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到了野菊花漫山遍野开的时候。丁老汉挑担箩筐,站在村头高坡上,望着自己满田绽放的棉花,心里盘算:今年的棉花好,都拿去压皮棉,给城里的崽哩们打几床被絮……
“老头子,崽打电话来了,过几天就接我们进城!”大娘的大嗓门像个广播筒,田间地头的乡邻围拢过来。
“老哥,要进城了?好哦!”
“村长,崽哩真孝顺!明年俺华崽大学毕业,要是能留城里,将来我也去享福!”
“崽哩,你听见呗?辉煌叔要接爷爷奶奶进城了。你呀,要争气,好好读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苦啊!”
村里人在羡慕之余,总会趁机教导自家的娃,在自己心里寄存一份希望。
进城像一个结,结住了丁老汉所有的郁闷。一大早,雨后的秋凉丝丝的。丁老汉蹲在自家门口的麻石条上,手里掂一只竹烟棍,密集的竹节犹如他青筋暴突的手指,烟锅像一个狮子头,窝在手心里的那个装烟丝的黑夹子被摸得白晃晃的,烟夹子里总会藏着几根竹签和一个耳勺子。烟棍是他从背后竹峦里精选出来的,竹峦是他当生产队长时号召大家种的,烟夹是大哥去世前送给他的。崽哩们出息了,一条条高级香烟往家搬,可丁老汉依旧吸着那黄烟棍,想要他扔掉烟棍就像要他命一样。
丁老汉吸旱烟过瘾,像要把烟油子都吸到肺里去。吸完一袋,啪啪啪在麻石上磕烟锅,石条上都磕出了一幅画。磕罢烟锅,他背着手踱着方步满村晃悠,就像他当小队长时一样视察,顺脚就迈进喜福家。他用竹烟棍磕着床沿:“喜崽哩,太阳照着你猴子P股了,还睡?”
喜福一骨碌坐起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喜福就敬畏丁老汉。“大爷进城后,再也唠叨不到你了。你呀,看看咱村谁家没盖楼房,这破瓦房还是人待的地吗?连个猪窝都不如!都奔四的人了,不要整天耗在麻将桌上,也该正经处家!”
训完喜福,又去村东四泉家。还未进门就与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腊梅撞了个满怀,腊梅一见村长就慌筋。丁老汉把竹烟棍倒插在裤腰带上,“女崽哩,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整天在外疯。你家四泉拼死干活,赚两个钱不容易。外面摇钱树,家里聚宝盆,你不要看四泉老实,人怕伤心,树怕伤根,安稳过日子好哇!”
在海生家出来,丁老汉还不忘去看望村头那伴他七十载的老香樟树。他默数着打小父亲教他数数的那条麻石台阶,信步转到那土砖砌的牛栏边。大牯牛是田地到户时,他和他大哥用五斗米在邻村换来的小牛犊。他摸着大牯牛的牛角,自言自语:“老兄啊,你说我该不该进城呀!都说叶落归根,这把老骨头还要去城里蹭?唉,你就乖乖跟着二侄,别犯倔,会多挨鞭子啊!”
朝霞映在门口塘里,漾得肥嫩的鸡油鸭油五彩斑斓。浣洗的媳妇们叽叽喳喳笑着:“大娘,又杀鸡,又宰鸭,么时进城呀?”
“今朝,大崽哩开车来接!”大娘满脸的皱褶弯出了心底的快乐,“他大婶,赶明儿俺俩老倌进城了,帮忙照看房子哈!大妹子,俺柴房里还有很多劈好了的板柴,可以拿去熬糖!他大姑,下回进城买年货就不要上饭馆了,去俺家吃饭啦!”
日头刚过门槛,大儿子辉煌就开着一辆小卡车来了。丁老汉靠着竹椅,猛吸着黄烟,嘟囔着:“还真想把整个家搬走呀!”
车子刚停住,乡邻们都围过来了。
村长,这是今年刚收的花生带去给城里的孙子们吃。
大娘,这是去年存下的糯米粉,还有豆豉,香着哩!
大爷,这是俺昨儿摇落的桂花,呛着糖,新鲜呢!
