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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大山深处

  1

  四姓村背靠大山,出门还是山。

  山里只有一条清澈的溪流常年哗哗流向外面的世界。全村三十来户人家,杂陈着向、朱、陈、曹四大姓。山里有一所巴掌大的学堂,一教室、一先生、一黑板、几张长板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脑袋瓜子,是个典型的复式班。孩子稍大些就带菜背米去山外的中心小学念高小,山里的学堂也就是一个“放牛场”。

  陈淑珍家里穷,十多岁才上学,勉强念完三年的复式班,就帮父母在田间地头、屋里屋外忙活着。九十年代,打工潮如龙卷风般把农村男男女女横扫一空。山村更幽静了,哗哗的溪流边只有零星的老妪在浣洗。

  曹奶奶花白的头发快掉光了,都能看见泛着油光的头皮。一口瓷白的牙齿是这几天才装上去的。曹奶奶吸口气,似乎是担心牙齿装得不够紧,原本灵活的舌头也有点结巴了:“希……希毛的女儿,昨儿……昨儿又寄钱来了,希……希毛的两个儿子不……不用打单身了!”

  朱大娘挥着棒槌,手背上的青筋在斑驳阳光下如田间小道无限延伸。朱大娘搭腔:“这年月,还是生个女儿好哦。大婶哦,您这牙齿也是女儿寄钱来装的吧!”

  “好……好是好哦,只……只是生个孩子不能姓……姓曹!”曹奶奶又吸了吸牙齿,长叹了口气。

  向太婆跪在草墩上,驼背愈加弯曲了,阳光洒在尖削的脸上犹如糊窗的白纸。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浓痰吐在水面,很快地被一群小鱼抢食一空。她似乎感觉好受多了,挺了挺永远也伸不直的腰,扬了扬嘴角边的笑容,不无自豪地说:“我家孙女今年也没读书,跟她爷娘到温州打工去了。才十来岁的孩子,每月也能挣上好几百呢!我这把老骨头现在享福了!”

  朱大娘停下棒槌,向着淑珍的背影努了努扁嘴:“这陈大憨也不知咋想的,两个大闺女在家,也不晓得打发出去赚钱!我们这村里还有谁住破瓦房?”

  淑珍正蹲在不远处柳树下青石板上搓洗。这些大娘奶奶们的话吹进耳朵里,弄得她心儿痒痒的。外面赚一年,超过父亲刨田地十年。父母养大我不容易,再有几年就要出嫁了,嫁出去后赚钱再多也给不了父母。还不如趁着这几年光景赚些钱把家里的房子改造一下,再带父亲找一家好些的医院,治治他咳嗽的毛病……

  山里的秋天来得特别早。一阵秋雨过后,金浪翻滚的稻谷就进了粮仓,沟坎突然之间就开满了野菊花,一簇簇是那么艳丽。山林间绿的青葱,红的如霞。这季节,正是父亲捕猎的好时光。天蒙蒙亮时,父亲就去查看昨儿下午装在树林里的猎夹子。

  淑珍提着浣洗来的衣服还未进门,就听见后门有父亲的咳嗽声。“淑珍,快拿碗橱里的刀来,大丰收了。昨儿装的猎夹子里逮着好几只兔子,居然还夹着了一只该死的野猪,哈哈!”淑珍赶忙放下桶子,拉开后门栓。

  “你妈呢?让她把火烧旺来,炖野猪肉。今儿我要和细眼叔好好喝一顿。”父亲的笑声中夹杂着洋洋得意。

  “哦,爹,您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我给您捏捏背。”淑珍讨好地把父亲按在木背椅上,“舒服吗,爹?”

  “舒服,真舒服!还是闺女好哦!”父亲很受用地闭上眼睛。想着刚才浣洗时那些奶奶大婶们的说话,淑珍小心翼翼地接着说:“昨儿,水凤姐回家了,带了好多钱来。婶婶说年底也盖三层楼房。爹,咱这屋顶老滴滴答答地漏雨。赶明儿,我跟水凤出去,也装一麻袋钱回来,把这房屋掀了,盖个全村最漂亮的楼房……”

  “闭嘴,还学会了黄鼠狼给鸡拜年了!”父亲的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瞬间就是阴云密布。

  父亲拍着桌板大声吼着:“不要跟我提打工的事。爹在世一天,你们姐妹俩就别想跨出大山一步,跟我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待着。我们家再穷也不稀罕你跟她们一样,走出去了,就再也不能干干净净回大山了!”父亲的脸比村背后的大山还沉。

  这几年,山里的姑娘走出大山,也能大把大把地赚钱。有人还说,姑娘们赚的钱跟年轻貌美成正比,便觉得这些钱不干净了。但钱是好东西,不管干净不干净,大家都接受了,并且用这些钱改变了山村的旧面貌。淑珍的父亲却不希望她们姐妹去赚这样的钱。

  淑珍再也不敢提出去打工的事,只能把憧憬隐忍在心里。父亲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母亲虽然又聋又哑,却也心灵手巧,针线活赛过全村,最拿手的还是扎管芒笤帚。每年四五月间,山上灿如烟霞的管芒盛开,碧绿的管芒叶片如锯齿般锋利,长长的芒秆在风中摇曳,婀娜多姿。母亲带她姐妹进山总要全副武装,头脸包裹严实,长裤长褂,还得戴上帆布手套,提把柴刀。

  母亲比划着告诉她们,半苞的管芒颜色粉紫娇柔,却如婴儿般水嫩脆生,扎不了笤帚,颜色灰白的管芒已濒临衰败,像个垂暮的老人,上手就断,只能选择花絮多而正在怒放的,有筋道可逆弯又耐用。母亲突然转过头来,指指那丛风姿绰约的管芒,又摸摸淑珍脸蛋,微笑着比划淑珍就是这盛开的管芒,羞得淑珍脸若桃花。

