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湖的地方必有大山,这就应了那句俗话,山清水秀。鄱阳湖是中国的第一大淡水湖。为了成就这一湖清水,近处有庐山,远处有武夷山、五龙山、大洪岭、怀玉山,洪波涌起,秀峰叠翠。
说水必要论山。鄱阳湖半岛都昌深处就有这么一个去处叫高塘,藏于武山山脉,那里是又一个桃花源。
相约草长莺飞时去看高塘的紫云英。紫气氲氤,是少女的情怀。等待的约定却那么缓慢。
周末,踩踩好友空间,分享好友相册,看他人一颦一笑,赏天南地北的山水风情,是消磨时光的最好方式。刚登录QQ,就有提示跳出来:你的好友刘波涛相册更新。近绿远黛,层峦叠嶂,水面如镜,拖溢出细纹长长,似小船划痕。二十多张不同角度的山水照,比“百里江流千幅画”的漓江多了份恬然,比“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多了份淳朴。静态的美摄人心魄,竟让我漾起了少女般的冲动。
“在哪儿?好。赶快开车过来,带你去一处好地方!”我不假思索拨打闺蜜电话。
“中邪了?这么热的天,不热死人还要晒死人!”闺蜜嘟嘟囔囔把车开到楼下。
车行至大港水库的山脚下,震耳欲聋的水声不绝于耳,一层压一层的浪花从狭长的泄洪沟里倾泻下来。顺湍急的水流而上,有一道大闸门,密密麻麻的钢管之间有丝网缠绕。闸门外有俩小伙子,赤膊着上身,着一条短裤,手持一柄三米长的钢叉,活脱脱是鲁迅笔下的闰土,守网刺鱼。
推开车门,阳光炫目,热浪窒息,鞋跟似乎被融化,粘着在水泥地面。闺蜜扭转身想又钻进车里。我故意惊呼着:白鹤,快看!其实只有四个白色大字镶嵌在碧绿的堤坝上——大港水库。
大港水库于1956年开工,抽调了全县三千多人,手搬肩挑车推,弯弯曲曲的大坝筑好了。第二年,九曲十八弯的山洪汇聚于此,大坝功亏一篑。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红卫兵们抄家焚书,把“臭老九”关牛圈,或送去劳动改造。大港水库劳动工地是最好的劳改场所,所以很多“臭老九”被赶进了这深山老林,用躯体筑拦水坝,用劳苦筑防修坝。这些“臭老九”与贫下中农一起,组成了一支很特别的筑坝大军,拿米带菜,寄宿在山里老表家里,朝出暮归,历时几年,完成了一座蓄水4761万方、聚雨面积58.5平方公里、坝长327米、坝高33米的大港水库。
闺蜜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是说,你我一样大,五十年前都不知道在哪,说得像真的似的!我笑道,这真不是我编的,我婆婆的父亲就在这群“臭老九”里。当年她父亲为了回家见临嫁的女儿一面,写了十页纸的保证书,才博得队长的一丝怜悯,等到日落西山,才怀揣一个馒头上路,漆黑的山路,凛冽的北风,冷不丁几声山里的怪叫,足以让你知道什么是心惊胆战。走了一个晚上的夜路,天亮才到白都张家,她父亲硬是在冒着红红火苗的灶塘前睡着了。锣鼓声响起,迎娶的队伍来了。她父亲抹一把睡梦里的口水,喝一碗青菜粥,简单地叮嘱了出嫁的女儿几句,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衣,又返回大港工地。
一辆豪华的商务车擦肩而过,紧挨着我们的车停了下来。一个高挑的小伙子跳下车,撑开一把大得有点夸张的黑伞,很麻利地拉开后车门。一双浅蓝色的网格运动鞋落地,走出一个健硕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皮肤白皙,方方正正的脸上架着一副蓝色边框的墨镜。
“过来,站过来些。”中年男子朝身后的人挥着大手,“看见这水库没?这就是老董事长总催着要代他看一回的地方。”
“哇,真美!”随行的人群中有一着粉绿色连衣裙的女子,甩动着披肩长发,扭动着腰肢,靠在水库坝上的垛口,有点嗲声嗲气地说,“蓝得纯净,绿得深沉,云朵白得没有丁点纤尘!”
绿衣女子摆着各种姿势,口里喊着:“快,来一张。”“这个地方也不错,再来一张。”“多照些,回家给老爷子看。”“哦,跟我们合一张!”
