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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陈寅恪、金岳霖的评价

  陈寅恪、金岳霖二人对胡适的批评,虽然在今天看来,都有些过于严厉,并且均未站在“同情了解”的立场。但综观胡适的《大纲》,确有上述二人指出的缺点和不足。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严厉批评胡适的同时,他们对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却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高度评价。

  陈寅恪认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的最大特点和长处,乃在于“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因为没有把自己的爱憎强加给古人,故对古人之思想,能给予“同情之了解”。陈寅恪把这种“同情之了解”称作“真了解”。为什么要对古人思想持“同情之了解”?在陈寅恪看来,首先,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瞭,则其学说不易评论”。其次,古代哲学家去今久远,故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而我们今天可依据的材料,又仅为当时所遗存下来的极小部分。因此,“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这里,陈寅恪强调,对古人思想要持一种“欣赏”态度,而不是“嘲笑”或“讥讽”态度。这样才可以有“真了解”。他说:

  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否则数千年前之陈言旧说,与今日之情势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

  这里,陈寅恪明确指出,其所谓“同情之了解”,即需要“神游冥想”,以与古人处“同一境界”。但要做到这一点并非容易。因为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古代材料,“或散佚而仅存,或晦涩而难解”,不经过解释及比较的过程,则很难发现其价值。但古代材料一旦经过今人“联贯综合之搜集,及统系条理之整理”,就很容易把今人自身所际遇的时代,所处的环境及所熏染的学说,有意无意之间加到古人头上,并以此“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从而“流于穿凿附会之恶习”。

  陈寅恪站在史学家的立场上,对当时凭“偶然兴会”“改移古人”的穿凿附会之说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态度。他甚至把这种人看作“若善博者能呼卢成卢,喝雉成雉之比”的赌徒。“卢”、“雉”是古代博戏用的骰子的两种颜色。一掷五子皆黑是为卢,为最胜采。呼卢喝雉,亦即穿凿附会。两厢比较之下,陈寅恪认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即符合前述“同情之了解”的精神,他说:

  今欲求一中国古代哲学史,能矫傅会之恶习,而具了解之同情者,则冯君此作庶几近之;所以宜加表扬,为之流布者,其理由实在于是。

  除上述“了解之同情”外,“冯君之书,其取用材料,亦具通识”。也就是说,在对待哲学史的史料方面,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也做得很好。陈寅恪认为,古书的真伪,“不过相对问题”。更重要的是如何通过审定伪材料的时代及作者而加以利用。也就是说,不能把古书的真伪绝对化。在陈寅恪看来,“伪材料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贵。如某种伪材料,若径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则变为一真材料矣”。另外,中国古代史材料,有些并非一时代一作者之产物。经过考证,今人知其如此,是一大进步。但只知此而不知把这些材料贯通起来加以比较考察,就只能走向极端。陈寅恪说:

  今人能知其非一人一时之所作,而不知以纵贯之眼光,视为一种学术之丛书或一宗传灯之语录,而龂龂致辩于其横切方面,此亦缺乏史学之通识所致。而冯君之书,独能于此别具特识,利用材料,此亦应为表章者也。

  陈寅恪通过对当时不同学术倾向的比较,高度评价了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的选材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并表扬了冯友兰因为能对史料有“纵贯之眼光”,故能于史料的运用上“别具特识”。这些评价显然都是与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所取得的成功相符的。

  金岳霖同陈寅恪一样,在批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同时,也高度评价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他认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的长处是“没有以一种哲学的成见来写中国哲学史”。他说:

  据个人所知道的,冯先生的思想倾向于实在主义;但他没有以实在主义的观点去批评中国的固有的哲学。因其如此,他对于古人的思想虽未必赞成,而竟能如陈先生所云:“神蒞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

  金岳霖是一位哲学家,所以他对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的评价,主要是从哲学与哲学史的区别方面着眼的。他认为:“哲学要成见,而哲学史不要成见。”因此,如果以一种“成见”,即一种哲学观点去写哲学史,等于“以一种成见去形容其他的成见”,这样,写出来的哲学史就不会是一种好的哲学史。正因为冯友兰没有用自己的“成见”去批评固有的哲学,因此他才能以“同情了解”的态度去研究哲学史,这样,他的《中国哲学史》,“确是一本哲学史而不是一种主义的宣传”。

  以上是陈寅恪和金岳霖对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所作的评价。1934年,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下册出版前,陈寅恪又为该书写了《审查报告》,以便该书列入《清华丛书》。如果说,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上册还没有明显的新儒家的表征的话;那么,到了《中国哲学史》下册出版的时候,却有了新儒家的明显表征。此点特为陈寅恪所注意。陈寅恪认为,“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而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能对“朱子之学多所发明”,即抓住了这一中国历史上的“大事因缘”,同时亦表明冯友兰对新儒学的重视。

  陈寅恪认为,冯友兰继承了清季学者对朱子学研究的创获,能够以西洋哲学的方法与观念,“以阐明紫阳之学,宜其成系统而多新解”。但似乎也有其不足。此不足即表现为新儒学与佛道二教之关系,“尚有待于研究”。

  在对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的审查报告中,陈寅恪对冯友兰没有明确的批评,也没有明确的表扬。但暗含着批评与表扬。这一微妙的态度,实际上反映了陈寅恪所自许的“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的思想定位。从这一思想自我定位的立场出发,他对冯友兰所暗含的批评,乃是指其《中国哲学史》对佛、道与儒学关系的研究失之简略。而对冯友兰所暗含的表扬,则是指其对中国本民族哲学与文化的重视。在这种暗含的批评与表扬之中,反映了陈寅恪对全盘西化观点的否定。如他认为,佛教之所以能对中国思想史发生重大影响,其原因在于国人对它的吸收和改造。如果“其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者,若玄奘唯识之学,虽震荡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沉歇绝”。不仅佛教如此,道教亦然。“道教对输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此种思想上之态度,自六朝时亦已如此。虽似相反,而实足以相成。从来新儒家即继承此种遗业而能大成者。”由此,陈寅恪得出一个极具启发性的结论。他说:

  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诏示者也。

  陈寅恪此言,虽发自八十余年前,但对于今日之从事中国文化及外来文化研究者,仍不啻“金声玉振”“发聋振聩”之言。

  综上所述,陈寅恪、金岳霖对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的评价,反映了冯友兰在对待中国哲学文化遗产的立场和态度上,乃是一种同情的了解、全面的阐释及乐观的精神。这种精神与胡适《大纲》的批判精神相比,是两种不同的理念和不同的方法所致。同时也反映了“五四”以后,中国知识分子在对待传统文化上所走的不同道路。如果说,胡适的《大纲》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时代精神的产物”的话,那么,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则具有某种超越的意义。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读胡著《大纲》,总有些时过境迁之感;而读冯著《中国哲学史》,则有如读一本当今时代的著作。其中有些观点,不但没有过时,而且仍被当代学者广泛引用。诸如先秦名家的“同异之辨”及宋代道学的“二程之别”等等,皆属此类。

  总之,两卷本《中国哲学史》比胡适的《大纲》有更大的突破。它不仅超越了封建时代经、史学家的眼界,也没有生吞活剥西方近代史学家的观点和方法,并且在某些方面和某些问题上,都有新的创获。这些具有开创性的新体例和新见解,对于中国哲学史这门学科的建立和研究起到了奠基作用。因此他代表了那个时期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最高水平。40年代,该书被译成英文出版,成为西方人学习和研究中国哲学史的范本,至今仍保持着巨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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