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饼奶奶
一
冬娇奶奶是丈夫的曾祖父用十块排饼换来的待年媳。现在的人很难想象十块排饼和一个女孩等价。
那时小城很小,只有东西两条街。鄱阳湖水上南来北往的商贾把小城当成是“打尖住店”的地方,水上游牧的渔民则是把小城当做卖鱼购物的交换场所。
西街有一许源泰饼家,东街有一兴发饼家。兴发饼家的掌柜——有源公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本起和小儿子荷生得到了父亲的真传,二儿子振中是个“书痴”。
中秋节过后,小城的秋意一日浓一日,屋后柳树堰边的柳树叶儿落满了水面,黄澄澄的随波荡漾。振中坐在柳树杈里捧着书看得入神。有源公喊破嗓子,振中也没有听见,他只得自己坐店。
也是该当有缘。有源公刚坐下来,一眼就瞧见店铺前衣衫褴褛的一老一小。两人一样的黝黑,一样的精瘦,似一阵风就能吹走。有源心生怜悯,抓起两块排饼走出来。
闲聊中得知老者叫黄石英,是隔湖相望的松门山人,生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捕鱼淹死了,身边的是他大女儿冬娇,才十岁。松门山茫茫一片都是沙滩,种不出稻谷,只能种些南瓜、西瓜,再捕些鱼贴补生活,日子过得苦巴巴的。老者是想用南瓜干换些粮食回家。一天过去了,却无人问津。女儿吵着说饿了,他就带着女儿闻饼充饥来了。
看人看眼睛,有源公相中了小女孩。如果冬娇的外表是尘土,那么她的眼睛就是尘土里的一块美玉。
“养活七个孩子难哦!真担心有一天饿死一个。”老者叹息。
“兄弟,如果你愿意,就把女儿放我这。我有饭吃,绝对饿不着她!”
话说到老者心坎上。他转头看看女儿,女儿只顾埋头啃她的排饼。
冬娇留在了向家,老者只带走了十块排饼。
二
漫天的黄沙伴着怒号的湖风,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一锅稀得能照见影子的粥,结满补丁的单衣,瑟瑟发抖的红脚杆,都时常出现在冬娇的梦里,但一次比一次模糊遥远了。
冬娇现在睡的床软绵而温暖,北风在屋外呼啸却怎么也钻不进她的小闺房,透过窗棂一溜儿二层小瓦房,掩映在细柳枝条里。楼下热气腾腾的饼炉暖烘烘的,总是把冬天赶得远远的。冬娇没有恨父亲把自己换了十块排饼,甚至感谢父亲把自己换了十块排饼。
冬娇浑身都来劲,磨麦子、熬米糖、揉面团……什么活都抢着干,一点儿也不比男子差。几年工夫,瘦骨伶仃的小女孩出落成牛高马大的俏姑娘。
待年媳,待年媳,待到成年做儿媳。有源公择了个吉日,让冬娇跟大儿子本起成亲。
结婚后,有源公把饼铺交给他们打理。兴发饼家很快兴盛起来,可以与许源泰饼家平分秋色。
日本佬从鄱阳湖上岸,进了小城,驻扎在南山。小城人整天惶恐不安,晚上都是早早地熄灯关门。一天傍晚,夕阳悬在西山头,湖面还是万丈霞光。冬娇挑了一担做糕饼的模子和盆子去湖边洗,忘了回家的时辰。等她回铺里,才发觉整条街死一般寂静。
“快收铺!”冬娇冲本起大喊。
埋头算账的本起茫然地看着冬娇。
“没发现天暗了?想招鬼进来呀!”
