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母爱
离家已经很久了,酒席上一钵泡饭,却勾起了我暖暖的记忆。是该回家看看母亲。出嫁十几年,尽管离开得不是很远,却是难得回家去探看。
母亲是那样无私地疼爱我,我却常常违逆母亲的意愿,甚至在选择她未来的女婿上也是弄得剑拔弩张。经历了一番人生风雨之后,我渐渐体验了母亲的苦心。现在想起来,有几多愧疚,几多辛酸。
那是农村最艰苦的一段岁月……
父亲是村里最好的裁缝,忙完田地,又忙上户,很少能与我们兄妹一起吃顿饭,是母亲伴随着我们长大。家里子女多,还得供读书,日子过得是紧巴巴的。俗话说:“外面摇钱树,家里聚宝盆。”母亲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分用,家里的粮食都卖了,只留下一点点口粮。为了填饱肚子,母亲总是变着花样做饭:南瓜蒸饭、红薯煮饭、芋头饭羹……每人一大碗,肚子吃得直胀气。那时,我们就巴望着过节,母亲才会从缸里拿出面条,和着白米饭,加上青菜,放上一勺过年时留存的猪油,漂上点葱花,煮上一大锅烩饭,诱惑着我们兄妹几个把锅刮得啪嗒啪嗒作响,末了还用舌头舔干净铲子上的饭粒。
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可每次看着我们领回家的成绩单,母亲满是皱褶的脸上乐开了花。村里人总劝导母亲:养女是个赔钱货,送女读书也是好了别家人,你看村里有几个女崽哩读书。母亲总是微笑着不吭声,却把手里的活儿忙得更快了。或许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娃,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可母亲的宠爱却让我快活得像只画眉鸟,每天穿着母亲用各色布条拼接的“花裙子”,跟着男孩子一起上学堂。
“孩子盼过年,大人望栽田。”一茬茬绿油油的稻田,投注着母亲一个个的期望。收获的稻谷可以换来上学的费用,最值得期待的是那一捆捆的稻秆。母亲把床铺上陈旧的稻秆换成松软的还散发着清香的新稻秆,再铺上被尿渍浸透的被褥。母亲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一P股坐在松软的铺上,还叨咕着:真软,真舒服,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母亲还一把拉过我来,搂着我在铺成小山似的床铺上打滚,还刮着我的小鼻子戏谑说:“我们是穷人家养画眉啊!娘是个睁眼瞎,我们的画眉鸟可要争气,飞出这个山窝窝啊!”
小学毕业那年,哥哥考上了江西大学,乐坏了父亲,愁煞了母亲,东拼西借才凑够了哥哥的学费。母亲含着眼泪,摸着我的头说:“女崽啊,学,我们不上了,跟娘去地里干活吧!”我在家大哭大闹了两天,也无法改变我辍学的命运。村里有威望的老书先生,也是我小学的语文老师,狠狠地训了父亲,再把二十元钱塞到母亲手里,“送女娃去学校吧,这娃有书性,将来会有出息的!”只是从那以后,家里的日子过得更苦了,每次炒菜,母亲都是用布条蘸点油抹一下,香喷喷的烩饭成了奢望。
读初三那年,学习压力更大了,每天吃不到一点油腥,我饿得是面黄肌瘦。母亲心疼极了,攒下的鸡蛋再也不拿到村里的中学去卖了,还向邻居借来几斤油、几斤面条,给我开起了小灶。
白天,母亲要忙着农活,没闲暇顾及我。我去晚自习后,母亲就烧着火,煎上一个鸡蛋,舀上一瓢水,放入几挂面,加上挑选出来的白米饭,还把舍不得吃的好菜一股脑倒入锅中,最后还不忘放上一勺猪油,漂上一点葱花。然后母亲把烩饭装在一个大碗里,放在灶头有热水的顶罐中捂着。母亲就着煤油灯一边挑拣着棉花,一边等我下自习。白天,田间地头的农活已让母亲疲惫不堪。有一次,母亲熬不住靠着麻筛睡着了,煤油灯翻倒烧着了棉花,烫得母亲跳起来,眉毛都烧没了,幸好发现早。只是母亲再也不敢冒险点灯挑拣棉花了。
寒冷的冬天,北风吹得瓦房沙沙作响,顶罐的热水已不能保温了,母亲就把煮好的烩饭,用旧衣服一层一层包裹好,然后母亲就坐在被头,靠体温捂着烩饭。下晚自习回来,我蹑手蹑脚推开门,看着床头守着我回来的母亲已沉睡,头发凌乱地耷在额头,憔悴的脸颊,干裂的嘴唇,披着的棉袄已滑落下来,一双青筋暴突的手却好好地掖在被窝,紧紧地捂着碗,像攒着一个宝贝疙瘩。瞬间竟发现母亲是如此苍老,一种强烈、狂热的情意涌动,我轻轻靠在母亲的胳膊里……
贫瘠的童年带着母亲的体温,熬过了那段艰辛的求学生涯,我终于如愿地考上了九江师范,飞出了山窝窝。师范毕业后,为了不再重回山窝窝,我不顾母亲的拳棒和哭泣,毫无选择地把自己嫁到了曾经是多么陌生的小城。
只有经历了人世沧桑的母亲才不想让自己的子女重蹈沧桑人世。现在品味离家时的那段日子,我那时嫁掉的是母亲的情,远离的是母亲的爱,所以生活毫不留情地让我饱受情感上的折磨。母亲对儿女的爱是全心的、无私的、不求回报的,我亦为母,但愿我的儿女能走出上代人的人生周期律!