中年男子被她弄得有点烦了,皱了下眉头,轻声斥了一声,“跟他们站一起去,不是光照相来了,老爷子在这节骨眼上催我来找这穷乡僻壤的一水库,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女子撅着嘴,乖乖站队伍里了。
“兄弟们,这大热的天,我们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我们是来拾回一段记忆,一段老董事长艰辛而又难忘的记忆。”那些人满脸肃穆,双手放背后,静静听董事长训话。我有点好奇,这些讲普通话的人肯定不是都昌人,他们来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拉着闺蜜的手悄悄向他们靠近。
六十年代末时,老董事长,也就是我父亲从德安下放到都昌,下放到这山沟沟里。生性内向,加上语言不通,父亲只埋头苦干,吃住在这下面的一个山里人家里。这户人家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僧多粥少,那饿哦,可真是前胸贴后背呐!筑大坝时,父亲又被赶到四根树桩搭的茅棚里,晚上就着松油灯画图纸做测算,白天跟着村民挑泥石。父亲个子瘦小,沉甸甸的箩筐压得他像个虾公似的。那个山里人家的女儿五大三粗,高出父亲半个头。她常跟在父亲后面,歇担时就趁父亲不注意换担箩筐。女人挑的都是小箩筐,男人一律挑大箩筐或者推土车。有过几次后,父亲发觉了,就死活不让她换了。
父亲是个爱书成瘾的人,红卫兵抄家也没扫清他的藏书。这女孩子看样子大大咧咧的,心眼却细,父亲的藏书被她发现了。《唐·吉诃德》、《普希金文集》、《飘》等,这些可都是禁书。更让父亲捏一把汗的是女孩子竟把书拿到坝上来了。父亲慌紧慌忙得把女孩子拉到一山洼树林里,央求着把书还他。女孩子这下可牛了,说:还书可以,你要教我认字,还要乖乖在半路换担挑……到这时,父亲只有头啄米的份。
下雨冰冻天,不能出工筑大坝,父亲就用烧黑了的柴火棍在石头上写字,教女孩子认字。月黑夜静时,父亲画图纸,女孩子就着松油灯为他纳鞋底做棉鞋。爱情在艰苦的岁月里也能开出幸福的花,长出甜蜜的果。第二年,夏日炎炎,我便哇哇坠地了,女孩子就是我母亲。父亲感动这山水赐予,给我取名:港生。
“哦!”绿衣女子竟生出了一点不屑,“土得掉渣的名字!”
中年男子充耳不闻,继续说:有人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浩劫,可父亲却视为凤凰涅槃。正如这崇山峻岭之中的溪水,或跌宕,或浅唱低吟,抑或被岩石撕裂,一旦汇入平湖,旋即平静了,平淡了,只是思想着的还是奔流的激情。
那一群人眼睛里全是迷离,又像是一点点明白。“不懂了?”中年男子换了个表情,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今年的楼市就是一场浩劫,我们必须挺过阵痛,剔除浮华,沉淀自己,兴安公司的明天会更好!”
“噼里啪啦!”掌声一片。
“噼噼啪啪”泄洪沟里的小伙子也叉上一条急于逃网的青鱼,足有十几斤重。
那一群人又是一通欢呼雀跃,央求着小伙子把鱼卖给他们,他们想要来一顿美味的水煮活鱼!
大港水库是高塘的门户,进得门来,岂能不入高塘一行!
高塘村在崇山峻岭的最深处。想出得山涧,必要走上一大段崎岖的山路。行至仅容得下一小舟的小溪,方可乘舟而行,水面渐行渐宽,入得大港水库,小舟就可自由舒展。有赏景之心的,或站或坐,悠然自得,让小舟顺岛屿缓缓游弋。虽没有庐山西海的千岛之壮美,却也有虾公岛、宝山岛、团山岛、坳上岛,似卧,似立,似跃,似奔,四岛映趣,别有韵味。有急于出山办事的,让船家稍点竹竿,小舟箭般飞驰,笔直而行,舟行至处,即是码头,船家麻利得抛一长矛,掷一长竹排。竹排轻轻闪动,送出一批又一批高塘之人。
2008年大港水库除险加固,钢筋混凝土的堤坝起来了,长长的护坝墙垛起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出行小舟消失了。叮叮当当,轰轰隆隆的交响乐奏响了“天路”,“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公路弯弯曲曲到高塘,更有大桥横跨水库,连通土目源。这个开门见山,后门亦是山的老林古村——土目村始建于明代。村中只有十几户房舍,净一色的青石头砌成,就连高低落差的土坡、山岸亦是用参差不齐的青石头砌成筑牢。环绕古村的山林只有毛竹,葱葱郁郁。风婆娑,竹影婆娑,拂过古村亦婆娑。
过土目古村,顺蜿蜒盘旋山道而行。越危险,隐藏得越深,比如这油绿的茅草,还有茅草中探出的各色野花,招引得蜂蝶飞舞,殊不知这美景之下就是悬崖峭壁,峭壁之下就是几十米深的大港水库,稍有疏忽就是万劫不复。再加上这山道弯急,刚捏把汗转过一弯,心还未落定,又是一弯。我们坐在车里双手紧抓住前排的椅背,大气不敢出,冷汗却直流。