小卡车装满了大山的朴实,扔下丁老汉无限眷恋和牵挂,缓缓转过山头,往城里开去……
2
小卡车七转八拐,一样的高楼,一样的街道,弄得丁老汉像进入了迷宫。“城里的弯弯肠子真是多,还是俺们村好,我站村头高坡上喊一声,全村都能听见。”丁老汉摸摸竹烟棍忍不住又想抽。
高楼四墙缀满了闪烁的霓虹灯,五彩斑斓在流转。
“城里真是好,夜上比俺村的白天还亮!”大娘由衷赞叹。
“照这么亮,怕鬼啊?”丁老汉很不满意这样的浪费,边嘟囔边想着:村里虽然家家都装了电灯,可用的都是十来瓦的灯泡。为了省电,庄稼人都早早收工,早早上床,看个电视,也要把灯关了。
丁老汉把摸出的竹烟棍又插入裤腰,板着脸,怎么看这城里怎么不顺眼。小卡车停在小区里,小区进进出出的人谁也不拿正眼瞧一瞧,更别说上前搭把手。城里人怎么都这样?上车时,乡邻可是抢着来帮忙!
外公外婆进城,外孙女芷婼像个小麻雀,跳上跳下,叽叽喳喳。见着外婆,上去就绕着脖子亲得叭叭响,弄得外婆像个小媳妇,害羞了。
“外公、外婆,去我家住吧!我家房子大着呢,楼上楼下,方便,还可以跟我爷爷奶奶作伴!”芷婼心里纯净得像山泉。
“好,轮流住,先在两个舅舅家住,再去你家住。”外婆笑得合不拢嘴。
大儿子辉煌当年考上大学,丁老汉杀猪宰鸡摆了十几桌酒庆祝,还放了通宵电影。儿子终于飞黄腾达了,当多大的官,丁老汉不知道,只知道在家很难见着他,想见得在电视里找。大儿媳艳萍前几年下岗了,夫荣妻贵,现在也安排进了非常不错的单位。宝贝孙子佳晋秉承了父亲的书性,上了重点高中。
家里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住的是高档小区,房子是典雅的复式楼,推开朱红闪亮的双层防盗门,毛绒绒的拖鞋一溜排开。清一色的红木家具,旋转式的木扶手楼梯,耀眼的水晶灯悬在立体式的客厅正中,电视机居然比家里的八仙桌还要大,米黄色的真皮沙发上铺着绣花的毯子。最让大娘眼前一亮的是那盆米兰,且不说那浓郁的花香,单是那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大青花瓷盆,就值不少钱。
媳妇艳萍领着俩老进了客房。落地式玻璃窗,蓝色绸缎刺绣窗帘用蝴蝶结挽起,微风拂起,吹动着那薄如蝉翼的白纱,两盏小巧别致的兰花壁灯,把房间照得温馨极了。这席梦思床真够大,大娘忍不住用手摸摸床上的被子,软乎乎的,跟蚕丝样滑溜。客房都是如此的豪华,媳妇房间肯定更好!大娘探头发现媳妇房间门关着。嗨,城里就是城里,哪像乡下人那么随便,别说房门不关,就是大门都不上锁。
“爸、妈,床上是蚕丝被,如果晚上觉得冷可以在衣柜里再拿一床搁上面。”艳萍不是很乐意接他们来,既怕他们不爱干净,又担心他们唠叨,但她不敢小瞧乡下出身的丈夫,自己的工作是丈夫给的,丈夫的父母不能得罪。
丁老汉和大娘相视无语。大娘想的是,千层底的布拖鞋哪能进得了这家的门。丁老汉想,棉花田里的棉花看来是用不上了!莫名的失落在这对乡下来的老头、老太太心里赶也赶不走。
丁老汉俩对这媳妇一直很愧。两口子结婚,别说三金二银,就是买张床的钱都给不起,媳妇生孩子,家里农活丢不开,全靠媳妇娘照看。现在进城了,得好好让媳妇轻松轻松。俩老躺在软绵绵的席梦思床上便分好了工,丁老汉负责买菜,大娘做饭洗衣服拖地板。
家有老,是个宝。艳萍的日子过得像皇后,下班回到家,饭菜已上桌,吃完饭,碗一推,就可以开始烫电话煲,烫完一两小时的电话煲,就开始梳洗打扮,说是去减肥,其实就是去跳舞。丁老汉很看不惯那些扭腰摆姿的女人,可儿子不反对,他这个做公公的自然不好言语。
