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是在东西文化激烈冲突的时期离开中国前往美国留学的。从1920年1月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到该年11月访问泰戈尔,前后在美国停留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他便开始了对东西文化问题的思考和研究。他在晚年回忆这段往事时说:“我第一次来到美国正值我国五四运动末期,这个运动是当时的不同的文化矛盾冲突的高潮,我是带着这些问题而来的,我开始认真地研究它们。”冯友兰是在五四运动前离开北京大学的,因为当时他还是一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有直接参加当时的中西文化的讨论。但作为时代的主要思潮,“五四”前后的文化讨论则对冯友兰有相当大的影响。这种影响的具体表现,就是上述冯友兰回忆中所说的,他一到美国,便开始了对中西文化问题的研究。而这种研究,若从学术思想上以历史的顺序追踪、梳理的话,那么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便是冯友兰对泰戈尔的访问。
1920年11月30日,冯友兰在纽约的一家客栈中访问了印度著名诗人兼思想家泰戈尔。一周以后,冯友兰把访问记录整理出来,又加上附记,以《与印度泰谷尔谈话》为题寄回国内,并发表在《新潮》杂志第三卷第一号上,副标题是《东西文明之比较观》。从历史角度看,这篇用对话体写成的访问记,无论其标题还是内容,都可以反映出冯友兰当时的文化观点,也可以反映出作为印度人的泰戈尔对东西文化问题的一些看法。这篇访问记也是冯友兰第一篇专门讨论文化问题的文章,因此它在冯友兰文化学术思想发展演变过程中,可以看作是他文化研究的起点。
在这篇访问记中,冯友兰虽然没有提出系统的文化观点,但可以看出他在文化研究起点上的思想脉络和思想发展的轨迹。首先可以看出他对文化问题的困惑。他在文章开头便提出问题说:“我自从到美国以来,看见一个外国事物,总好拿他同中国的比较一下。起头不过是拿具体的、个体的事物比较,后来渐及于抽象的、普通的事物;最后这些比较结晶为一大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比较。这个大问题,现在世上也不知有能解答他的人没有。”正因心中始终环绕着这一问题,所以泰戈尔一来美国,冯友兰便以为泰戈尔“总算是东方的一个第一流人物”,对于这个问题,总可以代表一大部分东方人的意见。冯友兰认为,东西文化的比较是一个大问题,而这个“大问题”,现在还没有解决,而且不知如何解决。泰戈尔给他的回答,显然没有使他满意,因为从当时冯友兰整理的记录看,泰戈尔的回答并未超出当时五四时期文化讨论的范围。如泰戈尔在回答西洋文明所以强盛的原因时,认为:“西洋文明所以盛者,是因为他的势力是集中的。试到伦敦巴黎一看,西洋文明全体,可以一目了然,即美国哈佛大学,也有此气象。”反观东方诸国,“却如一盘散沙,不互相研究,不互相团结,所以东方文明,一天衰败一天了”。泰戈尔对东西文化差异的回答,显然是失之肤浅,因为“势力集中”与“一盘散沙”所能描述的只是一般社会现象而已,不足以说明西方文化的强盛与东方文化的衰败。正因为泰氏的回答未能解决冯友兰心中的疑惑,所以在接下来的问题中,冯友兰提出了一个文化讨论中带有普通性的问题。他向泰戈尔提出:“我近来心中常有一个问题,就是东西洋文明的差别,是等级的差异(difference of degree),是种类的差异(difference of kind)?”这一问题的提出,反映出冯友兰对东西文化差异的看法,其文化研究的起点和对文化思考的深度,已大大超越了其同时代人的水平。因为“等级的差异”与“种类的差异”的提法,已经反映出冯友兰对文化问题的哲学思考。就其理论思维说,“等级”与“种类”有极大的区别。“等级差异”是指同一种类事物的不同发展程度,而“种类差异”则是指不同质的事物之间的差异。就东西文化说,“等级差异”是指东西方的文化在不同时间上的发展程度的不同,其中强调的是程度或不同阶段上的差别。而“种类差异”则是含有地域、种族等因素在内的差异,它所强调的是空间的差异性。“五四”以来,对东西文化差异的讨论,许多看法往往是从“种类差异”入手的,只是持这种观点的人不自觉其是以“种类差异”的观点讨论文化的。如从地理环境、民族气质、食物营养、种族根性以及性格、习俗等方面讨论文化的,都可归为“种类差异”。
