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新理学体系的内容与结构是以其人生境界论为最后归宿的。这表现了冯友兰对于复兴中国传统哲学的精神和价值的终极关切。从这一意义上说,新理学体系中的人生论,是“接着”中国发达的人生哲学这一传统讲的,也就是继承和发扬了中国的传统哲学,特别是儒家的思想学说。可以说,境界说是冯友兰提出来的一种新的人学形上学,这种人学形上学是他的哲学体系的灵魂。与现代新儒家中的其他人物相比,冯友兰的境界说,既深深扎根于中国的传统哲学,又融汇了中国传统哲学一向缺乏的西方哲学中的逻辑分析方法。他正是以逻辑分析方法为起点,从新理学的自然观、社会论、文化论,而达到新理学的逻辑终点——人生境界论。因此,同他的整个哲学体系一起,境界说乃是中西哲学相融合的产物。
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其意义是什么?这是冯友兰的《新原人》一书首先提出的问题,也是他的境界说最终所要解决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冯友兰指出,首先要解决意义是什么。
他认为,所谓“意义”,既是某一事物所有的性质,又是某一事物所可能达到的目的,或其可能引起的后果,也是某一事物与别的事物的关系。之所以有以上所说的这些可能,正是因其有“某性”,或某种特性。但是,尽管说是个某性,由于人在说某一意义时,有不同的侧重,所以所得结论亦不同。这说明,不同的人对于事物可以有不同的了解。这种了解,“我们亦称为解。对于一事物有了解,我们亦称为对之有解”。有了解即证明此事物对我们有了意义。
对事物的了解有程度的不同。其中最低程度的了解,既是了解了某事物是属于某一类的,是表现某理者。对于一事物,若一个人完全不了解其所属的类,完全不了解其所表现的理,则此人对于此事物,就是完全的无解。此事物对于此人,也就是完全的混沌,完全地无意义。某事物的理,是通过对于某事物的知识来表现的,这种对于理的知识,就是称之为概念的东西。一个人可对于理有知识或无知识。如其有知识,则是有概念,其概念就不是空的。如果是无知识,就是无概念,但不能说概念是空的。可是,从另一方面说,一个人可以有“名言底知识”,也就是可以用言语传达的知识。这种知识可以是空的,也就是说其中没有经验内容。例如,一个人可以从他人的口中,得知甜味是如何如何的,从而对于甜的意义,即甜的概念,有了了解。但是,在他没有真正尝到甜的东西之前,即用经验去印证概念之前,他所了解的,只是名言的意义,而不是经验的意义。所以,这种名言的知识,从了解名言之意义的角度来说,他所得到的名言的知识,不是空的;可是,如果从缺乏经验内容的角度来说,这种名言的知识也可以说是空的。然而,一种名言的知识,一旦在经验中得到了确实的印证,也就可以说是得到了此名言所代表的概念,以及此概念所代表的理。此时,对于此经验及名言即有了一种豁然贯通的了解,冯友兰称之为“悟”。
从理论上说,既然有对于事物的最低程度的了解,就应该有最高程度的了解。“一事物所表现底理,我们若皆知之,则我们对于此事物,即可谓有完全底了解。完全底了解,即最高程度底了解也。不过最高程度底了解,理论上虽是可能有底,而事实上底是不能有底”。同样,对于某一类事物,也有相同的情形。说起来,人生也不过是世间的一类事,而人们对于这一类事,也可以有了解,可以了解它的意义。并且,我们对于它了解的愈多愈深,人生对于我们的意义,也就愈加丰富。不过,“对于一事物或一类事物底完全了解,是极不容易有底。但其最特出显著底性质,是比较易于引起我们的注意,因而易于使我们在此方面,对于某事物,或某类事物,得到了解。人生亦有其最特出显著底性质,此即是其是有觉解底”。
人对于事物有所了解,不但有所了解,还能自觉他有所了解。这即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因为对于动物来说,它们只是遇见可吃的东西就吃,遇见可喝的东西就喝。它们在吃在喝,却不知道为什么在吃在喝,甚至不知道它们在吃在喝,而“人知道吃喝对于他们的意义,而又自觉他们在吃在喝”。这种对事物的了解和自觉,“新原人》简称为‘觉解’”。到此,冯友兰提出了“觉解”这一重要概念:解是了解,觉是自觉。两者合起来,即“自觉的了解”,或“了解其所了解”。由此冯友兰断言“人是有觉解底东西,或是有较高程度底觉解底东西”。与此断言紧密相关的人生则成为:“人生是有觉解底生活,或有较高程度底觉解底生活。这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人生之所以异于别底动物的生活者。”人与禽兽有相同之处,但更重要的是不同之处。人与禽兽同样有某种活动,但是,禽兽并不了解自己的活动是怎样一回事,当然在自己活动的时候也没有自觉到正在从事这种活动。人与之相反,不仅了解自己的活动是怎么一回事,并且自觉到自己在进行这种活动。动物的活动依赖的是本能,所以它们就不去了解,也不必去了解。换言之,禽兽的种种活动,对它们来说是无意义的;相反,人的活动是一种有觉解的活动,因此,人类的活动是有了种种意义在其中的。
