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阳台,看激光灯划过城市的夜空,听屋檐下滴答滴答的雨声,微风吹过,几滴雨丝飘洒到我脸颊上,顿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涌出。
从忧伤里走出来的竟然是小脚的二外婆。
二外婆去世已经有十多年了,突然走到我面前有违常理。难道我的忧伤与二外婆有关?忧伤有些莫名其妙,就像做梦突然梦见几十年前与儿时伙伴打架。我端详着二外婆,心想:二外婆走出来一定有走出来的理由。
我记忆里的二外婆一直生活在鄱阳湖小港汊里的渔村。我从小就爱赖在二外婆家,跟着表姐们在湖滩拾牛粪,再把湿漉漉的牛粪甩在土砖墙上,晒干的牛粪是渔村最好的燃料。晚霞满天的时候,我们逐着浪花奔跑,看渔民收网,看渔妇洗菜,看渔村上空的袅袅炊烟。看着看着,嘴馋了,肚子饿了。湖边的晚上,月色如银,清风习习,听纳凉的渔民摇着蒲扇讲鬼怪的故事,我吓得钻进二外婆的怀里,撞在二外婆的乳房上,逗得二外婆咯咯地笑。
二外婆的父亲是一个打师。湖边人称武师为“打师”。二外婆的父亲武功了得,磨盘托茶,口吹铁钉,踩在麻石条上能留下脚印。二外婆的父亲膝下无子,就她一个掌上明珠。三寸金莲婀娜生,绣得女红方为怜。父亲不让她操刀舞拳,六岁时就给她裹脚,八岁就请了绣娘教她刺绣。二外婆却做不得淑女,性格似儿郎。不让她习武,她便躲在门角落里比划。父亲接腕推拿,她死皮赖脸站边上学。偶尔哄得父亲开心时,也会教她几招绝活。
三寸金莲柳摆腰,十指纤纤百媚妖。二外婆离这标准差得太远,身高五尺二,手似蒲扇,腰像水桶,一甩手能把男子摔出一丈远。男人都怕娶这样的老婆,二外婆到二十三岁才嫁给二外公。
二外婆结婚后仍没有修身养性,挺着大肚子棍棒也不离手,坐月子在被窝里还伸胳膊蹬腿。乐极生悲,一天清晨,二外婆抱着儿子做饭,手又习惯摔打起来。陶醉其中的二外婆居然把儿子当双节棍抛起来。才几个月大的儿子摔在地上没气了。二外婆肠子悔青了,差点没把自己的双手砍下来。
悲剧的二外婆从此被悲剧缠上了。三年后,一岁大的老二又莫名其妙夭折。二外婆万念俱灰,起了出家当尼姑的念头,二外公苦苦哀求,才使得二外婆带发修行。邻居也开导她,门前种桑子,家里招贵子。
二外公从山里移来一棵桑树,二外婆把桑树当儿子一样伺候。第二年,桑树招来了一个千金,二外婆喜上眉梢,千金有了,招弟也会有的。可是,没等二外婆招弟,二外公的厄运也来了。二外公顶替外公当上了地主,“斗地主”把二外公折磨成了皮包骨头,最后进了牢房。二外婆的桑树上结满了殷红的桑子,却没有雄鸟来啄食。二外婆孤灯独守,空留一树桑葚挂满枝头。
二外婆奶水足得能喂饱一头小牛,外公感念二外公的兄弟情意,偷偷买下一个私生子让二外婆抚养,承接香火。
二外公从牢里出来,变成了一个文武双全的疯子,见谁骂谁,见谁打谁,对二外婆也不例外。二外婆照顾一双儿女就无法照管二外公,二外公最后冻死在田岸下。二外婆哀则哀矣,却难以为继,重操起父亲接腕推拿的活,家里摆满了的瓶瓶罐罐,装的都是些黑不溜秋的草药团子。断胳膊瘸腿,头长疖子脚生浓包,都可以去找她。但是,后来听父亲说,二外婆是一厢情愿。乡里乡亲一般都不找二外婆,因为二外婆八字太硬,伤子克夫,谁都不愿靠近她。二外婆的瓶瓶罐罐也就是个摆设,草药团子变质了又换上新鲜的。只有实在没钱看医生的乡下人找二外婆看病,看好了就送给二外婆千恩万谢的话。二外婆居然十分受用,忙内忙外,乐此不疲。她的草药团子总算有派上了用场的。