当时冯友兰对东西文化差异的看法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因为当他提出上述问题后,泰戈尔作了明确的回答。泰氏说:“此问题我能答之,他是种类的差异。”在泰氏看来,“西方的人生目的是‘活动’(activity),东方的人生目的是‘实现’(realization)”。泰戈尔的这种说法,仍是强调两种文化的差别,是东西方的差别,因此也是“种类的差异”。冯友兰对这一回答没有否定,而且接着提出问题:“中国老子有句话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西方文明是‘日益’;东方文明是‘日损’,是不是?”按照冯友兰的这一说法,即认为西方文明是“日益”,东方文明是“日损”,这仍是以东西方的差别去界定两种文化的差别,仍未跳出“种类差异”的一般认识。正因如此,又引出泰戈尔对东西文化差异的看法。泰氏完全同意冯友兰“日益”“日损”的说法,并补充说:“但是东方人生,失于太静(Passive),是吃‘日损’的亏不是?太静固然,但是也是真理(Truth)。真理有动(Active)、静(Passire)两方面,譬如声音是静,歌唱是动;足力是静,走路是动。动常变而静不变;譬如我自小孩以至现在,变的很多,而我泰谷尔仍是泰谷尔,这是不变的。东方文明譬如声音,西方文明譬如歌唱,两样都不能偏废;有静无动,则成为‘惰性’(Inertia);有动无静,则如建楼阁于沙上。现在东方所能济西方的是‘知慧’(Wisdom),西方所能济东方的是‘活动’(Activity)。”
泰戈尔的上述看法,实际上在“五四”前后的文化讨论中早已有了。当时所谓东西文化的差异乃“静的文化”与“动的文化”的差异即属此类。而且泰戈尔的看法正是从冯友兰“西方文明是‘日益’,东方文明是‘日损’”这一前提推论出来的。因此,当泰戈尔解释佛教对现世的看法时,认为佛教否认现世,乃是强调“人为物质的身体所束缚,所以一切不真;若要一切皆真,则须先消极的将内欲去尽,然后真心现其大用,而完全之爱出,爱就是真”。这就是说:“佛教以爱为主,试问若不积极,怎能施其爱?”对于泰戈尔的这种看法,冯友兰仍以“日益”“日损”的观点来对待。冯友兰说:“依你所说,东方以为,真正完全之爱,非俟人欲净尽不能出:所以先‘日损’而后‘日益’。西方却想于人欲中求爱,起首就‘日益’了。是不是?”
用“动”与“静”,“日益”与“日损”,“活动”与“实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等范畴、概念去解释东西方文化的差别,实际上都未跳出当时国内文化讨论的范围,而且也都是在“种类差异”的意义上去了解东西方文化差异的。从泰戈尔与冯友兰的上述对话,我们可以看出,在20年代初,也就是当冯友兰初到美国时,他的文化观还是停止在出国前的水平上。也正因为他带着对文化问题的一些困惑和不解,才访问了泰戈尔。然而,泰戈尔并未能解决冯友兰的问题,这更加促使他对东西文化问题进行思考。他在访问记的评论部分中说:“我现在觉得东方文明,无论怎样,总该研究。”而研究的方法却不能按着原来的老办法,也不能空谈理论。在冯友兰看来,“空谈理论,不管事实,正是东方的病根,为科学精神所不许的。中国现在空讲些西方道理,德摩克拉西、布尔什维克,说得天花乱坠;至于怎样叫中国变成那两样东西,却谈的人很少。这和八股策论,有何区别?我们要研究事实,而发明这道理去控制他,这正是西洋的近代精神”。
这里,冯友兰提出一个研究方法问题。他不满意“五四”以来研究文化问题的方法,认为那是空谈理论。在冯友兰看来:“无论什么科学,只能根据事实,不能变更事实。”“要是把中国的旧东西当事实来研究,所用的方法,自然是科学的方法。”而中国的旧方法:“据我所知,很少把东西放在一个纯粹客观的地位来研究的,没有把道理当作事实研究。”冯友兰认为,要改变中国原有的落后的旧方法,就“要把历史上的东西,一律看着事实,把它们放在纯粹客观的地位,来供我们研究,只此就是一条新方法”。冯友兰强调研究事实,强调把中国历史上已有的东西当作事实来研究,特别是要把它们放在“纯粹客观的地位”。这些说法,无疑是受到实用主义和新实在论哲学思想的影响。这表明,冯友兰虽然刚到美国一年,但他对西方哲学的学习和研究已经有所收益,在上面的一系列论述中,他的实用主义和新实在论的观点虽然还不十分明确,但其最基本原则,如主张把认知的对象作为具有客观实在性的特性去描述或把握,并且强调逻辑分析方法是唯一的科学方法,或哲学的方法论原则等,在冯友兰与泰戈尔的谈话中都有所表露。这是一个新的兆头。冯友兰在以后的文化问题的研究中,之所以能够逐渐跳出五四时期文化讨论的老套,在很大程度上即是得益于新实在论的方法论的启迪及运用。
访问泰戈尔,是冯友兰研究文化问题的真正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