丁老汉没事可做,电视看多了也腻,躺在软软的沙发上,闭着眼就是那山背后的竹峦,还有那条老水牯,赶不走,挥不去。一尘不染的家让他憋息,他揣着竹烟棍,背着手,到小区里晃悠。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喧嚣的车流,听不见一声熟悉的问候。怅然若失的他靠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忍不住摸出竹烟棍,狠狠地吸着旱烟。吸够了,看看头上小得可怜的蓝天,小声嘟囔着:“他妈的,这哪是来享福,简直是进了监狱,明天我就回乡下去。”
“佳晋,去哪家网吧?”一群学生骑着车子一阵风刮过。
佳晋!是俺家的佳晋吗?丁老汉急忙抬起头寻找,可哪儿还能看见身影。“上网?这可糟糕,电视上说上网跟抽鸦片一样,上瘾后就等于废了一个人,他夫妻俩只知道忙各自的事业,俺可不能糊涂,得摸清这鬼崽子的底细。”
丁老汉顿时觉得有了一份责任,回乡下的念头全没了。饭桌上,他故意问:“佳晋,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一定要超过你老子,考个好大学啊!”
没等丁老汉把话说完,佳晋就把碗啪地放在桌上:“没胃口,不吃了!”
“你这个死老倌,唠叨什么呀?”大娘一见,赶忙出来圆场,“宝贝,你吃饭,奶奶炖的板鸭可好吃!”
“滚,滚回乡下去!”
好心变成驴肝肺,大娘受不了孙子的吼叫,真收拾行李准备回老家,李老汉拉住她:“一个孩子的话你还较真?要走也得等崽哩回来再走,还可以去老细家住住!”
“你等崽回来,俺走!上午细媳妇玉琴打电话说老细去进货了,听她口气想俺去帮几天忙。”一向顺着老伴的丁老汉只好看着大娘提着包出门了。
3
进城这么些时日,只字不识的大娘居然学会了打的。过了几个红绿灯,就到了细崽辉松居住的馨香小区。细仔哩似乎有先知先觉,上次看娘时就留下一套钥匙,说在哥那儿住腻了就来这住。
推开门,李大娘吓了一跳,以为老细家里进小偷了。只见沙发上、茶几上,甚至床上全都是衣服,拎起来一看才明白是儿子店里卖的新衣,再看阳台的水池里还浸泡着一大盆脏衣服。整洁惯了的大娘放下手里提包,挽起袖子就清洗起衣服来,边洗边嘀咕着:“这个浑婆,乡下女人都不会把内裤袜子揉在一起……”
那年,弟弟辉松中考失利,姐姐文英考上了大学。是让儿子重读初三,还是送女儿上大学?家里实在凑不拢两个孩子的学费。丁老汉愁起来烟瘾更重,越咳嗽越抽,越抽越咳嗽,整晚磕烟窝,床前的踏板都积满了一层烟灰。
睡在谷仓上的辉松暗暗抹眼泪。第二天,辉松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跟着二堂哥去汕头做泥工。那年,辉松才十四岁啊!这么小的孩子就得外出打工,哪个父母不心疼!大娘在灶堂前哭,丁老汉蹲在门口的石墩上抽得肺都快咳出来了。
辉松先是每月几十元,后来每月几百元往家寄钱,说是给姐凑点学费,给父母贴补点家用。大娘把那钱放床上一张一张铺平,似乎在抚摸着儿子冻伤的手:“天又冷了,整天泡在水泥浆里的手又冻肿了吧?在家里,娘可以灌个热盐水瓶给你捂捂,可你在千里之外,娘想给你暖暖都够不着了!这钱娘给你攒着!”大娘抹着眼泪,把平整好的钱放在樟木箱底,加上了小洋锁。
那年,大娘胃出血,箱底的钱也舍不得动用分文,硬是撑着用乡下人的土方子医治。攒到三十万时,丁老汉不再让辉松做泥工了,说:“崽哩,拿这钱去城里盘个店吧,然后再娶个媳妇!”