  2

  小勇出生在阳储山脚下的小埠港刘村,有三个姐姐,一家六口,仅靠几亩山地维持生计,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父母说,小勇是家里的香炉钵,要传宗接代,女儿们将来都是要嫁出去的。三个姐姐只能眼巴巴看着小勇吃香的喝辣的,从不敢跟弟弟争长短,处处让着他。父母的百般宠爱更让小勇恃宠而骄。全家饿着肚子送他上学。他就没安心念过一天书,不是睡懒觉,就是跟同学打架,没有哪个年级不是重读,成了全校有名的“桐油篓”。亲戚朋友都劝小勇的父母要好好管教管教,骄子不孝,骄狗上灶,小时候不管,大了管不了。可小勇的父母总觉得他长大了,书读多了,道理自然就懂了。直到初中毕业,小勇仍然没有明白父母的心意,拉帮结派称兄道弟,打牌抽烟样样在行,唯独读书没开窍。

  小勇初中毕业了,高中没考上,书也算念到头了。他闹着要跟姐姐们去大城市打工。父亲东挪西借送儿子读书,本指望儿子能鲤鱼跳龙门光宗耀祖。现在梦醒了,父亲也只能摇头叹气,能耐儿子何?

  小勇跟着镶牙的二姐二姐夫去了上海。高楼密布犹如突兀的森林,高架桥穿行像蛇一样缠绕在高楼之间。初春的花在这城市竟开得如此灿烂炽热而鳞次栉比,更有甚者攀墙而上,抑或跨栏而过,留给小勇满脸的诧异和惊喜。街头边,人行道上,公交站台,一群群穿白貂皮大衣的或者长裙曵地的,也有露肚脐红夹袄的女子,或红色卷发或黄色波波头或长发飘飘……在车窗边一波一波晃过。太美了,上海的女人!小勇看得脖子都转不过来,摇下车窗,对着街边吹起了响哨,还兴奋地喊着:“喂,喂!”二姐夫海平厌恶他这副二流子嘴脸,冷冷地瞪了一眼小舅子:“小心你的脑袋!”如果不是老婆强逼着要带小舅子来,他可不愿意惹上这个小祸精。

  海平个头不高,一张肥嘟嘟的大圆脸,是一个厚道人。海平是苦水里泡大的。娘是怀着他晚嫁到王家咀村,娘在王家又生下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继父从没拿正眼瞧过他,读了四年半书,继父就逼着他一起下湖捕鱼。十五岁那年,海平趁着天黑步行到县城,从二姨那撒谎骗了十五块钱,买了张去上海的汽车票。到上海后兜里仅剩三块钱。他只好去工地帮人提灰桶搬砖头,吃方便面啃馒头,晚上睡工棚,做了两年泥工,然后又跟人到温州鞋厂学做鞋。再后来,跟了一个老乡学做牙齿。

  在鞋厂做工时,其貌不扬的海平走进了二姐凤娇的世界。父亲打过她,骂过她,甚至在她面前下跪过,可凤娇吃了秤砣铁了心,结婚证也没办就跟着海平走了。十几年的光景,海平咸鱼翻身了。他不仅独自办了一个牙科诊所,还把镶牙铺子搬进了大医院,日进斗金,腰包也鼓了起来。人有钱了,富在深山有远亲,何况是亲生父亲和继父。继父要他回家盖楼房,亲生父亲也求他回家造世业。买不亲,卖不疏,海平选择回到了亲生父亲身边,盖上了村里第一栋高楼,买上了村里第一部小轿车。有钱腰板也直了,现在回丈母娘家,丈人横竖看着都是乐呵呵的。家里姐妹都夸凤娇有眼光,嫁对了郎!

  二姐凤娇好酒好菜接待小勇,还领着他逛遍了上海的南京路,给他配了三星手机,里里外外的衣服是买了一大堆。小勇从小娇贵,皮肤粉嫩粉嫩的,浓眉大眼高鼻梁,架一副装斯文的近视眼镜,再穿上笔挺的西装,还真像个气宇轩昂的少年才俊。

  二姐夫海平的牙科诊所就在浦东新区国信大医院的门诊一楼。虽是个小小的门诊,却是海平的独立王国,他每年只需要向这家医院缴十五万的管理费。镶牙是利润最高的行业。谁一天都要吃三餐饭,吃饭就离不开牙齿,牙齿出了问题就食不知味,你就知道不是钱好,而是牙齿好。

  上班的第一天,小勇就穿着二姐给他买的笔挺藏青西装,还特意在洁白的衬衫领下打上条花色领带。小小的门诊里就一桌两椅,其他都是些明晃晃的器材,还有就是墙上贴的花花绿绿的牙齿图片。海平刚推开门,小勇就一P股坐在办公室桌前,伸了伸黄棍腰,甩了个响指,不屑的微笑在嘴角边一闪即逝:“二姐夫,这门诊有点小哦,过几年,我赚了钱一定弄间比这大的!”海平想训他不知天高地厚,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跟他这样的人何必多费口舌。海平提起桶子拿着抹布搞起卫生来。小勇自讨没趣地一手翻着案头的书籍,眼睛却盯着外头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有两个捂着腮帮子的中年妇女进来了,径直走到小勇面前:“医生,我牙疼得厉害,请给看看!”小勇架着个二郎腿,手指弹着桌面:“你在那椅子上躺会儿,马上安排!保证药到病除,牙齿立马不痛!”小勇的得意洋洋遭遇到海平冷冷的一瞥,慌得小勇伸伸舌头,这才醒悟自己有点过分了,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接过二姐夫手中的抹布装模作样搞卫生。

  小勇坐久了就觉P股发痒,逮着空就去串门,没几天工夫各科室医生护士全混熟了。“兄弟,今晚弟弟我请客,去海天搓一顿。”小勇拍拍胡医生的肩膀。“美女,今天想去哪喝茶,哥请客,有多少姐妹都带上。”小勇瞄着倩倩的脸蛋,绅士似的拉开车门。小勇是趁姐夫不注意时偷偷把车开来的。倩倩的小姐妹们叽叽喳喳地开起了他们的玩笑。小勇更是乐得嘴巴合不拢,口袋里的钱恨不得全掏空。