远远看到山脚下炊烟下歪歪斜斜的小山村,我心里不由生出许多亲切,母亲,我回来了!
篁竹峰,母亲心中的山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山。你无论是在梦里还是醒来,都在不停留地攀缘。母亲心中的山就是村后的篁竹峰,母亲攀缘了一辈子,还在不停地攀缘。
篁竹峰在我大树老家的村后,揽鄱阳湖之美景,傍阳储山之峻险,拥遇驾山之灵气,占跑马场之霸气,是朱元璋大败陈友谅的古战场,也是明太祖运筹帷幄制胜康郎山的中军帐。
篁竹峰不高,只有海拔200多米。篁竹峰没有竹林,满山都是苍翠的马尾松,偶尔还有些樟树、山杉树、栗树,唯独山顶上有两棵紧紧缠绕的千年银杏,村里人都叫白果树。老辈传说这白果树本是公母合体,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树虽中空,但每年依然果实累累。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夏天,有一个妖孽化成巨蛇躲进了白果树洞,雷公电母追踪到此,没有发现妖孽踪影,盛怒之下雷电齐鸣,火光四起,活生生把白果树劈开,烧死了树洞里的蛇精。白果树因此元气大伤,只能隔年结一些零零星星的银杏果。
白果树后面是一大片平地,平地上是篁竹峰古刹。都昌县志(康熙版)记载:“篁竹山,在治东北二十里。原名龙王脑,自蜀僧复初僻基,建立庵堂,僧众大集,因名篁竹峰。”这个“因名篁竹峰”不知是说僧众像篁竹,还是篁竹峰有竹林。僧众在山里苦修,质本洁如青竹,篁竹峰的由来还重要吗?一千多年前,篁竹峰古刹香火如此鼎盛,山里人无不顶礼膜拜。父亲回忆,古刹里供奉的是神医华佗老爷,“文化大革命”前,还是两进厅式的宽大庙堂建筑,青砖青瓦香火缭绕。庙堂右侧有一棵巨大的樟树,高悬着一铜钟,铜钟口径足有两米,钟声撞响声音可以萦绕方圆十里地。“破四旧”时,庙堂坍塌,佛像被毁,铜钟被扛走。山里人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惶恐不知所依!
但是,山里人仍坚信千年古树通灵气。于是,有人悄悄地在白果树下砌了一小庙,供上了一小小的泥塑华佗像。深山丛林中,总会有一两个形迹匆匆者,各自把对神灵的膜拜隐藏心间。
母亲便是其中的行色匆匆者。记得我们兄妹还在睡梦中时,母亲就包一头巾,提一竹篮,竹篮里盛着一小碗米粑或者煎得油黄油黄的豆腐,还偷偷揣上父亲从户上带回的香烟。父亲是村里最好的裁缝,过年过节或者迎亲嫁女时,都会请父亲上门做衣服,三餐两点招待不说,每天还会带一包大前门香烟。父亲舍不得抽这香烟,回家抽自己种的黄烟叶,香烟得存到过年过元宵时用。
父亲上户之前,母亲就会端上一碗灰蒙蒙的热水。这是赶早在华佗老爷那求来的“仙水”。母亲向父亲“转达”她对华佗老爷的祷告,每天喝一大碗,胃病肯定会好。父亲虽然不信,却难拂逆母亲的一番苦心,皱着眉头喝香烟灰水。不知是仙水真起了作用,还是母亲的诚心感动了父亲的胃,父亲的胃病还真好起来了。母亲更加深信不疑,家里谁头痛脑热的,母亲都会跪拜求取仙水、仙丹。母亲上山砍柴,从不忘记跪在土地庙前抛鞋子,心里默念着一个又一个愿望,然后看掉下来的鞋子反顺来断定神的启示,一反一顺,心想事成,两反或两顺则是事与愿违。母猪下仔,母亲都会到篁竹峰上去问吉凶。篁竹峰上的神灵在母亲心中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我常常在背后窃笑母亲迷信,母亲便用一个典故教育我。有一个远乡富人慕名前来求医,许愿说只要治好了怪病,一定重造庙宇,再塑金身。不几日,富人怪病竟被治愈。富人欣喜若狂返回家乡。一年过去了,健壮无比的富人突然口吐鲜血卧倒在床,这才想起当日的许诺,急忙打发家人购买青砖青瓦,挑上篁竹峰。在他的带动下,丰田村、四屋蒋家的信徒也纷纷出资出力,一座崭新的篁竹寺在峰顶俯瞰苍茫大地。