辉松把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店铺有一间变成两间。蓬头垢面的农村娃也成了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还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城里姑娘。
漂亮当不了饭吃。眼前这乱糟糟的家还真让大娘看不惯。辉松进货回来后,看见老妈在家,忙里忙外张罗着弄吃的,心里高兴,可惜细崽哩言语短,笑了,便忙自己的去了。
玉琴从店里回来懒洋洋地跷着二郎腿等饭吃,大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故意拿个抹布在媳妇面前晃来晃去,用斜眼瞪她。唉,真得让儿子带她下乡住段时间,看看乡下的媳妇是怎么做的!俺结婚四十年了,从来没有让他爹进过厨房。
大娘是越抹越来气,“砰”,桌上刚泡好的参茶打翻了,滚烫的水溅到大娘脚上,也洒到媳妇腿上。玉琴一蹦三尺高,“眼睛瞎了?没人让你做事,装什么样子!”
憋了几天,大娘也忍不住了,大骂:“变个女人钻出世,不做饭,不洗衣,摆作谁?”
媳妇的话就是圣旨,辉松从来不敢不听。今天居然被奚落,玉琴扬起手就要打大娘。辉松赶忙跑过来,拦住玉琴,不满地瞪着娘,“为什么呀?”
“你个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娘骂她是心疼你!”大娘一P股坐沙发上,撩起裤腿,看着还红肿的脚背,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这儿不是俺待的地方,还能去哪?大娘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辉煌家是不好意思回去,老头子固执地想要管教佳晋,一个人回乡下,村里人会怎么看我?唉,还是去女儿文英家吧!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媳妇毕竟是从别人肚子里钻出来的。
4
文英是山村鸡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是村里头一个女大学生,不仅长得俊秀而且聪明能干,毕业留在城里,婆家是领导干部家庭。迎娶的场面当时轰动了小山村,九部桑塔纳排成了一条长龙。那时只有县长才有桑塔纳坐啊,前面还有两辆崭新摩托车开道,那气势不亚于省长出巡。
丁老汉是个实在人,不喜欢那么张扬,送孩子读书已经掏空了家底,他拿不出很多的嫁妆。亲家母秀梅说:“女儿现在是麻雀跌进米箩里,不愁吃不愁穿,嫁妆不要置办,彩礼我们也不给。弄那么多婚车也只是装面子,多派些人过来就好,我们定了全城最好的酒店,准备了四十八桌酒席,酒店的总统间一般人是定不到的!”亲家母说话很现实。亲家公忠平说了一句实话:“送女儿读书是最好的嫁妆!”
话虽这么说,可大娘担心城里人会看扁女儿,也怕拌嘴时婆婆会溜话。大娘糊布蜡,剪鞋圈,纳鞋底,整整做了十二双鞋子,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每人都是两双,还东拼西凑弄了几床棉絮,买了水仙牌落地风扇,蝴蝶牌的缝纫机……
乡下嫁女儿作兴哭嫁,哭发哭发,哭得越好女儿家越会兴旺发达。文英是大娘唯一的女儿,自然是心头肉,大娘哭是真哭,十几年积攒的眼泪一夜流尽了。大娘边哭边教女人怎样做个好媳妇:“囡呀,明天你就是孙家的人了,要孝顺公婆,要照顾姑子,要体贴丈夫,不要跟公婆顶撞……”
转眼间,女儿已嫁到孙家十五年了。虽然女儿多次要老两口来住些日子,可大娘没在女儿家住过一晚。不是不想,而是觉得女儿跟公婆在一起生活,公婆都是领导干部,退下来了,还有领导架子,大娘最怕摆架子的城里人。
今儿不是真没地方可去,大娘不会投奔女儿。女儿家盖的是三层小别墅,满园的花红柳绿,香气扑鼻,身影刚到门口,里面的狗就在拼命狂叫。进去还是不进去,大娘犹豫了。
“谁呀?芷婼外婆来了!快,快进来!”女儿的婆婆秀梅笑眯眯地拉开了门。秀梅跟大娘一般年纪,却保养得非常好,看上去要年轻二十岁,白皙的胖脸蛋上没有一点皱纹,一身蓝底碎花套裙,黄金手镯和着高跟鞋叮当作响,一双手像莲藕一样白嫩,一看便知道是不做家务的。
大娘早知道家务活全是女儿做,俩老退休后也不帮把手,家里的饭菜非要等到女儿下班来做。女儿有时会跟娘发发牢骚,大娘是明白人,娶个乡下媳妇听话,会伺候人。麻雀不是跌到米箩里享福,而是趴到灶台掌巴铲。大娘是乡下人,乡下人总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娘开导女儿,不会累死人,只会气死人,敬老得天地!
