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阳春上巳日,县文联鄱湖三友之德胜君与其他文人雅士相邀到鄱阳湖的杨家汊,湖边饮宴,郊外游春,遁迹上巳节,捕猎兰亭风。我有幸在邀请之列。
杨家汊是鄱阳湖一港汊,亦是南来北往船舶的避风港湾。山予伟岸,水赋灵秀。濒水而居的杨家汊人,温婉儒雅,惯看“沉舟侧畔千帆过”,淡然“滚滚长江东逝水”,褪去繁华,只留下“朝如青丝暮成雪”。
车在村子里转了几个弯,停在一棵大樟树下。老树空心里能藏进一个人,却仍然是盘根虬枝,绿意盎然,细碎浅绿色的小花开满枝头。小村绿树掩映,高楼簇拥,偶有青砖瓦房,却也是一种古朴的点缀,无伤大雅。
广文书屋在汊尖上。推开徽式的小门楼,满院是金灿灿的阳光,更有哗哗水声悦耳。一座别致的小拱桥,几尾鲫鱼在优哉游哉。如果与室内古色古香、雅俗有致的陈设相比,我更愿意登上三楼顶层远瞭。盈盈一湖绿水,淡淡二层白雾,左依山林梯田,右倚小楼炊烟,好一派风光无限!广文书屋的主人在这样一个山水相接的幽雅之处,建一栋别致的小居,任由书屋的书香雅致与大自然的地气妙趣相融,足见主人胸襟之广大,文脉之高远。
一行人下了楼又往湖边去。嬉闹之声惊醒了墙根下懒洋洋的大黄狗。大黄狗站起来,甩甩头,抖抖毛,两眼疑惑,这半老不小的一帮人开心个啥?它呆呆地盯了半天,才摇摇尾巴,重新躺在墙脚下晒太阳。
汉唐之风重拾起,
杨家汊村上巳节;
走湖踏青兴趣溢,
豪情万丈书雅致。
人群之中不知谁吟诗一首。我想古代文人墨客聚会痴狂也不过如此。
作家杨喜平,八十年代就开始写作,出版了《岁火》《过眼烟云》两本散文集,算是文坛前辈。他折下几根嫩刺头芯,分给书屋主人和我各一枝。广文书屋主人写得一手俊逸的小行书,政务之余就爱钻入书海。他爱书成痴,光看书架上那纯手工装订的《读者》《特别关注》,就得让人咋舌。《人间词话》《美学散步》等,随手翻来,都能找到他读过的痕迹。广文书屋,广文者,从其字也。
我们一边走,一边咀嚼着甜丝丝的刺头芯。我唐突地问:“杨家汊为何不姓杨,而姓江?”杨喜平一本正经地说:“杨家汊本姓杨,后来江占杨巢了!”这句话在姓杨的口中说出来,多少有些自嘲。我茫然得转向书屋主人,想得到更具体的佐证。书屋主人却已跟端阳聊得火热。谁也没在意江占杨巢的问题。
端阳,自号宏堂。低平头,四方脸,讷言善笑,不显山露水,手上刀功却了得,篆刻作品在全国书法篆刻展获奖。初识端阳,只因他质朴劲健的小楷,言谈之间才惊觉他视小楷创作如散文,形散而神不散,观之如影随形,秀丽灵动。
九江学院艺术学院的王春生书记一直走在我们前面,不停转身,一膝单跪,一手旋着焦距,在搜寻杨家汊以及杨家汊的我们每一个瞬间。
美从何处寻?