“是,是。”本起慌了神。
在本起上最后一块铺板时,一柄刺刀伸了进来。冬娇下意识地挡在本起前面,自己贱命一条,不能让丈夫有任何闪失。其实冬娇身体像筛糠颤抖,却拼命咬紧嘴唇,眼睛紧盯着刺刀。
一双黑色的马靴跨进来,在眼皮底下转了一个来回,然后在饼柜前停下了。冬娇觉得心快跳到口里,背后的本起也在哆嗦。
黑马靴终于迈出去了。冬娇松了一口气。
黄色军装的高大背影忽然又转过身来。“嘿嘿,嘿嘿!”几颗黄得发黑的大门牙冲着冬娇干笑两声,吓得她全身鸡皮疙瘩竖了起来。
那人解开腰中的皮带搁在柜台上,然后又一粒一粒解开衣服的扣子。看得冬娇心直往下沉,她捏紧本起的手,两眼一闭,一行眼泪滚落下来。
其实,日本佬根本没有看她夫妻,自顾脱下外衣搁在柜台上,然后把饼柜里的各种糕饼放在一堆,扎成一包,嘿嘿干笑两声,扬长而去了。
呼啸的北风吹得窗棂啪啪作响,寒气从瓦缝中、门隙里、门槛下丝丝钻入。躺在厚厚的被褥里依然觉得冰凉,冬娇搂紧儿子,紧贴在丈夫的胸脯上。这是冬娇每天最幸福的时候。
本起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经常觉得胸闷心慌气短。他也怀疑过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却从来不把这恐惧告诉冬娇。
“我可能又有了!”冬娇兴奋地说。
“哦,最好还是个小子,像你一样有力气,你就可以好好歇歇!”本起没有冬娇想象的那样兴奋,语气还略带忧伤,只是冬娇沉浸在幸福里,没有察觉。
本起心里的恐惧就是恶魔,不因为他的忧伤而停下脚步。就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本起默然地离开了冬娇,留给她无尽的悲戚与黑暗!
三
自丈夫去世后,冬娇才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孤雁,白天疯狂做事麻醉自己,到了晚上心在黑夜里哀鸣。
振中十五岁那年,冬娇替振中做过一个装书的木箱。这在振中看来,冬娇是这个家里唯一懂读书人的女人。振中那时就想,冬娇就是他的“王宝钏”。现在楚楚可怜的冬娇又让振中动心了。
振中娘开始反对,但经不住振中软硬兼施,嫂嫂终究嫁给了叔叔。
四
冬娇是个非常幸运的童养媳,刚失去爱人,又被人爱。
饼铺的活再苦再累,冬娇都是乐呵呵全包揽了,从不让振中进作坊,说侍弄糕饼葬送了他满肚子的墨水,读书人就该入仕途。振中终是入了仕途。
冬娇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初生孩子时,不明白孩子会从哪儿钻出来,懵懵懂懂就在接生婆的帮助下完成。以后生孩子对冬娇来说就像摘西瓜那么简单。肚子痛得快受不了时,才停手里的事,然后烧一锅开水,把剪刀放在沸水里煮,再静静地躺床上。那时振中在外面忙事业,她不叫他,也不让其他人靠近,把门反锁起来。痛过之后,孩子出来了,她用剪刀把脐带剪断,把孩子放进几天前就晒好了的布包里,捆绑好后就开门,像做完一件事之后又做另外一件事。曾祖奶奶劝她养养月子。她笑着说:“孩子在肚里是负担,出来了才轻松!”
都说生孩子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冬娇却像到菜园里逛了一趟。
公私合营那会,小饼铺并入了食品公司,冬娇失业了。
鄱阳湖里鱼满舱、砂满筐。浑身是劲的冬娇就去湖边砂石码头挑砂装货,成了最抢手的劳力。街坊爱跟她一起合作,天蒙蒙亮时,她们就扯着嗓子喊:“松门婆,去挑砂呀!”一群女人合伙包一船砂的装卸。冬娇扁担上了肩就不歇口气,两个筐装得满满的,遇到身体弱的,她还要搭把手。劳累就是冬娇的快乐音符。
几房媳妇娶进门,家里更是穷得揭不开锅。街邻说,孩子娶了媳妇,你担子就下了地,赶紧让分家,别淡吃萝卜咸操心。做了奶奶的冬娇天生就像一个“统帅”,便要“淡吃萝卜咸操心”。冬天,她带着媳妇们去南山捡枞树球,剥出的籽卖到药铺,晒干的枞树球当柴火。夏天,领着媳妇们去挑砂捞鱼虾。稀得照见影子的粥先让儿子媳妇孙子填饱肚,然后再舀一瓢水刷下锅,放三两棵野菜填自己的肚子。
