,鸦片战争以来,执政者继续闭目塞听,抱残守阙,治学与实际严重脱节,致使“一旦变易,官无其法,法无其人,人无其书”,这样,即使实行变法,亦将“首施两端,前却失据”,使变法最终归于失败。中国已经译述了几百种西学书籍,是否已足够供学习西方之用了呢?章太炎断然作出了否定的回答,指出:就各国状况而言,“有轶事,无完史;有葱岭以西,无大漠以北;故列国之要最,肘腋之隐患,一切不省”;就各种学说而言,“新理日出,岁无留故,一息炭养(氧)更,其事立变,……而吾犹守旧译,以成世之暗曶,其焉能与之终古?”为此,他说,维新志士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五洲书藏之秘,以左政法,以开民智”。

  从《译书公会章程》可以得知,这是一个以采译欧美日本“切用书籍”为主要任务的团体,“凡有关政治,学校,律例,天文,舆地,光、化、电、汽诸学,矿务,商务,农学,军制者”,只要属于“近时切要之书”,都在公会购求与翻译计划之内。为顺利进行这项工作,译书公会集股二十份作为基金,每份为银五百两,还努力同伦敦、巴黎、东京等许多大书店发生业务关系。《译书公会报》主要的任务,就是译介国外有关著述。这是一份周刊,设有文编和日本、英国、法国、德国等报纸选译诸专栏,并连载若干译成中文的外国专著。章太炎作为译书公会和《译书公会报》的专任主笔,在确定宗旨、选题、撰文鼓吹和润色译文方面,都起了积极的作用。

  上述事实表明,与同时代的其他维新志士相比,在对待西学方面,章太炎要求学习得更系统、更全面、更透彻,而反对华而不实与零碎、片面、皮毛的了解;而在对待中国旧学方面,他则态度严谨,反对用主观设想或偏见、臆造取代对于各种旧学实事求是的分析。正是这样一种治学态度,使章太炎能够比较清醒地对待各种先行学说,比较冷静地对待中国社会和中国政治的实际。

  正因为如此,他与株守旧学者很快分道扬镳。1898年春,章太炎应张之洞之邀赴武昌主持创办《正学报》,将与章共事的是张之洞最为亲信的梁鼎芬,曾主持过《实学报》、现为张之洞幕僚的王仁俊,以及梁鼎芬的得意门生朱克柔。他们都知道章太炎不赞成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特别激烈地反对过康有为建立孔教的主张,便打算将他推在头里,把《正学报》办成一个以反对康有为为主要目标的刊物。章太炎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真实意图,并同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稍后,他回溯说:

  曩客鄂中,时番禺梁鼎芬、吴王仁俊、秀水朱克柔皆在幕府,人谓其与余同术,亦未甚分泾渭也。既数子者,或谈许、郑,或述关、洛,正经兴庶,举以自任,聆其言论,洋洋满耳,及叩其指归,脔卷逡巡,卒成乡愿,则始欲割席矣。嗣数子以康氏异同就余评,并其大义亦加诋毁,余则抗唇力争,声震廊庑,举室目咢眙,谓余变故,而余故未尝变也。

  章太炎在他所起草的《正学报例言》中提出:“九流腾跃,以兰陵为宗;历史汗牛,以后王为法。”这与以孔、孟、程、朱为唯一正宗的梁鼎芬等人,在对待旧学上,完全南其辕而北其辙。

  张之洞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代表作《劝学篇》正在这时由两湖书院刊刻问世。这部著作分作内外两编,内编为《同心》、《教忠》等九篇,“明保国保教保种为第一义”;外编包括《益智》、《游学》、《设学》等十五篇,要人们耻于不如日本、土耳其,惧蹈印度、越南、缅甸、朝鲜的覆辙,知“不变其习,不能变法;不变其法,不能变器”。这部著作为了调和中学与西学,反复强调:“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中学“考古非要,致用为要”,西学“西艺非要,西政为要”。曾获英国大学罗马希腊经科博士、并在德国国家工科大学修业,专门为张之洞处理洋务的辜鸿铭,在谈到《劝学篇》的撰著时说过:张之洞“效西法,非慕欧化也”,“图富强,志不在富强也”,“盖富强以保中国,保中国即所以保名教”。这段话,颇能暴露张之洞思想的奥秘。

  对《劝学篇》这一骑墙态度,章太炎也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记述他与张之洞冲突的情况说:“之洞方草《劝学篇》,出以示余。见其上篇所说,多效忠清室语,因答曰:‘下篇为翔实矣。’”《艾如张董逃歌序》记述此事云:“张之洞始为《劝学篇》,以激忠爱、摧横议,就余咨度。退则语人:‘宙合皆含血,生于其洲而人偶其洲,生于其国而人偶其国,人之性然也。惟吾赤县,权舆风、姜以来,近者五千祀,沐浴膏泽,沦浃精味久矣,禀性非异人。古之谟训:上思利民,忠也;朋友善道,忠也;憔悴事君,忠也。今二者不举,徒以效忠征求氓庶!且乌桓遗裔,蹂躏吾族几三百年,茹毛饮血,视民如雉兔。今九世之仇纵不能复,乃欲责其忠爱?忠爱则易耳,其俟诸革命以后。’闻者皆怒,辫发上指栋。”

  梁鼎芬因之赶忙禀报张之洞,“谓章某心术不正,时有欺君犯上之辞,不宜重用”,要求张之洞即日逐走章太炎。

  事实表明,陈今也好,委蛇以道古也好,路径并不平坦。面对那些株守旧说及曲解今学者,他都免不了要碰壁。在武昌逗留了一个月,章太炎便不得不狼狈离开武昌返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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