在微风里,吹皱的湖水;
在骄阳下,镀金的岸汀;
在芝草丛生弥望之中。
上巳节在汉代以前定为三月上旬的巳日,后来固定在夏历三月初三。上巳节是古人举行“祓除畔浴”的重要节日。《论语》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其起源于祭祀,祭高禖(婚姻和生育之神),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病),为大吉。周代,上巳春浴已上升到朝廷主持,专职女巫掌管。魏晋时,士大夫在祓禊的同时,还要举行水滨宴会,谈文作赋,饮酒取乐。饮酒时,要将酒杯置于流水之中,酒杯随水流动,到谁的面前,就要饮酒吟诗。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曲水流觞”活动要算王羲之与其友在会稽举行兰亭之会了。文人墨客饮酒赋诗,论文赏景。王羲之挥毫作序,乘兴而书,成就了书文俱佳、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
宋代以后,上巳节风俗在汉人文化中渐渐衰微。现云南大理等一些少数民族每年三月三日举行的泼水节依稀还可看到上古祓禊之俗的影子。
我们没有打算“祓除畔浴”,禊饮却是主流。如果有畔浴,只能算在这一湖清水之上,沐浴和煦之春风了。我们一边沐浴春风,一边用酒沐浴肠胃。书屋变成了酒肆,觥筹交错,醉态可掬。
微醺的德胜君最逗人,眼皮一翻,碗当鼓,筷为槌,青光瞎子的说唱鼓书开演了。韵味十足的都昌腔,笑得满桌人喷饭。
其实禊饮也不是主流。事后,书屋的主人告诉我,他在追溯一种团结、交流、治学的“兰亭精神”: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雅集交流,切磋砥砺;诗书互化,注重学养。文人相轻是文人的劣根,是人格与修养流失的自卑症。了解了主人的良苦用心,我才知道此行只是为了“禊饮”的浅薄。
禊饮之余,书法家们开始手痒,提笔抬腕,铺纸泼墨。德胜说,《荀子·非十二子》曰:“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一个人只有做到“问”、“学”、“让”才能算是“德”,德为伦理之核心,亦是民族文化之核心,文人墨客的根本就是要“弘文崇德”。德胜于书坛算是鼎鼎大名,行草隶篆全能。德胜还因为其以德服人,以尚德崇义之心,结“鄱湖三友”,兴书法之风。吴德胜,不圆斋主到处逢缘。
德胜正要挥毫落笔。有人提议,此四字可做雅集之开篇,德胜的字体秉承“二王”,书法飘逸,游建新的魏碑体风格古朴厚重,犹如刀刻般。游建新写更合适。
游建新也不推让,“弘文从德”四字一气呵成。虽与德胜所言“弘文崇德”,有一字之别,但寓意相通。众人喝彩一片。
会稽之山“曲水流觞”,王羲之有《兰亭集序》;广文书屋高朋禊饮,书甲午上巳杨家汊雅集。油腔滑调的袁少民入德胜门,自称无得圆,书法出道没几年,写得一手好行书,省书协中国书协一路晋级,难怪说滑头都是人精!德胜曾开玩笑说袁少民原是蒙了灰尘的石头,吾微醺经过,衣襟之风拂去烟尘,才发现是块玉。袁少民边吟边书,一幅浓淡相融的“游目骋怀”洒脱出炉。
个子不高的詹太林悟性极高,自悟书法三字诀,开馆授徒,俊逸的行楷也算都昌书坛一绝。华东、星明、建都借酒助兴,各书一卷。一撮胡子的罗燕柳十年前写作颇有名气,如今跻身书法界,也不逊色。书一幅韩愈的《早春》,干净利落又似游龙飞腾。喝了两口酒的江国兴,每有搁笔赏字时,都大叫着:“哎哟,哎哟哟……”
行者无疆,狂草驰骋。阿六、何超的行草像金蛇狂舞,陈荣庭的狂草独居林泉,如行云流水。清刘熙载曰: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尤其是狂草,最能体现书法家的匠心独运,是心的律动,情的宣泄,爱的躁动……
禊饮已乏,春雨骤至,书法既成,雅集已结。
上巳之乐乐在禊饮,禊饮之乐乐在群贤毕至,群贤之乐乐在艺文之间。
聊以此文,记其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