  海平是真想把手艺教给这个小舅子,好让他能早些出去混自己的生活。只可惜小勇心思就不在学牙医上,恼得海平窝着火不好对他发作,关紧房门就冲二姐吼:“家里人的脸都被他丢光了,他不嫌丑我还不好意思见人。你明儿就把他送回乡下去。我们赚了钱宁可多孝顺你父母也不要养这样的败家子。”

  海平不说凤娇也知道小勇的所作所为,她只能低声下气地说:“是我不好,不该领受了小勇,可父命难违呀!你是我老公,他是我弟弟,除了郎舅无好亲,你就多担待担待些,好吗?回头我也会教训教训他,好歹熬过这一年,明年打死我们也不带上他,行吗?”很少温柔的凤娇又是递苹果又是给他捏肩膀,海平也只能叹口气,他能理解凤娇做女儿和做妻子的难处。

  3

  进城务工农民抛弃了闲散的农耕生活,学会城里人的快餐文化,两情相悦又羞羞涩涩的严肃婚姻淡化了。不知什么时候起,短短的年假成了相亲节。打工回家的青年男女跟着说媒的走东村串西村,就跟“捉伢猪”一样,看上对眼的,相处两天就订婚,订婚后就跟着男方出去打工,等第二年过年回家再办结婚酒。节奏快的,结婚酒和孩子的满月酒一齐摆上。

  凤娇日盼夜盼着过年,好把这个祸人精弟弟送回娘家。凤娇姐妹都很孝顺,这几年在外面打工挣了钱,也帮着娘家把茅草房换成三层楼房,房前屋后还砌上了围墙,种上好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两块板的茅坑也变成了全自动化的水冲厕所,在村里也算得上是风风光光的好人家。

  腊八节刚过,凤娇夫妻就带着小勇回家。小勇神气活现地从奥迪车里下来,对着车后视镜摸摸油光水滑的头发,扯扯微微皱起的深蓝色西装,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副墨镜戴上,迈着大八字步,故意露出锃亮锃亮的皮鞋:“二姐,小弟我这整得咋样?帅不帅呀!肯定可以迷倒一大片哦!”

  海平最不屑他这副嘴脸,把车尾箱里的行李拎出来,搁在地上,朝着凤娇大喊:“凤娇,我们先回家看儿子去,赶明儿带儿子一起来。”

  “小勇哦,回来了!”村里爱凑热闹的麻婆奶奶拄着拐杖,伸出鸡爪般的手,踮起脚想摸摸小勇油光水亮的头发,“又长高了,奶奶够不着了。也更俊了!小勇哦,有带上海媳妇来么?”

  “奶奶,上海姑娘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山里娃!还是请奶奶帮忙介绍个漂亮姑娘!”小勇边笑着边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红包,递给麻婆奶奶,“奶奶,别嫌少,买糖吃。”

  小勇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可待人却大方着,只要口袋有两个钱他就舍得花,所以来他家串门的奶奶婶婶络绎不绝。小勇的大方让他落了个好名声。

  “小勇这崽哩真不错,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口袋的钱肯定也赚了不少,谁家姑娘嫁给他就享福了。”来提亲的把小勇家门槛都踏平了。都说女人有两个命运转折点,读书上大学有好工作,还有嫁个好老公。眼下,好老公的标准当然是有钱。生了女儿的父母都巴望女儿嫁给有钱的老公,高头嫁女低头娶媳妇也没有人去计较了。

  小勇回家过年,没有别的事,就是跟着媒婆这家看姑娘那家选媳妇。媳妇一个也没相上,相亲的面条倒把肚儿喂了圆圆的。是嫌姑娘不够漂亮,还是嫌媳妇俗气,隔着肚皮无从猜测。

  4

  过了腊八就得准备年货了。今年冬天雪下得多,进山打猎的父亲常常是空手而归。收的棉花换了几个钱买了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电。上次进城看见的那件紫色羽绒服一直在淑珍的梦里晃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淑珍哪敢开口。

  “今儿天晴了,你带着闺女把猪圈里的几十把管芒笤帚挑到县城卖吧!或许这时节能卖个好价钱。”噼里啪啦的劈柴声夹杂着父亲嘶哑的咳嗽声。

  进城!淑珍一骨碌从梦里醒来。

  “大闺女也不小了。过年来了,那些打工的后生也都回来了,明儿也托人给她找个婆家,嫁到山外去,别在这穷山沟里转圈!”厨房里只有父亲低哑的声音,闭上眼睛也能猜到母亲在一个劲点头。父亲的任何决定,母亲从不摇头。

  淑珍换上一件淡紫色暗花的棉袄,把长长的头发高高挽起,缀上一紫色的蝴蝶夹,清秀端庄的脸蛋格外迷人。都说老婆是别人的好,闺女是自家的漂亮。娘是横看竖看都觉女儿俏。

  今儿可能真是个黄道吉日,管芒笤帚刚摆地上,用不着吆喝,就集拢了一圈人。淑珍兴奋地忙着收钱找钱。“城管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周围的小摊贩四散逃窜。淑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双大手拽起,十多把管芒笤帚也被那人夹在腋下。等回过神来,已被拉进了一小巷。娘还在地摊那傻站着。男人的手仍然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淑珍下意识地甩开男子的手,抬头就迎上了一张白净微笑的脸,浓浓的眉毛下面竟长得一双女人般水灵灵的丹凤眼,闪动着的那丝狡黠亮光似乎能摄人魂魄。淑珍的心突地一跳,脸涨得绯红,想要问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竟没有问出来。淑珍赶忙低下头,把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捋到后面,掩饰着自己的窘态。