大娘看着亲家母虚伪的笑容,想缩回迈进去的脚,但还是问了一句,“文英在吗?俺身体不舒服,想在这住几天。”大娘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找这样的借口。
“好呀,女儿家就是您家,文英在厨房。您坐会儿,我去喊她出来。”看着红肿眼睛的媳妇她娘,秀梅盘算开了,该不会真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吧?是不是儿媳妇担心她拖累,把她赶到女儿家来了?这可不行,我家房子还是新的,可不能把不吉利带到我家,更不能扛这个包袱!
秀梅把在客厅看电视的忠平拉到房间,小声嘀咕:“她娘病了,我刚才笑脸迎她,不好再赶她,我唱红脸,你唱黑脸,想办法把她撵走!”忠平管什么红脸黑脸,板起脸对大娘说:“有病去医院,我这不是医院!”
大娘脸上挂不住了,站起来想分辩,话到嘴边又了咽回去。谁长嘴巴不会说话?手一叉脚一跺,那架势大娘也会。可大娘明白,如果还嘴必然会撕破脸皮,撕破脸皮大娘不怕,可怕苦了女儿!她只好强忍着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提起包出门了。想到进了女儿的门,见不到女儿的面,大娘眼泪再也忍不住往下流。
文英从厨房窗台看见母亲的背影,纳闷:娘来了怎么不告诉我,怎么又急匆匆走了?
文英赶忙关了煤气追出来,“妈,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了?您哭了?”
大娘泪眼望着一串疑惑的女儿,用衣袖擦干眼泪,强笑着说:“没事,是一粒沙子进去了。你去弄饭吧,菜糊了,你大哥还等着俺去吃饭。”
文英呆呆地看着母亲很快消失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
5
大娘黯然回到辉煌家,丁老汉赶快接过提包,高兴地冲书房喊:“崽哩,你娘回来了!”
结婚四十多年,丁老汉对老伴的了解比对自己还清楚。心善却藏不住事,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自尊心特强。他不想点破,心里却在骂:哪个鬼崽子给她气受了?等我知道一定要用竹烟棍敲破他脑壳!吃饭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
关紧房门,躺床上。丁老汉说:“现在可以说了。”大娘说:“说可以,你也只能放在肚里。”丁老汉笑道:“半截身子都埋进土了,还不相信俺?”大娘絮絮叨叨把几天的气抖落出来。媳妇的气没有什么,媳妇是别人的肉,女儿是自己的心头肉,原来女儿说在婆家为佣为仆,自己不信,现在自己被她公婆赶出门,才清楚女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城里人怎么就瞧不起乡下人?
丁老汉翻身起床,从枕头底下翻出竹烟棍,猛抽起来,满房的烟雾,浓得化不开。
丁老汉想起一年前的一次吵架。
女儿在学校开会,一点多到家。一进家门,看见老公跷着个二郎腿在看报纸。二楼大厅,俩老吃着零食,眉飞色舞在看电视,一副悠然自得等饭吃的样子。女儿有点窝火,但没言语,脱下外套围起围裙进了厨房。清早,买好的菜依旧搁案板上,电饭煲里还是生米。文英是边洗菜边唠叨,这么晚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进厨房呢!哪怕是把电饭煲插上,把菜洗下也好呀!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保姆……
公公闯进厨房,突然吼起来:“唧哝什么?你不服侍我们,难道要两老倌服侍你?不愿意就滚出去!”