篁竹峰是像我母亲一样的人的精神殿堂。越来越多的人踏足篁竹峰,愈来愈远的人仰首篁竹峰古刹。小时候,有几次我跟着母亲溜到山脚,却被母亲撵了回家。母亲说小孩子会冲撞神明,等长大了再带我去叩谢神明。白果树、土地庙和篁竹峰在我儿时记忆里温暖而神秘。长大后一直在外求学,慢慢地没有了神秘,温暖却越来越强烈,温暖是因为我走过的每一步人生脚印都像母亲温暖的怀抱。结婚生子后,渐渐感受到为妻为母的祈盼,亲人的每一丝不适都会让我焦躁不安,恨不得他们所有苦难和病痛都让自己承担。不识字的母亲借助心中的神来“拯救”我们,母亲跪在神佛面前的诚惶诚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又拿什么来“拯救”我牵挂的人?
去年春节,哥哥打电话邀我一起去登篁竹峰,说新年出门登高吉利。于是,我带上儿子,一行几人提着新鲜水果沿着一条新开的石子路蜿蜒而上,直奔篁竹峰。红彤彤的太阳丝毫温暖不了冷飕飕的山风,脱落的马尾松针铺满山岗,一些没有被采摘的山栀子和野柿子橙黄干瘪挂在光秃秃的枝头,山涧深处竟然还能见到早开的杜鹃花。
进入古刹已近中午,古刹里没有主持的僧人,只有一长者打理杂务,出售一些香纸爆竹。长者说庙里的每笔收入都会记载在簿,用来铺筑这上山的路。庙里缭绕的香火,高供的各尊佛像,静默而威严,置身其中,让人肃然起敬,私欲杂念瞬间烟消云散了。
出了寺庙,太阳已经西斜。看着太阳底下莽苍的鄱阳湖水,我也像身后的古刹一样静默了。人静默了,思绪却穿越过千年。唯有这太阳、这湖水一直在注视着篁竹峰的枯荣,关注着篁竹寺的兴废。太阳朝起暮落,篁竹山人影攒动。人影里终于出现了母亲的背影,然后又出现了我的背影,再后来又出现了我不认识的亲人的背影。放眼苍穹,过去现在未来一切众生都在攀缘着茫茫群山。
我惊异自己也走进了这个队列,原来我没有资格嘲弄母亲迷信。母亲又有什么地方让我嘲弄?有常无常等一切诸法,都是在菩提树下觉悟。篁竹峰就是母亲和我及其古人、来者的菩提树,母亲一辈子在攀缘,是为了把爱传给我,我攀缘也是为了把慈悲传给儿女。
篁竹峰有形,心里的山无形。
家常叙事
转眼之间,在乡下没等很多人想明白,农耕时代就进入了信息时代。几年前,我也花了六百块,给父亲买了个直板手机。黑不溜秋的,巴掌样大。父亲说,我与你娘在家里没什么事,用不着手机,你们常来看看我们就可以了。
父亲在乡下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父亲说归说,但很快就迷恋上了手机。父亲手机不离手,成了母亲的“信息中心”。母亲俨然成了跟班的,父亲到哪,母亲就在哪。
手机一响,母亲就拽父亲口袋。父亲说:“拽么得拽,想接就接。”母亲不识字,不知道如何接电话。父亲按下接听键,母亲就打开了话匣。
“么人呢?”母亲大嗓门惯了,震得打电话的人耳朵嗡嗡响。
“老蒂?有么事没?”老蒂是我的小弟弟。
“接胖子?好,好!”母亲乐呵呵地跑幼儿园接孙子去了。
手机又响了。“老二?明天帮你看店?好,好。”母亲屁颠屁颠地赶到大弟弟的服装店,店门还有开。父亲不喜欢管闲事,母亲却闲不住。
春夏之交,母亲常去城郊的山上拔竹笋,摘野栀子花。母亲采摘到这么多绿色食品就找了让我们回家借口。“给崽哩打电话,让他们来拿野栀子花。”几个兄弟对这些土里土气的绿色食品不屑一顾,母亲也只能唤得动我。父亲烦了:“谁吃你土掉牙的东西!”对母亲瞪眼睛,拿起手机,也不拨号,说:“拿去!”父亲眼也不瞧母亲,继续看他的电视。
