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偶得一梦,今晨依稀记得。火辣辣的太阳烤干了田园的沟沟塘塘,烤得枝桠间知了使劲地鼓噪,大地似我干裂的嘴唇,人也似乎被这毒辣辣的太阳烤熟了。水,水,水在哪里?我渴!一老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旁,只穿一天蓝色的短裤,浑身黑黝黝,额头似脚下干裂的土地,把锄头往地上一凿,恨了一声:“再没水,就完了!”他似乎是说给我听,我却不认得他。
“渠道来水了!”仿佛间,湍急的清水便顺着狭长的渠道在焦躁中咆哮而至。顿时,原是一片死寂的山村,冒出许多陌生人来,光着脚丫追着水流欢叫着,还有一些小孩跳进渠道里与浪头赛跑,不时地返身与浪头嬉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我进城已经十多年了,不再问及农家的那些事,有用不完的自来水,孩提时代渴了饮一捧溪水的景象已经是遥远的记忆。寻思之间,想起昨日乡下一亲戚来,说起乡下干得厉害。我说,城里找不到干旱的感觉。没想到,梦却记住了乡下人这句话。
梦翻起了我少女的记忆……
记得摩罗在《我的村我的山》一书中提到:“人到中年以后,那个越长越大的家乡忽然越变越小,越变越还原,还原到小时候日夜厮守的一座山,一个村庄……”我原没有悟出这段文字的意境,现在竟顿悟了。原来这是离家越来越久远才有的,对生于斯、养于斯的草木山水的思念和眷恋,人越长越大,便越来越不像自己,所以才要到生命源头去还原自己。
我的家丰田村在鄱阳湖边逶迤俊秀的篁竹峰脚下,山下是绵延几公里树木葱绿的跑马巷。传说,元末鄱阳湖大战时,朱元璋屯兵篁竹峰,在跑马巷里日夜操练兵马,集结渔船,最后以小巧灵便的渔船击败了陈友谅的大船,一战定江山。篁竹峰也因有帝王亲临而得名“龙望垴”。
我梦里那一幕,应该是家乡的永丰渠道残存在记忆里的碎片。
水是生命之源,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我的家前面是浩瀚无垠的鄱阳湖,后面是连绵起伏的阳储山脉,雨季时下淹上涝,雨季过后,便是“烈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七十年代,大兴水利,家乡举全乡之力,依山筑水库。丰田村在龙望垴下修筑了“青年水库”、“练兵水库”、“示范水库”。最让父辈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修筑永丰水库。
1972年的冬天,全县青壮年们纷纷扛被带米来到参岭山下,帮散落在山山洼洼的四姓村民搬迁到山外。那时,没有汽车,只能肩挑手提土车推,打的是人海战术,号称万人大会战。男人搬石放炮,女人装筐担土,你追我赶,就是打情骂俏,欢笑追逐,也从不耽搁手上的工夫。穿着单衣的男男女女,在凛冽的寒风中,仍见汗湿衣背。饿了,吃自家带来的咸菜,水桶挑来的大锅饭,渴了,饮一瓢自带的凉开水。他们赚着少得可怜的工分,劲头却是如此高涨。那时一个十分的劳力,养活自己,尚只能吃个半饱,但他们的精神是富有的,因为他们一天到晚快快乐乐。他们至今闲坐无事,聊到同上过永丰水库,那份情比战友还亲。
这是一种劳动的快乐,创业的快乐,平等相处的快乐!
几个月的苦战,永丰水库修筑成功了。第二年,他们又奋战了半年,修成了贯通万顷良田的永丰渠道。永丰渠像无数根大动脉,把一泓清水送到田园村落。
家乡真正是山清水秀,柴方水便。
渠道的湍流在人们最需要的时候奔腾而至了,携着尘土,裹着杂物,一路欢歌,喂饱沟沟塘塘,浸润干裂的土壤,带给田园鲜活和明亮。稻田里,男人们扬鞭耕耙,引犁而歌;明镜似的水田,女人们轻巧弹奏,播下盈盈新绿。
下轭的牛儿在渠道里悠闲地打着滚,任水没过肚皮,漫过脊背。收工回家的男人肩挑木桶,颈搭毛巾,在清凉的流水中,浸洗着一天的疲惫,末了,担一担水给家里的女人洗菜做饭。至纯至清的水啊,你已经藏进这些平凡的生命里。
永丰渠给孩提时的我带来无穷的乐趣。我学着大人择一柳树下,锹一方平地,铺上一层软软的稻草,弄好一块属于自己的浣洗场所,然后拿几件家里的脏衣服装进竹篮里,提着搓衣凳、勾着草墩、挎着竹篮,自鸣得意地浣洗起来。洗衣服只是我想玩水的借口。远远漂来一根黄瓜,我赶紧伸出棒槌去捞,捞着了黄瓜却漂走了衣服。急得我大叫:“快,二牛哥,帮我截住那衣服……”
长大后,偶回故里,惊觉曾让乡里人深深依恋的永丰渠已经是面目全非。一问才知,永丰渠已荒废多年,蓬蒿丛生,泥沙淤塞,早已引不来至清至纯的山泉。乡亲告诉我,乡下人心散了,疏通渠道难啰!生活饮用的是井水,禾田就近在塘堰取水,大旱年景,田地荒就荒了,没人再当回事了,哪里寻不到活路!
那至清至纯的水是否还会奔腾而来?我循着永丰渠一路追寻,直至永丰水库,偌大的水库似干未涸,人迹罕至,芳草萋萋。浅浅的库水如老人深邃的眼,深邃得能藏住一切古往今来,藏住一切欢乐和忧伤!
我伫立水边久久地凝视,心仿佛如这永丰水库一样沧桑。问渠哪得清如许?孩提时的记忆总是那样活蹦乱跳,岁月侵蚀的心却是如此的干涩,我渴望有一渠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