女儿没吭声,刀切着砧板咚咚响。
“不服气?反了你不成!”公公没有放过的想法,倒有继续升级的意思。似乎是没有绝对的顺服就没有绝对的权威。
“你要造反?”婆婆张牙舞爪冲进厨房,拿起案板上的筷子朝女儿头上砸来。
女儿顺手拿起盘子去挡,啪的一声,盘子碎了,飞溅起来的碎片,不偏不倚在婆婆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骑惯了高头马的婆婆咆哮起来,上前一把抓住女儿的头发就往外拽。
丈夫听见动静也闯进来,看到母亲脸上流着血,一巴掌甩到女儿脸上,女儿脸上同样浮现四道血指印。
两老倌似乎还不解恨,一个乡下来的媳妇居然敢爬上头,这还得了!婆婆不去处理伤口,又故意弄乱头发,穿上一件破了的旧衬衣,拉着公公就出了门。
婆婆在女儿学校撒起泼来,教导主任、年级组长全过来劝,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你们瞧瞧,文英在家打公骂婆,好吃懒做,我脸上的血痕就是她用刀划的……”
听的人都直摇头。女儿无颜在学校待,一气之下回到娘家。女儿只能对娘诉苦:“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想送婆婆去医院,她却跑到我学校去闹。”
丁老汉猛地一拍竹烟棍,吼道:“欺人太甚!”
第二天,老公赔着笑脸来接女儿。娘劝女儿:“都当爹娘的人了,接你就回去吧!”
丁老汉心一软,便让女儿回去了。这回可不一样,不把乡下的爹娘放在眼里,树洞里钻出来的不成?
6
第二天,丁老汉喊住准备上班的儿子:“崽哩,今晚早点回来,记得给你细佬弟打电话,让他带老婆也过来。叫你妹妹也过来!”
“有事明天再说,晚上我要开会。”辉煌没有在意,说完便要出门。
“你家事都处理不好,何来谈国事?”丁老汉乌着脸冷笑。
爹的这张脸辉煌见得太多,他从来就没有拧赢过这张脸色。他苦笑说:“好吧,我请假。”
玉琴过来是十二分的不乐意。
“你们忙得很,但一些事不说,你们还认为爹娘跟你们讨饭来了。”丁老汉拉过一把高背木椅,扫视着一周自己这根藤上的儿女说,“老爹老娘是被你们风风光光接进了城,来享福!”
辉煌是丈二和尚,拉拉老婆艳萍的衣角,艳萍也不知唱的是哪出,茫然摇摇头。辉松耷拉着脑袋,玉琴嘴一撇,满不在乎。
辉煌打断说:“爹,有话您就直说。接您二老进城是我提出的,辉松也很赞成。您二老为我们吃了一辈子苦,接进城当然是来享福。”
丁老汉说:“说得好!俺当然要说。你问问你娘,这几天她受了哪些气!”
儿女们都看着娘。
大娘苦笑着说:“莫听你爹,俺受了什么气!”
丁老汉说:“要你说你不说,在房里对俺抹眼泪做么得?不说是吧?那你们说!”
客厅里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清脆的叮当声。
丁老汉心里的怒火往外窜,说:“你们不说是吧,俺说了。玉琴,听说你的手扬上了娘的头?”
玉琴唧哝:“没人要娘做事,做就做呗,唠叨不够,还把一杯水打翻在我腿上,到现在还痛。”
丁老汉冷笑问:“这就是你要打娘的理由?”
辉松赶忙为玉琴解围,说:“也没打到娘,至于这样兴师动众?”
丁老汉站起来,抡起巴掌重重打在辉松的脸上,骂道:“俺打你这个没有骨气的东西。俺与你娘结婚几十年,指头都没有摇上你娘的头。你就这样宠老婆?娘的脚烫伤了你不管,抱着老婆的大腿哈气!”
辉煌和文英赶紧上前拦住爹,劝爹:“莫气,自己的崽您还不清楚?”
丁老汉瞪着辉煌和文英:“你们的事俺等会儿再说,这样的门风整不好,俺一头撞死在你们的裤裆里!”
玉琴拎起包,含着眼泪就往外走。
大娘流着泪拉住媳妇说:“你莫跟你牛脾气爹一样。”
丁老汉吼道:“让她走!俺明天就去她家,问问她爹娘,是不是教她打公骂婆,如果是,俺丁家不稀罕。”
玉琴见丁老汉这样说,停住了脚步。
辉煌眼看难以收拾,爹的脾气他知道,认死理。再说,爹是对的。父母对子女总是全心全意,子女对父母又有几个真正在乎了?更何况是婆媳。父母年纪大了,过去吃了苦,现在还能让双亲受气么!自己是长兄,不站起来维护爹,一个家族就散了。
辉煌没有去拉谁,也没有去劝谁,而是大声说道:“爹什么时候说错过?丁家的规矩还是爹说了算!”