日子虽然过得苦巴巴的,却也婆媳相敬如宾,妯娣和睦,兄弟和气。家里每一个人都是冬娇奶奶快乐的音符。
五
冬娇奶奶渐渐老了,再也没有使不完的力气,只能靠捡拾破烂来计算自己剩余生命的价值。
冬娇奶奶听说大炼钢铁时留下的那一堆土山里有钢铁“淘”,很多捡拾破烂的都往那里去。壬子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儿媳们还未起床,冬娇奶奶煮好粥,带上锄头和竹筐就去“淘”铁。
冬娇奶奶钻进了一个大窟窿,窟窿深不见底,洞里静悄悄的。冬娇奶奶虽然气力弱了很多,但仍然改不了年轻时做事风风火火的性格,抡起锄头就挖。挖着、挖着,窟窿顶上土屑簌簌往下掉,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摇晃,土山坍塌了。
老辈常说,生有时辰,死有地点。冬娇奶奶正应了这句话。等人闻讯赶来把她挖出来时,她匍匐在地,脸紧贴地面,与大地在做最亲密的接触。不是烈士的冬娇奶奶最终葬在南山烈士墓旁,与英雄为伴。这不是历史的诙谐,冬娇奶奶就是我心中的草根英雄。
满爷爷的女人
小城林立的高楼深处有一个坟场,坟场里埋葬了一个家族世世代代的逝者。这个家族便是我婆家的向氏家族。每年清明,散居的向氏子孙都要提着花篮、香纸爆竹和饭食来到这高楼深处,祭扫黄土之下叫不出名字的先人。只有这时,才能看到隐藏在小城里一个家族的背影。
清明又至,我带着儿子,跟着丈夫,陪着公公,提着供品,侧着身子小心翼翼转过逼仄的小巷。一股清凉之气顿时扑面而来。虫鸣唧唧,荒草凄凄。突然抬起头来,看到密匝匝的树叶上停歇着几只壁虎,瞪着眼睛看我们,听到脚步声近了,便在树叶间四散奔逃,的确让我们毛骨悚然。坟场的树木遮天蔽日,把小城的喧嚣挡在外面,守护着祖公祖婆们的安息之地。
我轻声提醒儿子,别惊动了草丛中的虫蛇。
“崽哩,来扫墓了!”苍哑的声音突然从林间钻出来,吓得我倒退了几步,高跟鞋踩进湿漉漉的泥土里,一个重心不稳就跌倒在地。我爬起来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刚才草尖上摇晃的光斑似一个个狰狞的骷髅,周身顿觉被惊悚凝固。
儿子扯紧我的衣角:“妈妈,有鬼么?”
公公大着胆子问:“谁呀?”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似有一股阴风扫过,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手中的纸花瑟瑟作响。
“崽哩,是我呀!吓到你们了?”一个黑影飘到我们面前。
“哦,是赛娥婶!您还真吓着他们了。”公公大声回应,人在惊慌时往往会虚张声势,“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忠伢和城伢没陪您来给爷扫墓?”
“俩崽哩祭扫完先回去了,我想跟崽哩的爹说会儿话。”
少年夫妻老来伴,阴阳路上两茫茫;在生冤家死难忘,原来愁绪亦断肠。飘到眼前的赛娥奶奶就像是一具干瘪的木乃伊,原来一脸横肉的大圆脸只剩下一层鸡皮,眼窝深陷,鹰钩鼻更尖突,只有嘴角边那颗黑痣依旧那么灵动。昔日“母大虫”的威风已然不再。
赛娥奶奶是已入土的满爷爷的未亡人。
族谱上记载,光绪年间的一个大旱年,北山芳淑向村颗粒无收,远祖向延棠遵父命去小县城谋生。他靠着卖体力打短工,间或编些竹制品卖,不但站稳了脚跟,还在小城的东街盖上了一幢小瓦房。在强弱悬殊的小城,要想存身立命必须要有看家的本领,延棠打发两个儿子去拜师学做糕饼。民国六年,兴发饼铺张灯结彩开业了,哥哥有源负责磨粉,弟弟有宣专司烘饼;糕饼花样虽不多,却外酥内软口感极佳,兴发饼铺渐渐有了一些小名气。
我公公出自有源公一支,比他大一辈的满爷爷则是有宣公藤上的瓜。