  “给你。刚才是城管来了,捉到乱摆摊就要罚款,还要没收东西。”男子是小勇。小勇见了淑珍是一脸的真诚。

  这时候,母亲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淑珍扯扯母亲的衣角,指指小勇。管芒笤帚刚摆上时,小勇就被俊俏清纯的淑珍吸住了眼球,他一直在旁边傻傻地盯着,城管的到来让小勇抓着了机会,这回见着淑珍的母亲更是打躬作揖。

  这小伙子长得真帅,既懂礼又机灵,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说媳妇。母亲这阵心事老往淑珍的婚事上转。

  小勇屁颠屁颠地跟在淑珍母女后面,把管芒笤帚夹得紧紧的。换作在家里,让他拿双筷子都嫌麻烦。母亲把剩下的笤帚便宜卖给了一个摆地摊卖黄烟叶丝的老头,在干菜铺里买了些香菇木耳。经过鸭鸭羽绒服专卖店时,淑珍还是情不自禁地进去摸了摸那件紫色棉袄,看看标签,又摸摸口袋,默不作声离开了。

  小勇在大上海混了一年,揣摩女孩的心事最在行。他趁着淑珍母女转身出店时买下了淑珍摸过的那件羽绒服。小勇送淑珍母女俩上车,下了车后猛然想起手里的羽绒服,又推开车窗,大喊着:“接着。送给你的。”

  是那件梦寐已久的紫色羽绒服,淑珍又是一阵心跳。

  5

  红彤彤的太阳从山坳边探出头,洒给山村浓浓的年的气息。

  挎篮子的、提桶子的、拿锅盆的闺女大娘都聚在小溪边,此起彼伏的棒槌声,洗刷刷的锅盆声,嘻嘻哈哈的笑骂声,就是山村的第一首晨曲。还有三天就过年了,淑珍把几张床上的被单被套全拆下来,装满了两大桶,弯下腰用扁担钩子钩起,正要出门,却被撞了个满怀。

  “嗨,美女,好勤快,大冬天还洗这么多被褥!”有点陌生又有点耳熟的声音。

  抬头就迎上了火辣辣的眼光,竟然是那个男人。淑珍心跳得厉害,脸烧得比那山坳的太阳还红。淑珍慌得赶快退到厅堂一边,向厨房喊:“爹,来人了!”

  男人背后闪出来淑珍的三姨。三姨笑眯眯地拉着淑珍,左看右看,上下打量:“哟,女大十八变,真是越长越俊!”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夸奖她,让淑珍的脸都红到了脖子根。

  山里的风冷飕飕的,衣着单薄的父亲咳嗽得愈加厉害。母亲天天催着他去山外买点药来治治,父亲总说不打紧,在灶门口多窝窝就会好。父亲佝偻着背,屋顶上的明瓦射进来一缕阳光晃在父亲头顶上,花白的头发刺得淑珍心里一酸,五十还没到的父亲竟如此苍老。

  “是三姨来了,快请坐!这位后生是谁呀?”父亲强忍住咳嗽招呼。

  “是我婆家堂侄小勇。这侄子可出息了,跟着姐夫在上海发大财呢。家里是三层的楼房,做得比城里人的房子还漂亮。那堂兄堂嫂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三姨说话像放机关枪。

  小勇赶忙把手里提来的东西搁下。东西铺满一桌,一条金圣烟、两瓶四特酒、一大袋香蕉苹果,还有花花绿绿的糖果糕点。

  “三姨,你们空手来就可以了,使不得!”父亲慌忙把东西收起来往小勇怀里塞。

  “姐夫,使得!俺闺女有福气。小勇这小子东不成,西不就,那次上街就相上了淑珍。他父母央我来提亲,初次进门必须得带礼品,这是规矩。”三姨的话软软的,熨帖得如春风吹进了心窝。

  山村人喜欢凑热闹。听说淑珍家来了提亲的,有端饭碗的,有提着烟斗的,还有刚从田畈回来的,都到淑珍家张望。小勇俨然是熟客,又是散烟又是分糖果,讨得邻里们既羡慕又嫉妒。

  自从那次回家后,淑珍就爱有事没事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会儿对着镜子痴痴地笑,笑着笑着脸就红了,一会儿又翻出衣柜里那件紫色羽绒服穿在身上,在房间转圈傻着乐。要不说人跟人是前世的缘分。夜深时,淑珍就静静躺在床上,听着不时传来的鸟虫叫声,盯着钻进来的那丝月光,恍惚那月光里有一张俊朗的笑脸,还有眼睛中的那狡黠亮光。淑珍会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抚摸那张脸。那丝拨动她情弦的思念竟折磨她日夜不得安宁。淑珍不止一百次一千次地渴望小勇来找她。

  内心狂热的想念只能悄悄放在心里,但当朝思暮想的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她又藏起了喜悦,抿着嘴低着头缩进了厨房。知女莫若母,女儿的喜悦藏在心里,却暴露在目光中。母亲比画着告诉淑珍,只要你愿意,我们都同意。

  “只要闺女自己愿意,我不反对。只是马上要过年了,先让两个孩子接触接触,多点了解。”一向古板的父亲今天也笑眯眯的。人与人之间就是有缘分。

  自那次在街上见到淑珍后,小勇也是坐卧不定。闭上眼睁开眼全是淑珍的模样。哪种漂亮女人他没见过,可淑珍的那种美,小勇就是形容不上来,反正是抓得他心痒痒的感觉。

  大年一过,小勇就骑着摩托车直奔淑珍家。冰冷的雪子打在脸上,蒙蒙的细雨钻进领窝,他全身凉飕飕的,心儿却有火在燃烧。远远看见淑珍父亲正挑着一担粪往外走,小勇赶忙停下车,顾不上脱去那笔挺的西装,抢过粪担,说:“我来。”都说恋爱前的男人是奴隶,结婚后的男人是老爷。小勇现在就是副奴隶相。小勇在家里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别说挑水担粪,就是蹲个茅坑还捏着鼻子。