老大表了态,丁老汉眼睛盯着辉松。辉松手摸着火辣辣的脸,含着眼泪轻声说:“爹就说咋办吧!”
丁老汉这时气稍微顺了些,用平常口气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爹娘能做得动不要你们管,做不动了,你们乖乖伺候着。特别是你娘,更得尊重点。进了丁家的门,就是丁家的人,媳妇也是一样。都是俺和你娘身上的肉,多跟你娘学,彼此尊重,勤俭持家,管好子女。佳晋叫奶奶滚回乡下去,小孩还不懂事,辉煌和艳萍要管教好,丁家出了不肖子孙,俺唯父母是问。”丁老汉眼睛一直看着玉琴。
玉琴人不笨,趁机挽着娘的胳膊,说:“媳妇年轻不懂事,娘以后多教教!”
丁老汉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高兴,继续说:“俺和你娘好胳臂好腿,在家太闲着会闷出病来的,想回乡下,又怕扫了你们的颜面,老大给俺找个看门的事做做。”
“要钱我们给,看什么门,让人耻笑!”辉煌笑道。
“看门很低贱吗?那就回乡下好了!”
“好吧!我找找看。”辉煌有些无奈,来了个缓兵之计。
丁老汉倒是没有深想辉煌的态度,嗓门又大了起来:“文英的事今天也非解决不可!”
辉松闷葫芦里冒出一句:“文英也有什么事?”
丁老汉瞪了辉松一眼,骂道:“你个混账东西,就知道过自己的小日子。文英在婆家受够了气,你们谁知道?今儿个连你娘也给撵出来了!自从盘古开天地,别说俺丁家没出过这样的事,今古奇观上也不载!俺现在就去会会她公婆,看看是城里人有这样的门风,还是做领导干部的有这样爱好?”
辉煌赶紧拦住爹:“家里的事您怎样说都行,别人家的事我们管不合适。您让文英今后怎么相处?”
丁老汉怒冲冲说:“你妹妹是别人?天下也逃不脱一个理字!”
两个儿子见拦不住,只好跟着。文英闷不作声,自己还有何面目拦住爹?
7
文英婆婆一看丁家来了这么多人,赶忙起身,嘴里的乖巧话正要出口,见丁老汉没有理她,又缩了回去。丁老汉冲着女婿嚷嚷:“打电话叫你隔壁母舅过来。”
文英老公站起身来,笑着问:“外公来了!叫母舅有事吗?”
丁老汉冷冷地说:“当然有事!”
母舅从隔壁匆匆赶来,简单寒暄之后,丁老汉开腔了:“当初你们说俺囡麻雀跌到米箩里,俺不知道俺囡享了什么福?俺囡上课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回到家还得洗菜做饭。俺囡关节不好,痛得搬个凳子坐在灶台忙活,你们有谁搭过一把手?你们在台子上时,要忙工作,俺理解,可你们退下来了,臭架子还放不下吗?”
文英公公冷笑道:“亲家这是什么话?晚辈做些家务,用得着你上门大动肝火!”
“你们太不把俺女儿当人看!”大娘一肚子的话想倒出来,最后就出来这么一句。
文英婆婆缓过神来,把桌子一拍:“真是一群乡巴佬,蛮不讲理!你以为文英是什么金枝玉叶呀,当初想进我家门的排着一大串,不就是看中你乡下人听话会做事,不乐意呀?不乐意就领回家去!”