听公公说,满爷爷自小浸泡在白面粉中,长得自然是细皮嫩肉的,而且爱洁净得很,容不得家里有半点灰尘。他放弃了祖业,进医学院读书成了一名职业医生。有洁癖的满爷爷总觉别人身上携满了细菌,不愿意跟人多说半句话,更别说请人进屋坐会儿!可天生万物就是阴阳平衡的,寡言者偏娶个多嘴的老婆。赛娥奶奶那张嘴呀,甜的时候能把人腻死,狠的时候能把人咒死。每每上下班时,赛娥奶奶在厨房的窗口就伸着脑袋,见谁都招呼:“肝儿,吃饭没?”“宝,刚下班呀,进来喝口水不?”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在笼络人心,稳固她家在这个家族中的地位。在家族里,兄弟少,又不知道看眉高眼低,自然要受欺侮。满爷爷很不屑她的嘴脸,却无可奈何,只得躲进自己的书房,在书中寻找他的净土。
一个家族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互相照应,对外抱成一团,光鲜的都露给了别人,家族里鸡毛狗爪的小事烂在窝里。牙齿和舌头也有打架时,夫妻拌嘴,婆媳争吵,妯娌不和,都是家族里常见的纷争。赛娥奶奶刀切豆腐两面光,这边说过来,那边说过去,唾沫四溅,腮帮子上那颗黑痣上下滚动。吵昏了头的人被赛娥奶奶一折腾,成了浑水塘里的鱼,被赛娥奶奶牵着走。赛娥奶奶心里偷着乐。有时也有后知后觉的,发现事都是她搅浑的,是非就对上她。对上了是非,赛娥奶奶也不怕。她拉下一脸横肉,两手叉腰,跺着脚,指天骂地,末了,还扯出满爷爷。官司打上了门,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斯文儒雅的满爷爷也会扯下脸皮,不阴不阳地说:“你们自在些,就不干赛娥的事了!”大家都尊满爷爷是长辈,不好造次,只能拿自家的锅碗瓢盆撒气了。
我嫁过来时,正逢改革开放之初,歇业数十年的兴发饼家又在细爷爷的小儿子手里开张了,我没少饱口福。只是兴发饼再也难有过去的光景了。向氏家族的大宅院早已破旧不堪,向氏家族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大宅院变得十分冷清。我从没住过那座大宅院,偶尔去大宅院也是保持缄默,见到赛娥奶奶手一拍,脚一跺,泼妇骂街,便绕道而行,躲避了很多是非。
老天爷似乎偏爱满爷爷,一尘不染的他患上了肺结核,满爷爷在绝对宁静中沉睡归去。满爷爷走了,再也看不见“母大虫”发威。赛娥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抱着遗像惶惶然。刚才,她那样诡异地跳到我面前,让我惊吓过后不免生出几许感慨。
“崽哩,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成什么样了?”赛娥奶奶鸡爪子般的手指着坟场四周的房屋说,“你满叔进来时还可以八个人抬着进来,现在一人进来都要侧着身子。这家缺德的,占了死人的道不说,还把家里的脏水排到坟场,搅得死人不得安宁!知道不?他家才三十多岁的儿子得了食道癌。”
赛娥奶奶突然伸出手把我拉到她面前,凑着我耳根又说:“你知道他儿子为何得癌症吗?嘿嘿。”她阴阴地笑。
我浑身又起了鸡皮疙瘩:“难道是您……”
她不待我说完,又阴笑说:“幸好这家人聪明,央求我给列祖列宗烧纸放鞭炮道歉,把下水道改道了。他那宝贝儿子又活了!”
赛娥奶奶故弄玄虚在说一段善恶因果。我不相信,又不得不回她一个淡淡的笑脸。
她放开我,嗓门突然提高八度,转向我公公:“崽哩,那边做房子,听说找过光头,光头答应让他占过来。光头是个侄儿辈,怎可代表我们家族,再说光头也没个亲身人葬这儿,如果不是你这个当二堂哥的压着,我早让忠和城俩掀了这家房!这,这,这些人就像蚕吃桑叶,把我们家族的祖坟山啃光了!”赛娥奶奶一手叉腰,一手四周指指点点,嘴角边的黑痣又滚动起来,满脸的鸡皮又横起来。
我说:“我们凑钱圈个围墙,他们就啃不进来呀!”
公公淡淡地说:“他们已帮我们圈了围墙,还有做围墙的意义吗?”