二外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生产队要下田插秧。一双被裹得像生姜瓣似的小脚踩在烂泥田里,烂泥钻进脚丫里,既难清洗,又奇痒无比。二外婆想了个辙,穿长筒袜下田,烂泥巴不再残留趾丫,但痒依旧。她试着用各种草药泡脚,却意外发现桑树枝的功效。桑树没让二外婆再生贵子,却意外解决了二外婆的难言之隐。
我九岁那年,一不小心把右胳膊扭折了,痛得脸色煞白。父亲把我背到二外婆家。二外婆铁爪般的手捏我肩胛,痛得我杀猪般哇哇嚎叫。二外婆咯嘣一声,手臂算是接上了。这仅仅是苦难的开始。二外婆找来一卷布条,把我胳膊里三层外三层缠起来。我用脚踢她,用嘴咬她。二外婆不怒不恼,抓起一把干桑葚,塞进我嘴里,酸酸甜甜的,我便不记得痛了!
我自从知道桑葚有这好处,就格外关注二外婆的桑树了。二外婆常常搬一条长凳在桑树底下,挑拣着簸箕里的桑枝桑葚,嘴里直嘀咕:“你知道我这宝贝桑树么?瞧这叶没?霜降后,摘下晒干,虽然又苦又涩,但性好,有祛风清热、清肝明目、润肺止咳的功效。蜈蚣咬伤或长了痈疖,把这鲜桑叶捣出液汁滴在伤口上,就能治好。这桑葚更好,好人吃了健身,病人吃了治病……”
二外婆的絮絮叨叨像催眠曲。
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我再次踏入这个渔村时,已是芳草萋萋,断壁残垣一片。十多年前的一场洪水卷走了一切。二外婆也因在洪水中捞她的瓶瓶罐罐摔伤,卧床几个月就离开了她的伤心之地。
我是因为那一夜偶然的忧伤,才心血来潮来到二外婆的故地寻找二外婆的忧伤。二外婆疼我,我居然二十多年没有去看过二外婆,心里愧疚无法排解,虽然二外婆走了,我还是来了。
我努力搜寻记忆中的屋舍和道路,依稀能辨认出外婆家,大舅舅家,二舅舅家……他们现在都搬入新镇,老屋舍就这样破败遗弃在这,与杂草为伴,与野花为邻。我终于找到了二外婆家,瓦砾破碎,梁木腐烂,土砖墙已经崩塌得还没有我高。屋前桑树还在,却已苍老得黄叶稀疏,枝桠低垂,枝头偶尔挂着一两颗血红的桑葚,也是干瘪如耄老。
我原本还想到二外婆的坟上叩三个头,还二外婆一份情意,但荒山野岭,何处是二外婆的栖身之地?二外婆买来的儿子据说过得也很艰难,我们早已不来往。二外婆的女儿嫁给了一个聪明绝顶的丈夫,丈夫疯了,像二外公一样死在荒郊野外,二外婆的女儿靠给城里人做保姆养活儿女,我也不知其踪影。我无限惆怅,默念二外婆的一生苦难,心里更是凄然。二外婆一生给我的印象是风风火火、嘻嘻哈哈,但我又能感受到一个女人极度的惨痛。二外婆活到了八十多岁,我想是得益她有信仰,她能把心里的苦涩化作一脸笑容。
命运把人世间所有可能发生的苦难都强加在二外婆身上,二外婆仍然从容走到了人生尽头。二外婆从我的忧伤中走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似是又不是。
二外婆,你想告诉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