  “淑珍,中午让你娘多弄几个好菜,小勇这崽哩真不错,今儿他吃累了!”父亲笑眯眯地看着小勇的背影,大声吩咐着淑珍。山里人摆不出珍肴佳品,母亲烧了腊兔肉,腌菜炖猪肠,干竹笋煨野猪脚,烟熏猪肝,拿出自家酿的米酒,父亲和小勇对饮上了。

  山里的夜黑得早,太阳刚转过山头就会伸手不见五指。淑珍有点担心夜黑了,山路不好走,骑摩托车更不安全,于是扯扯父亲的衣角,努努嘴指着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小勇却故意抖抖西装,捏捏身上快被汗湿透的衬衫,笑嘻嘻地说:“叔叔,我该回去了,只是这山风还真是有点冷,西装晾了一天还湿湿的!”父亲心疼他,衣着太单薄了,骑摩托车兜风了会感冒的:“崽哩,今晚就住这吧,让淑珍把你衣服烘干了,明天再回去。”

  小勇心里狂喜,口头却连声说:“这多不好意思,给您和淑珍添很多麻烦!”眼睛却瞄着淑珍,看得淑珍脖子都红了。

  父亲白天太累了,吃过晚饭就上了床。母亲有点头晕,淑珍烧了瓶开水搁母亲床前,唯恐晚上母亲要喝水。然后把自己的床铺换了干净被单,让小勇睡。又把自己的衣物挪到妹妹床上。收拾完厨房的锅碗瓢盆,趁着锅里还有股热气,淑珍把小勇的西服翻到反面铺在锅里,不停地翻转烘烤,湿湿的热气浸润着淡淡的男人气息。蒙蒙雾霭中似乎有一张俊朗的笑脸,还有眼睛中的那丝狡黠亮光。

  突然,有一双手轻轻地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惊得淑珍一哆嗦,抬手就是一巴掌,手未落下就被小勇轻轻接住,握在他的大手心里。

  小勇说:“你真漂亮,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被你迷住了,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想你想得心都好痛哦,嫁给我吧!我会把你当心肝宝贝一样宠着,让你生活得比蜜还甜!”柔柔的情话吹得淑珍软绵绵的。他轻轻一带,淑珍重心不稳就整个倒在他怀里。暖暖的气息吹在耳根,心扑通扑通像要跳出来。她闭上眼睛不敢看他,脸却情不自禁地贴得更近了,气息吹到了脸颊上,又吹到了嘴边,麻麻酥酥如触电的感觉,身体牢牢地粘上了,想甩也甩不开。小勇的舌尖轻轻敲开她双唇,如游龙般触着她牙齿,吸着她舌尖。她觉得无法呼吸,已停止了思维,周身被一朵紫色的云朵包围,软绵绵地托着她飘悠悠,飘过熟悉的小溪,飘过漫山遍野的管芒……

  “烧了什么东西了,淑珍?”是父亲的声音。淑珍一激灵,挣开他的怀抱,赶紧拿出窝里的西服。

  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小勇胆儿就越来越大了,三天两头赖在淑珍家。背着淑珍父母,他偷偷亲过淑珍很多回了。如果不是淑珍严守最后一道关卡,恐怕早被他抱上床了。

  6

  小勇整天像掉了魂似的,无心跟姐姐、姐夫去上海。姐姐、姐夫也装糊涂,过了年就回了上海。小勇在家想淑珍,见着了淑珍还是想她。不知谁说过,面对面坐着还是想,那就是真心喜欢上了。小勇吵着父母要早点把婚事给办了,也好天天搂着她,亲她,要她。

  夏天到了,山里的水总是流不尽,小溪哗啦啦昼夜奔腾不息。房前屋后的栀子花开得格外皎洁,香气散满在山山村村。田岸山涧的管芒像赶集似的,一丛比一丛开得娇艳,粉紫色的一片,大有铺天盖地之势。母亲没有带淑珍进山割管芒,还有两天淑珍就要出嫁了。

  红彤彤的鞭炮炸满一地,迎亲的车辆从家门口排到了小溪边,一身红色旗袍的淑珍被抱出了大门,一头的珠花在阳光下闪烁,映着淑珍淡淡粉妆的脸,把山里人的眼睛都看呆了。佛要金妆,人要衣妆。以前怎么就不知道那个割管芒的聋哑女人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

  参加婚宴的人全部散去。淑珍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又充满憧憬的新房。宽大的落地窗,缀满紫色小花的窗帘。微风吹起淡紫色的窗纱,送来田野里禾苗的清香。田野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青蛙呱呱的叫声。淑珍拧亮墙角边的高脚水晶灯,朦胧的紫色光晕投在长沙发上。玻璃茶几上摆放着一大盆花,黄色、红色、紫色的玫瑰在满天星的簇拥下鲜嫩欲滴。占满房间的是一张硕大的双人床,床上是那紫蔓萝紧紧缠绕的被单,床头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合影照,照片中的小勇紧紧拥着她裸露的双肩。看着看着,淑珍的心竟然狂跳起来。

  房门猛然被推开。

  “我的宝贝儿,快过来,让我亲亲你!”小勇跌跌撞撞扑向沙发上的淑珍,“来,亲亲,亲亲我的宝贝!”

  淑珍被扔进了软软的席梦思床,一股浓浓的酒味夹裹着淡淡的男人汗味直冲过来,把她紧紧地压进软软的被褥里。

  “等等,好吗?”淑珍轻若蚊丝的话语早被小勇吸进嘴里了,她只能在他强有力的双手下臣服。那双大手很快褪下了她的旗袍,裸露出来的肌肤在朦胧光晕中泛起凝脂般的诱惑。小勇的呼吸更加急促,不停地亲吻着淑珍的脖颈、肩胛,酥酥的感觉慢慢下滑,吻上了她深深的乳沟。软软的挣扎慢慢变成柔柔的顺从,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内心竟渴望他快脱去包裹着她紧紧的文胸。酥酥的感觉突然停止,压得紧紧的身体放开了,她竟然有了瞬间的失落。突然,脚尖被热热地含住了,脚背、小腿……亲吻在慢慢上移。淑珍的心儿又被捏紧,她抓着床单,咬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唯恐那种揪心的舒畅消失。吻在那关键地方又停止了,急促的呼吸变成了呼呼的喘息。一种久久的压抑被彻底释放,一丝疼痛之后竟是被抛上浪尖的畅快欢愉!