进山前还是烈日灼灼,转几个弯,竟然从山涧冒出几片云来,哗啦啦雨点就落下来了。迷迷茫茫,云遮雾绕,模糊了山与雾。雾越来越浓,竟分不清是车在云层里跑,还是云在车底下飘,犹如西天行宫。突然发现有一点青灰色矗立不动,紧接着有两点、三点,乃至数不清的青灰色。我急欲拨开云雾,一探究竟。矗立不动的青灰色却不急不缓得伸展身姿。青灰,雪白,翠绿……终于能一览无余了!秀美的山村——高塘村到了。
高塘村在武山山脉的北部双尖峰旁,海拔高度为486米,为全县最高村。南宋时游姓迁至于此,至今有800多年的历史。村中有三口天然水塘从不干涸,村因塘名。村里古木参天。春天,一树玉兰花开,家家屋顶落花瓣;秋天,一株桂花开,全村香气飘上天。最数那棵古银杏,身高几十丈,腰身四人抱,冠盖半个村,风吹叶落,满地金黄,只剩满树的银杏果,叮叮当当奏欢歌。还有那古柏、古枫、古杉等,遮天蔽日的,四季变换,精彩纷呈。青瓦白墙的小屋像小鸟依人般,缠绕在这些古木树下。
夏天看水,秋天看落叶,春天自然是赏花,哪儿的花儿最美?自然是高塘的紫云英啦!如霞似织,美得让人窒息。刘波涛老师如是说。我没来对时间,自然无法看到紫云英的盛宴。我们只能下车来,顺着这些沟坎寻觅另一番风景。
雨点似乎不想停,从一片树叶滑落到另一片树叶,一滴接一滴,轻盈娴熟,滴滴答答,蹦跳在青瓦上,串起在屋檐下,又钻进我们的颈窝里,凉飕飕的。我们歇脚在高塘卫生所。一栋低矮的小三间屋,屋中有一桌子和几把竹椅子,右侧房有一些药箱药罐子,左侧房撑了几个吊针的木架子,非常简陋的诊所。小诊所只有两名医生,一名是土生土长的接生婆,另一名医生是个干瘪老头,头发花白,额角高挑,脸小得估计还没门前的古枫叶儿大。女医生拧出桌子底下那个锈迹斑斑的开水瓶,依稀还能看出瓶上有“模范”等字迹。她一边给我们递上热茶,一边说:“这是石瑛医生。”
一根扁担挑出大爱无边的“扁担医生”——石瑛,不算如雷贯耳,却也是略有所闻。一根扁担,一双脚,两个药箱,两只手,翻山越岭,风霜雪雨,为散落在山山凹凹里的乡邻送药治病,几十年如一日,从青春少年挑成了白发老翁,从健硕腰板挑成了边驼子。
踩着云雾进村,竟错过了好风景。好风景只能从这扁担医生嘴里絮絮叨叨里获得。村前有座观音寺,寺旁有块巨石,石因寺而得名——观音石。青苔枯萎了又绿,绿了又黄,层层叠叠,写满观音石。寺庙不大,却有一盏神奇的长明灯座走过春夏秋冬,刮过东南西北风,座上长明灯经年不息。
村北边的山岭有夫妻石。为何叫夫妻石?扁担医生也答不上来。翻过山岭,密林深处还有很多天然溶洞:雷公洞、老虎洞、龙洞、鼹子洞、野猫洞等。洞里有洞,洞连着洞,溶洞成群,每一个洞都是一个神仙洞府。洞内溪水潺潺,洞外瀑布如帘。有豁然开朗的,容得下上万人;也有花明柳暗的,仅够一个人匍匐前进。我目不转睛得盯着“扁担医生”,他嘴巴里蹦出来的都是那么神奇。可能我的目光让他更加来劲。他继续说,这些溶洞还应该算得上是红色基地,当年,陈毅将军曾率红军以洞为家,在深山老林中打过游击……
我兴奋起来,有点急不可待,可雨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开始在屋檐下踱着步。“叽叽喳喳”,居然有鸟声,很奇怪,这大雨天的。我循着声音。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吓一跳,一个小小的屋檐下居然有四个燕子窝。窝里的小燕子探出脑袋,“叽叽喳喳”,彼此呼应着,一高一低,一唱一和,似在公开说着情话。
更奇怪的是,抬头四望,居然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都筑满了燕子窝。古有“朱雀桥头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秋去春来的燕子,飞越千山万水,阅尽人间沧桑,却独爱这山旮旯里的寻常百姓家。南方的寻常百姓都把燕子当成福鸟。屋檐下有燕子筑巢,这家必定是家和万事兴。燕子渴望着祥和,它们选择这些淳朴的山里人做乡邻,是因为这山里充满了祥瑞。燕子是寻常百姓的一种文化记忆。寻常百姓身上有燕子渴望的温暖、美好、和谐和自由。你不要小瞧了燕子的这种自然印象,这恰恰是燕子的灵性与人的灵性在意象世界的一种交汇,算得上是“君子之交”。
雨停了,天放晴了,车想顺山道爬行,一探溶洞,却被泥泞阻隔,只能折道回来。出得山口,居然发现山外滴雨未下。山里山外两重天,人也仿佛是在两个时空里穿越。
就在出山口的瞬间,我顿悟了。大港水库之美不是山水,而是水库里藏着的故事;高塘之美不是故事,而是山水之间飘浮着和谐和自由的空气,只要你呼吸了一次,就永远留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