赛娥奶奶一看公公的表情,顿时像泄气的皮球,旋即飞扑到满爷爷坟前,拍着墓碑,号啕大哭起来:“死老倌,你看见没?你在那要好好惩惩这帮人……”
我默默地在我不认识的先人坟前烧着纸钱,心里想,能烧一回是一回了。
向氏家族就像一点颜料,迟早都会被岁月的河流稀释得没有了一点颜色。借着逝去的人发发威,能把一个家族的背影放大吗?向氏家族的先人在我这一代人里还能想起,也许到了下一代或更下一代,就烟消云散了,根也难找到了。
巧儿
老城棚户区即将改造,盘踞在东街一百多年的向家大院将彻底消失在历史的烟尘里。我没有在向家大院住过,自然谈不上伤感,但大院里的一些琐事还得要我去处理。
我刚跨进断壁残垣的大院,就听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上厅骂到下厅,从厅里骂到厅外。骂的话都是不堪入耳的秽言。行人路过都是绕道而行。三婶说她就是巧儿奶奶。向家大院最俊俏的媳妇巧儿怎么会疯成如此?倒是令我感叹唏嘘。先前我听到的关于巧儿奶奶的碎片在脑子里很快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形象。
公公的父亲有兄弟三个,巧儿奶奶是细叔的老婆。
细叔的父亲和大哥早些年已先后逝世,二哥忙于仕途,母亲不管闲事,整天走东家串西家。细叔到了成婚的年龄,冬娇长嫂当母,细叔的婚事是冬娇一手操办的。
“有钱人可以娶三妻四妾,我们也是有钱人哈!”细叔母亲说不管事却又喜欢凑热闹。
细叔母亲的得意全因有源公用十块排饼换来的冬娇。有源公不是把冬娇为奴为婢,而是做了儿媳,算是有良心。恰恰就是这个冬娇把兴发饼铺打理得风生水起,好心换来了好报。
细叔母亲门牙掉光了,说话不关风,这都是吃多了甜饼。老太太跷着二郎腿,眯缝着眼继续说:“我们虽然不娶三妻四妾,但一定要选个漂亮的。”
老太太还算是个豁达开明的女人,从她同意冬娇嫁二叔的事就能看得出来。
细叔看看大家,没有吭声,心却活络开来。小城很早就流传一句话:吴老虎、邵半街、郑家把门莫进来。邵家富甲一方,占据了小城半条街。吴家出了一个吴秋生,如狼似虎,居三大家族之首。郑家盘踞在小城北门,势力也不小,屈居第三,在北门收些买路钱。世态炎凉原是看两个字:一是“势”,二是“钱”。向家不在小城歌谣里,算不得一个大家族,但也算得上是一个殷实户。家殷实了,细叔的眼界就高了,凡夫俗女岂能满他的意。
“长相无所谓,聪明贤惠要像我们家的冬娇!”振中是第一次当大家的面夸自己的老婆。
“还是找个排场的,不要像我五大三粗。”冬娇被振中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看看丈夫,又看看小叔子。实在的女人往往会夸大自己的缺点而喜欢别人的优点。
“那就麻烦嫂子多留心,嫂子觉得合适,我都满意!”冬娇的话正中细叔心。
冬娇好不容易访到了离小城不远的矶山王家有女年方十八,明眸皓齿脸蛋俏,婀娜多姿P股翘,未曾开口先是笑,兰心蕙质手儿巧。冬娇屁颠屁颠地拿出多年积蓄,托小城最有脸面的邵家祖爷爷去说媒,包上沉甸甸的聘礼,到小城最好的金铺打了最漂亮的金耳环金手镯。结婚用了八人大轿,王家姑娘巧儿风风光光嫁进了向家大宅院。
巧儿人如其名,脸蛋小巧嘴儿巧,身材小巧腰肢巧。刚嫁进向家,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跟着冬娇P股后面,一口一声:“冬娇姐。”冬娇乐得合不拢,重活粗活从不让巧儿沾手。巧儿人巧心更巧,眼睛滴溜溜地看冬娇如何配料如何发饼,甚至看她如何拿捏糕饼的成色。
巧儿除了会哄冬娇,还会哄婆婆。婆婆从房门前经过,巧儿总要神神秘秘地把她拉进去:“我知道娘喜欢吃冬瓜糖,糖就搁这抽屉。我给您房门钥匙,想来就来。冬娇也是,娘吃糖也管。”
巧儿哄丈夫的本事也是一流。她说话娇滴滴,叫一句荷生,荷生立刻就会停下手里的活来伺候她。饼铺里的进账出账一直是由荷生掌管,巧儿管住了荷生就管住了饼铺的经济命脉。