  呼噜声很快在耳边响起。田间的蛙声在此刻鼓噪起来,和着呼噜声奏起了激情洋溢的婚礼进行曲。淑珍翻身起来,找来毛巾,轻轻擦去他满身的汗水。头枕在他坚实的胸脯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满房屋的紫色包围着她。她带着甜甜的梦入睡!

  新婚燕尔,两人是如胶似漆。小勇再也不提要去上海的事,甚至还主动帮父母做些重活。父母暗暗高兴,娶上了个好媳妇。淑珍还真争气,结婚没多久就怀上了。公婆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小勇更是百般呵护,里里外外的活都不让她碰。

  “老婆,吃完饭别躺着,我扶你出去走走。外面空气新鲜。”小勇搀扶着她,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道,一直走向大山深处。她坐在他的怀里,风儿轻轻吹过,她觉得幸福极了!

  7

  又是一年的阳春三月,漫山遍野开满了紫色、红色、黄色小花。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嗡嗡奔忙。

  “哇——哇——”淑珍的儿子出生了。公婆是眉开眼笑,小勇也是乐得奔前跑后。

  奶水不够,半夜起来泡奶粉。尿片湿了,刚躺下又得起来给儿子换上。眯上眼想睡会儿,小家伙又哭起来。小勇做父亲的喜悦很快被烦琐的活儿折磨殆尽。

  “小勇,宝宝又哭了。泡点奶来。”淑珍喊了半天,没人回应。原来小勇早在另一房间睡着了。没办法,淑珍只得强撑着爬起来,给宝宝换尿布,喂宝宝喝奶。

  “小勇,今晚就睡我们的房间,宝宝容易饿,我还在坐月子,要多休息。”做母亲后,淑珍才瞬间觉得自己是真正长大了,柔弱与腼腆被理直气壮而取代。

  “我让妈睡这儿照顾宝宝,我太困。妈妈年纪大没什么瞌睡。”小勇说得理直气壮。

  淑珍不这样想,带孩子是自己的责任。淑珍宁愿自己累得满身酸痛。这一累就使原本丰满的身体形销骨立了。

  小勇越偷懒精力越旺盛,半夜躺在床上,听到外面的猫喵呜喵呜地叫春,身体内就觉得燥热,翻来转去无法入睡。于是,他蹑手蹑脚地溜进淑珍房间,钻进被窝,刚摸上她饱满的乳房,她竟然习惯性地弹起来:“宝宝,别哭,妈妈给你奶奶。”

  “嘘,是我。别大声,吵醒儿子!”小勇捂住她的嘴巴。

  “要干吗呀你?”听见是小勇,她又软绵绵地睡下。

  按捺不住燥热的小勇压在她身上,她很想热烈回应,但又一点力气也没有,实在太累了,只能任由他左右折腾。

  满身大汗的小勇气呼呼甩给她一个枕头:“跟个死猪样,我还不如抱着母猪睡。”

  满心委屈的淑珍见小勇生气了,温婉地说:“下回来过,好吗?”

  可下回还是一样。

  婚后的新鲜劲彻底消失了。儿子的哭声,妻子的抱怨,父母的唠叨,让他进了家门头就大了。儿子满月不久,小勇借口家里开支太大,要去上海挣钱。公公是个实诚人,说:“带淑珍一起去上海吧,也多双手挣钱。”婆婆也说:“家里有我和你爹,一定会照顾好宝宝。”

  公婆的一番话还真说到淑珍的心坎里。到了上海,她可以和小勇租间房,白天去姐夫的牙科门诊帮忙,到时候还可以自己开间小诊所,晚上就可以无拘无束钻进小勇怀里做夫妻。她连夜收拾好衣物。

  第二天,小勇提着一个大行李包,冲着房间喂奶的淑珍喊:“走哈。”

  “等等我,我把宝宝哄睡着了就走。”

  “走什么走,你在家乖乖待着。儿子还小,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都与爹妈说好了,宝宝他们带。我去了还可以给你洗衣服做饭呀!”

  “不要!”

  小勇边说边迈出大门。淑珍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手扶着摇篮却在不停地发抖。

  8

  来到车水马龙的大上海,小勇有龙潜大海、鸟入丛林的感觉。在这里,无人认识他,更无人管他,他是一个绝对自由的人。他不想见二姐夫海平那张臭脸,也不愿意听二姐唠唠叨叨,他就是他,一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男人!

  跟着海平的那些日子本事没学到什么,酒肉朋友倒是拉了一大帮。在狐朋狗友的帮助下,他在国信医院旁边的小巷里开了一个牙科诊所。也许是他俊朗的外表很迷人,穿上白大褂,都相信他是一名医生。诊所的生意居然红红火火,每天钱包都被胀得鼓鼓的。

  男人有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学坏。夜上海的生活更是多姿多彩,小勇每天想的就是怎样花口袋里的钱,吃喝嫖赌,小勇一沾就上瘾了,早把妻儿父母忘在脑后。

  夜深人静,宝宝熟睡了,淑珍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不可遏制地想小勇。想初次见面时紧握着的那双手,想他在耳边轻轻地说爱她疼她一辈子。想着想着,手不自觉地摸摸身边冰冷冰冷的被窝,就怨起自己来。恨自己太怯懦,恨自己缺少哄男人的本事,不会把自己的男人管得服服帖帖的。再想想,又不对,管得服服帖帖的男人不就是个窝囊废,窝囊废整天守着自己又有什么指望?左想不对,右想也不对,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就打湿了枕巾。