要正确地把握人禽之辨并不是那么容易。有人认为人的特异之处是人有喜怒哀乐。可是,在冯友兰看来,禽兽也是有喜有怒的。但是,禽兽在其欢喜时,未必自觉到自己是在欢喜,也并不了解欢喜是怎样一回事,发怒时亦然。可是人就不同了,他不仅能自觉到自己的欢喜,并且了解欢喜意味着什么。
在宇宙间,人有许多人为的事物,比如文化的建设。而乍看上去,动物对于宇宙也有一些“文化活动”,比如鸟和蜂蚁的筑巢等。但是,人与此类动物的区别,并不在于是否有文化,而在于他们的文化是否是有觉解的文化。人类的文化是心灵的创造,而动物的文化是本能的产物,至少可以说大部分是本能的产物。而心是有觉解的,本能却是无觉解的。
在冯友兰看来,人之所以能有觉解,因为人是有心的。人心的要素,就是古人所说的“知觉灵明”。人以外的其他动物,虽然也有有心者,但它们的那种心未必能达到所谓知觉灵明的程度,至少可以说还达不到有较深的觉解的程度。
之所以说有觉解是人生的最特出显著的性质,还在于“因人生的有觉解,使人在宇宙间,得有特殊底地位。宇宙间有人无人,对于宇宙有很重大底干系。有人底宇宙,与无人底宇宙,是有重要底不同底。从此方面看,有觉解不仅是人生的最特出显著底性质,亦且是人生的最重要底性质”。宇宙间如果没有某种动物,比如鸟或蜂蚁,也就不过是没有鸟或蜂蚁而已。但是,宇宙如果没有了人,则宇宙间就没有了觉和解,至少是没有了较高程度的觉和解。如果说宇宙间的觉解,与宇宙间的其他事物,比如云和水一样,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那么,宇宙间的觉解,就可以使宇宙间的其他事物被了解。冯友兰举例说:“如一室内有桌椅,有灯光。就存在方面说,灯光与桌椅的地位,是相等底。但有桌椅不过是有桌椅而已。有灯光则室内一切,皆被灯光所照。……宇宙间底事物,本是无意义底,但有了觉解,则即有意义了。”
另一方面,人不但有觉解,而且能了解其觉解是怎么一回事,并且在觉解时,能自觉其在觉解。这种对于觉解的觉解,不仅是人与禽兽的更一层的区分,也是圣人与平常人之间的区分。平常人只有觉解,而圣人则能觉解其觉解,也就是能达到高一层的觉解。不过,就觉解来说,有完全觉解的人,当然是“绝无仅有”的,但是,说是完全没有觉解的人,则是绝对没有的。
冯友兰的“境界说”,是针对宇宙和人生的意义而起言的。诚如上文所言,人对于宇宙人生的觉解程度是有不同的。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的意义,也就有种种不同。这种不同的意义,就构成人生的不同境界。换句话说,就存在而言,人类是有一个公共的世界。但是,对于此一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觉解程度,这就意味着各个人都处在不同的境界之中。此所谓境界,固然有主观的成分在,但并不是完全主观的。
所谓各人有各人的境界,严格说来,应该说没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的。但是,我们可以“忽其小异,而取其大同。就大同方面看,人所可能有底境界,可以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冯友兰对人生四种境界的排列,是要说明境界是有高低的。而区分高低的标准,正是达到某种境界所需要的人的觉解的多少。需要觉解多的,境界就高,反之则低。所以,自然境界只需要最少的觉解,天地境界就需要最多的觉解,功利和道德境界则介乎其中。因为人生的境界有高有低,所以,不同的境界,在宇宙间就有不同的地位。也就是说,处在不同境界的人,在宇宙间亦有不同的地位。从人自身来说,一个人,因其所处境界不同,其表现于外的举止态度,也就是道学家所说的“气象”,就有不同。而人所能享受的那一部分世界,事实上也是有大有小的。境界高者,所实际享受的一部分世界就比境界低者要大。而冯友兰所强调的世界,其实并不在现实的世界,而是在于超越了现实世界的觉解所能及的世界。也就是人生所能实现的价值所限和人生的意义所在;反过来说,就是宇宙人生对人可能有的不同的价值和意义。
尽管冯友兰在此所说的种种境界,明显是一种精神的境界或状态。但是,这种侧重于精神的境界,并不是日常行事之外的独立存在者。实际上,在不同境界中的人,是可以做相同的事情的。只是虽然所做之事相同,对于各自境界中的人来说,却有着不同的意义。也正是这种不同的意义,才构成不同境界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