母亲越老越小气,遭了白眼就眼泪盈盈坐在板凳上生闷气。粗心的父亲忘记了母亲不识字,不知道拨打电话。等父亲明白过来,不得不赔上笑脸,按下一连串数字,接通我的手机,再塞到母亲手里:“你现在说话,女崽哩在听呢。”
母亲这才转怒为喜:“囡,有闲么?哦,在开会?那我给你送办公室哈!”母亲唯恐我的午餐吃不上新鲜的野栀子花,撂下还没洗完的衣服,就送我办公室来了。
父亲常常抱怨:“你一会儿忙东,一会儿忙西,瞎折腾什么呀,没有手机还自在些。”母亲又不乐意了:“你有手机是吧!赶明儿,我也让女崽哩买一只。”
母亲真的跟我提了要个手机。母亲家里兄弟姊妹八个,养活都不容易,哪有钱送子女读书,才十来岁就跟着外公下湖捕鱼,跟姐姐织渔网卖钱。父亲念过私塾,又读完了初中,而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母亲嫁过来后,总担心父亲嫌她目不识丁,就把一腔的爱全给了子女。我们出息了,她就不再低声下气看父亲的脸色。母亲是个极要强的人,尽管已是古稀之人,却还是喜欢忙忙碌碌。她说好手好脚,能动就动,粘床了再让你们子女服侍。
“姆妈,您又不识数,要手机有么用?还不是和尚捡到梳子。”我真不是舍不得,手机几百块钱就可以买一个。我无心无肝的一句话,又伤着了母亲。母亲默不作声,转身的瞬间眼里就有了泪花,但我却没有在意。
去年,两弟弟要在乡下做房子,父亲带着手机住进了工地。母亲仍留在城里照看孙子。我想,“无丝竹之乱耳”,母亲应该可以安静悠闲了。
幼儿园,离母亲住的地方不远。孙子上学后,歇下来的母亲又不安分了。天晴了,粗心的小媳妇衣服是不是晒出去了?下雨了,忙忙碌碌的大媳妇衣被是不是收进来了?过节了,大弟弟的服装店很忙,不知道要不要帮忙?刚在地里采摘的辣椒青菜,不知道女崽哩有没有空过来拿?母亲就跟游神一样进这家去那家,有时还大包小包提到我的办公室来。
“姆妈,哥和我的办公室少来,好吗?我们都忙,您就别添乱了!”母亲听到我这话,神色很黯然,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就出去了。看着母亲落寞的样子,我心底瞬间也会有一点酸痛,可忙起来,很快又忘了。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母亲宁愿自己心里委屈,也从不在我面前表现得不高兴。
“想你时,你在脑海……”手机铃声响了,我漫不经心拿出手机接听:“喂,谁呀?”
“我是姆妈,今天你哥哥钓了几条鱼,我洗好了,下班来拿哈。”是母亲的大嗓门。“哦,好。”我继续写自己的东西。突然又感觉很不对,母亲用了谁的电话?在哪儿打的?父亲回县城了?不对呀,这是一个新号码。一串疑问让我无法安心再写下去,便抽空来到母亲的家。
母亲很炫耀地摸出手机:“是你哥哥给买的。”
“哥哥买的手机?你会用吗?”我好奇地接过手机。一样的黑不溜秋,一样的直板,一样闪着银光的十二个数字键盘,不一样的是在数字5上贴了个红色小圆点。
“姆妈,这红色小圆点是什么?”
“红色小圆点是你。红点上面是你哥哥,左边是老二,右边是老蒂,下面是你爹。”母亲笑着说,“我只要按下这个大键,再按红点,再按绿色电话筒,就打通了你的电话。”
“你哥哥说你是家唯一的姑娘,贴个红点,我就不会搞错了。”母亲从来没有这么自信过,母亲的自信是对儿女的自信,也是对家的自信。母亲喜悦的笑容让我含泪欲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母亲一直在用心贴我,我何曾用心贴过母亲!
红色小圆点藏在母亲的手机上,手机藏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又藏在亲情里,这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