  纵使心里有一百个声音在说,想他就给他电话呀,想他就去上海找他呀,可淑珍就是抹不下这个脸皮,也怕分了男人的心,弄得男人心挂两头,影响了男人的事业。

  儿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淑珍终于找到了一个打电话的理由,心里甚至感谢儿子生病了,但想想又太残忍。虽然残忍,却能理直气壮给小勇打电话。哪晓得心里打过一百回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淑珍犹豫了,打多了会不会影响小勇的工作?可儿子的病需要钱,家里过日子没有钱可以过苦些,儿子的病没有钱治不了。六神无主的淑珍,只好给二姐打电话。

  二姐凤娇接到电话火急火燎找到小勇时,他正赤裸裸地睡在一女人身边。二姐怒不可遏,抡起床头的皮带就抽他。流着口水的小勇在美梦里被抽醒,看看是二姐,也不怒,也不恼,夺过二姐手中的皮带,讪笑:“男人赚钱就享乐,女人为钱就下贱。五百块钱甩在女人面前,她就会一丝不挂地跟我上床,这真怨不得我!”

  二姐凤娇被气得无话可说,狠狠地摔门而去。出门后又想起等待救急的淑珍,又愤然推开门,拉起小勇就走。

  9

  钱在小勇口袋里永远过不了夜,穿名牌用名牌抽名牌,还得泡小妞。开门做生意,有赚的时候,也有亏本的时候。赚到了钱,他呼朋唤友,神气活现,几天没钱进时,债主便讨上了门。

  护士小娟这段时间跟他粘得特别紧。带她去逛商场,她看中了一款手机,吵着闹着要小勇买给她。小勇口袋里正空着,憋红了脸把她拉出了商场。气得小娟一个星期没有搭理他。

  好事逢双,祸事连串。泡到手的小娟不理他,开业才不久的诊所又被人举报,说他没有执业医师资格,非法行医。他被关了十多天,费尽周折,耗尽家底才出来。诊所门关了,医疗器械被没收了,他又像初到上海一样两手空空。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发了一天呆,却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找二姐呀!怎么把她给忘了!可这样赤裸裸地问姐要钱,姐答应了,姐夫也不一定会答应。得想个辙才对,还需要小娟来配合。

  “是凤娇姐吗?小勇是你弟弟吧!他得了急病,住在我们医院,没有钱交药费,医院要停药。”

  “别停药,在哪家医院,我马上送钱过去。”凤娇虽怒其不争,但毕竟是骨肉相连的弟弟,怎能见死不救。两万块钱很快送到了医院。

  二姐走了,小勇从病床上跳起来。刚才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病态样,转眼就生龙活虎。他拉着小娟,一路狂奔到商场,眼睛不眨一下就买了小娟想要的那款手机,还买了一大堆的衣物和化妆品。喜得小娟小鸟依人般贴着他,亲着他。

  “小勇,今年回来过年吗?儿子会喊爸爸了!”淑珍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总算想清楚,儿子喊爸爸的理由足以让自己打这个电话。

  “没空,过年时诊所的生意特忙。”小勇板着脸孔合上了手机,转头却嬉笑着把手伸向了身边的小娟。

  “你妈妈这段时间高烧不退,不知得了什么病,送她去医院,她不愿意,只是想你……”淑珍又想起婆婆,突然觉得多出了一个打电话的理由,又打通了小勇的手机。她很想说她最想他,可就是说不出来。

  “烦不烦,我要赚钱养你们,哪来时间回家。你不会要妈妈去医院!没要紧事不要打电话,打电话要花钱。”

  淑珍心里觉得特委屈,还有什么事比这事要紧?她想不出来,眼泪却出来了,泪水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仰着头想让眼泪流回去,结果两个眼窝成了两个水潭。都说婚姻如穿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就是合脚的鞋也有进沙子的时候,沙子在鞋里,脚怎么也不会舒服。该怎么办?淑珍开始整夜整夜失眠。

  10

  小勇的诊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要死不活地经营着。但这不影响小勇到处嗜酒猎艳。小勇似乎是没有女人就过不得夜,只是钱越来越少,没有钱,哪个女人愿意跟你!家里有年迈的双亲,还有几年未见的儿子,他也想哦!只是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曾那么热烈追求过的淑珍,现在却找不到一点感觉,她的唯唯诺诺竟让他有点厌恶。口袋空空,无脸见父母,躲一年是一年,这一躲竟然是连着三年没有回家过年。

  快近年关,小勇的口袋里彻底空了,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又想到了二姐。小勇想让小娟故伎重演,上医院装病,让二姐送钱来。没想到二姐、二姐夫前几天就回家过年了。这下躲都躲不了,只能收拾行李回家过年了。

  火车上,小勇一直在捉摸,过年回家没钱,如何向父母妻儿交代。演出戏吧,或许能蒙住父母,说不定还能把淑珍赶回娘家去。小娟信誓旦旦说只要他离婚就嫁给他。这不,一大清早,小娟就打扮得俏丽风骚,缠着要跟他去乡下。小勇拗不过她,硬着头皮带着她。

  看着身边的小娟,眉头紧锁的小勇情不自禁地又去抓捏她。这小娟总能让他全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那股精灵古怪又充满了野性的魅惑力,抓得他心忽痒忽痛,柔情时似水蛇缠绕他,发飙时如烈马踢翻他。在她面前,他就是那耍戏的猴子,被她牵着转,可他就喜欢这样被驯服。

  刚下火车,小勇就躲一边打电话:“二姐,你在家吗?赶快上前赶到我家去!”