“城里人是人,乡下人就是骆驼?”大娘怨恨地问。
“俺是乡巴佬,文英也不是金枝玉叶,好,俺现在就把文英领回家。不过我得把囡十几年的委屈讨回来!”丁老汉说着操起桌上的杯子摔得粉碎。
“你摔谁?”公公噌地站起来,全然没有斯文的样子,“打电话报警。”
“报哇,不是说俺是乡巴佬吗?你过去当领导就是这样对待老百姓?”丁老汉冷笑着说,“辉松,打电话叫电视台来,也让这一家作威作福的东西晒晒太阳。”
他娘舅见这阵势,赶紧拦住丁老汉:“消消火,他外公,给我点面子,有事好好说。”
“他母舅,你不知道,他一家与过去的地主老财有什么两样,把俺囡当使唤丫头不说,特瞧不起俺乡下人。乡下人说娘屋里亲家是上亲家,俺不说这个,单凭她娘一把年纪,前天来女儿家串门,硬是撵了出门!进城才几天?你老子不就是个乡巴佬!”丁老汉手里还捏了个花瓶,不是母舅拦着,也摔了。
辉煌早看不惯妹妹一家人势利相,见父亲大动肝火,不得不装出劝和的姿态,说:“妹夫一家都是高素质,响鼓不用重锤,您就少说几句。”
“这叫高素质?乡下三岁孩童也不会如此。”丁老汉瞪了辉煌一眼。
文英公婆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那母舅一边使劲朝他姐姐眨眼睛,一边说:“他外公,别生气,这事我姐姐做得不对,我赔不是。”
文英婆婆一向是见风使舵,今天要和这乡下倔老头闹,丢不起脸,也捞不着好,毕竟自己理亏。于是,赶忙倒上一杯茶递上去,说:“对不起,亲家公,亲家母!喝杯热茶消消火!”
大娘心善,见文英婆婆转了脸,也扯扯丁老汉的衣角:“给女儿留点面子。”
丁老汉看着眼里含泪珠的女儿,火气渐渐消了下去,但要走出这个门总要有一个说法,又不好再教训亲家,毕竟是同辈,便转头对女婿说:“崽哩,今天我把话丢在这里,大丈夫要保妻贤子孝,靠的是德行,靠的是做出榜样。人没有贵贱,只有时运,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俺不死总能看到!”
母舅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赶紧圆场:“尊老爱幼,古今同理。姐和姐夫也该多些宽容,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闲来多动手,病痛绕道走!”
文英公婆婆不停点头。一天的乌云散了。
8
几天后,丁老汉去了商务局看门。每天就是收发报纸文件,开关大门,住的是门卫室,一房一厅一厨一厕,方便又清静。闲暇时光,也学着城里人侍弄花花草草一样,把大大小小的盆钵种上蔬菜,自得其乐。
外孙女芷婼考上了重点大学,要摆谢师宴。大娘是真不想再见到芷婼的爷爷奶奶。丁老汉开导她,乡下人活在天大地大的山水之间,心胸应该比海还要大!丁老汉其实也不知道海有多大。
从芷婼开始记事起,爷爷奶奶从来没有抱过她,更别说带她睡觉,不知道是嫌弃她是个女娃,还是觉得带孩子是她妈妈的事。每次看着爷爷奶奶收拾得光鲜出门,回来又买来一大袋东西,她总想去翻找有没有买给她的东西,但每次都是失望。
“奶奶,我就要离开了,您会想我吗?”芷婼举着酒杯,凑到奶奶身边,总想触摸那份丢失已久的慈爱。
“想,宝贝孙女为我们家争了光!”奶奶脸上绽若桃花。
芷婼试探着说:“奶奶给我买台手提电脑,好不好?”
“找你爸妈要去呀!”奶奶的笑脸倏地不见了,芷婼触摸的依然是一座冰山。
芷婼无精打采得把头靠在大娘肩上,大娘粗糙的手摩挲着芷婼的头发:“孩子,不要生你爷爷奶奶的气,无论你将来在哪,他们都是你最亲的人。”
大娘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布包:“外公外婆没有工资,拿不出更多的钱,这些拿去买电脑,也不知够不够?”
“五千?够!”芷婼高兴地蹦起来,一手拉着外婆,一手拉着外公。满手的老茧虽然生硬生硬,却是无限温暖。
看着芷婼跟外公外婆的亲热劲,芷婼奶奶觉得孤零零的,便过来凑热闹。
芷婼见奶奶过来,便要借故离开。芷婼奶奶嗔笑道:“鬼丫头,奶奶还不如外婆亲!”
大娘说:“亲家母多心。孙女外孙女都一样,分了就不亲。世上只有藤牵子,藤老了,不就是指望子金黄饱满?”
芷婼奶奶愣了半天,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