冬娇是一个大大咧咧心无城府的女人,巧儿却是一个巧舌如簧心机满腹的女人。这样的妯娌就像狐狸和老牛。
一年冬天,天出奇地冷,饼铺里的酵母粉都冻得像石头。冬娇发狠地搓粉团,期望能让身体热起来。冬娇的手冻得像枯树皮,鲜红的裂口处随时都有可能渗出血来。
突然,一声尖叫从巧儿房里传来。“天哪,您把账本烧着了,完了,完了!”是巧儿在喊。
“冬娇姐,娘把账本烧了!”巧儿跑出来拉着冬娇进了她的房里。
“我,我不知道P股下有账本!”婆婆像犯错的孩子站在俩妯娌面前。
原来是巧儿烧了一钵炭火,搁在暖桶里,硬拉着婆婆来烤火。炭火烧得很旺,婆婆P股热得受不了,一擦一擦,就把账本擦进了火钵。平常账本都是放在抽屉里。
冬娇脸气得通红,真想开口骂人。巧儿抢着说:“都怨我,娘是我拉来烤火的。”巧儿算是看透了冬娇。
“不怨巧儿,巧儿是一片孝心,是我太笨。”婆婆赶忙护着巧儿。
冬娇已不能说什么了。
烧账本以后,冬娇慢慢把账本的事放下了,巧儿却把家里的事捡起来了。
“冬娇,王老板来收麦子钱了,说我们欠他三千块大洋!”巧儿脸阴沉沉的。
冬娇放下手中的面团,愣了一下,觉得巧儿哪儿不对。她想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巧儿是头一回直呼其名。
“讨来了就把钱给他。”冬娇爽快地应她。
“说得轻巧。账本烧了,欠我们的钱没有凭证,讨不回来。我们欠人家的一分钱赖不掉。”巧儿像吃了铳药,吐出来的都是火药味。
冬娇眼珠直翻:“你的意思是饼铺该关门了?”
“不关门你还有钱还债么?十块排饼换来的女人能做什么事!”巧儿丢下一句话走了。
“你,你……”一向不善言辞的冬娇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撕破了脸皮的妯娌开始三天两头吵。荷生虽然知道理在嫂子那,却只能顺着自己的老婆,分家已经没有悬念了。
饼铺里的家具存货抵了债务,分家也没什么分的。冬娇是净身出户,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饼铺没有给她带来半点财产。振中劝冬娇:“多亏你有远见,我们还有国家工资可以维持这个家。”
分家后,巧儿也把烧账本的事放下了,笑经常挂在脸上。
一次,冬娇无意中听到巧儿夫妻的谈话,算是明白了烧账本的奥妙,但已经是木已成舟。
“娶到我你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一个童养媳还想跟我斗。你知道箱子里的钱为何越来越多吗?实话告诉你,你在算账时,我都会从里面抽出几张来放这箱子里。”巧儿嗓门压得很低。
“是你在偷钱?怪不得每次核对账目都有出入。幸好冬娇嫂嫂从不过问账目。”荷生大吃一惊。
“还告诉你一个秘密,那账本根本没有烧,是我藏起来了。我随便找了一本旧账本垫在暖桶里,故意让娘蹭进火钵。出账抵了,进账成了我们口袋里的钱。”巧儿越说越得意。
冬娇气得握紧拳头,提起一只脚想踹开房门。可转而一想,家都分了,他们死不承认,钱还能要得回来吗?算了吧!人不清楚天清楚!
巧儿独占了饼铺的财富,又偷学到了冬娇的做糕饼技术,饼铺重新开张,钱仍像从前一样滚滚而来。巧儿生了四个儿子,她就盖了四栋小洋楼,四个儿子儿媳都是金银满身。
前些年,我听说巧儿奶奶被车撞断了尾椎骨,躺床上两年,积攒的保命钱用得一干二净,才能勉强行走。后来又听说,巧儿奶奶机关算尽,儿子都住进了她盖的小洋楼,却没有一个儿子领受她,她和荷生爷爷是住在三进大院旁边还没有倒塌的小侧屋里。冬娇奶奶曾经在那里养猪。
向家大院衰败至此,并没有让我吃惊,草木尚有枯荣,何况一栋房子。巧儿奶奶是这样的结局我没有想到,命运竟然是如此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