  “出什么事了?”凤娇问。

  “我带小娟回家过年来了。你去我家,让淑珍避一避。要么让淑珍去你家住几天,要么让淑珍回娘家。”小勇从小就没有人违逆他,现在还想二姐应按照他的错乱想法去做。

  “荒唐!你还要不要脸了?三年没回家,回家就带一个女人来。好意思开口让淑珍回避?我不当你的帮凶,爱怎样折腾我管不了!”二姐愤怒极了。

  小勇终究是没把小娟领进家,而是把小娟安顿在县城的旅馆里。这几年,淑珍在家任劳任怨,善待公婆,抚养儿子,村里没有谁不竖大拇指。父母早把淑珍当亲闺女看待。

  小勇独自一人回到家,刚进门就冲屋里大喊:“扫把星,给我滚出来。”淑珍听见小勇的声音,惊喜万分,想也没想就跑了出来。“叭叭”,小勇上去就给了淑珍响亮的两巴掌,把淑珍打得晕头转向。淑珍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脸上“叭叭”又来了两巴掌。母亲听见响声跑出来,拦住小勇,骂道:“冤家,你媳妇做错什么了?进门就打她。”

  几巴掌把淑珍的心彻底打凉了。她含着眼泪,抱起正在玩耍的儿子,准备回娘家。婆婆上前劝阻。小勇却在后面吼叫:“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回这个家!如果不是你这个扫把星,我昨儿准备回家过年的钱包也不会被小偷扒走。”小勇的戏是演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自己没赚到一分钱反而栽赃起淑珍来。

  淑珍刚走出村口,迎面碰见了正担棉花秆回家的公公。公公问明真相,放下棉花秆,抽出扁担,抱起孙子,气愤地说:“婊子崽,在外别的没学会,学会打老婆了,看我怎么教训你。女崽哩,你也别回娘家,快过年的,我让他跟你一起去亲家那送下节。”红肿着脸的淑珍也是真不想回娘家,回去怎么说?说丈夫一回家就打她?为什么呀?自己的年不好过,还要让父母的年不好过?

  淑珍就梯下坡,跟着公公回家。婆婆下厨房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公公婆婆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对淑珍也像亲生闺女一样疼着。只是俩老太娇宠小勇了,路上公公嚷嚷着要教训小勇,可见到小勇,手却软了,还一口一声宝宝回来了。都是当父亲的人了,父母还这样宝宝宝宝地叫着,淑珍只好把委屈咽进肚子里。

  父母总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不好的男人也是自己的选择,认命吧!也许小勇真的是被小偷摸了钱包,心里烦,自己再温顺些,烦恼就烟消云散了。这样想着,淑珍吃完晚饭,就早早地上床等着他。左等也不见他进房,右等还不见他上床。淑珍拉开房门,小勇正跷着双脚躺在沙发上打电话。肉麻的话不绝于耳,肯定是跟哪个女人,淑珍想发火,又忍住了。罢,罢,由他去吧。外面的男人都这样,村里的妇人们常常这样说。命哦,认了吧!淑珍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第二天,小勇又跟淑珍摊牌:“离婚吧,离了大家都自由。”

  淑珍拼命摇头。怎么怕什么就来什么。几年,他不回家她认了,他在外面风流快活她也认了,他寄钱回家越来越少她也认了。就怕离婚,怕离婚让自己的父母抬不起头,也怕别人戳她脊梁骨,更怕儿子孤苦伶仃。她扯着他苦苦哀求。

  小勇鄙视地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你稀罕这个家,那你就待着,我走!”

  小勇真走了,在县城里陪小娟过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勇带回了一个女人,全村人都知道了。淑珍的父母也听说了,跑来把女儿、外孙接回娘家去了。淑珍想瞒也瞒不住了。

  年后,不是小勇要离婚,而是小娟的父母要他们离婚。淑珍没有脸子阻止,小勇的父母没有理由阻止,小勇正是想这样的好事,甚至淑珍的父母提出外孙归淑珍,小勇也爽快答应了。把小勇的父母气得大病一场。

  淑珍哭哭啼啼带着儿子走了。小勇兴高采烈带着小娟也走了。山村里的骂声随着这两个人的走偃旗息鼓。小勇的父母只好想回头,指望来年小娟也带一个孙子回家过年。

  11

  小勇回到上海,色心是变本加厉。渐渐对小娟也腻了,又去逛窑子。窑子逛多了,再好的身子骨也吃不消。小勇很快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口吐鲜血被送到医院,一直昏迷不醒,瘦得不成人形。信誓旦旦要嫁给他的小娟一见这情形,悄悄收拾东西走人。等二姐凤娇赶到医院时,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书。凤娇想拿钱买弟弟的命,医生却回天乏力。

  凤娇没敢把弟弟的骨灰往家里送。送骨灰等于是送父母的命。凤娇不仅没有送骨灰回家,还编了一个故事,弟弟又结婚了,还生了一个胖小子,把父母乐得合不拢嘴。

  快过年了,父母一遍又一遍打电话催凤娇带弟弟回家过年,弄得凤娇自己都不敢回家过年。父母说,你们忙,不来过年,我俩老倌闲,我们到上海去。凤娇知道纸再也难包住火,横下心带着弟弟的骨灰回家了。

  凤娇把装着弟弟骨灰的瓷器坛放在八仙桌上。父母说:“你拿人参燕窝,我们都不稀罕。我们就是要你弟弟。”凤娇说:“弟弟在瓷器坛里。”

  父母一声惨叫都晕倒在地上,醒来的第一句话都是:“我就知道有这一天。”

  凤娇把自己的一个家搬过来,陪父母过年。菜弄得满满一桌,爆竹烟花放得惊天动地,就是赶不走一屋的凄凄惨惨。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孩从黑暗中走出来,喊了一声:“爷爷、奶奶。”屋里突然亮堂起来。灯还是原来的灯,是心亮堂了。

  爷爷问:“我的心肝,你怎么来了?”

  大人随着小孩回头的目光望去,一个娇小的黑影消失在大山巨大的黑影深处。

  §§第三辑 秋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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