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11年冯友兰16岁时考入开封中州公学,在该校读了实际不到一年的书,便于1912年夏天转入武昌中华学校。年底,又由武昌考入上海中国公学。
当时的上海,不仅是中国的经济、商业中心,而且是一个新思潮新风气的集散之地,也是革命、保皇、民主、立宪等形形色色党派、学派酝酿、发展的大本营。上海是中国近代史的窗口,近代史上的许多著名人物陈天华、邹容、章太炎、孙中山、鲁迅、胡适、陈独秀等,无一不与上海有密切关系。1912年冬,作为中学生的冯友兰也来到上海。冯友兰在晚年回忆说:“这时候(指民国元年)中国公学又恢复招生,推举黄兴为校长。用黄兴的名义向各省发出电报,叫各省选派学生。”河南省很重视这件事,于是发出通告在开封招考,共选拔出20名优秀者,每人每年发官费200两银子,到上海中国公学上学。冯友兰被录取了。“我就于民国元年的冬天同其余19人一起到上海,进中国公学。”此时冯友兰刚刚17岁。
中国公学有一段光荣的历史。1905年,日本文部省公布了《取缔清国留日学生规则》,对中国学生入学作了严格限制。日本的举措引起留日学生的强烈不满,东京8000余名中国留学生罢课抗议,陈天华愤而蹈海,中国留学生一时退学返抵上海者达3000余人。为使归国学生继续学业,一批归国留学生四方奔走,劝募经费,筹办中国公学。1906年2月正式开学,共招生318人,分大学班、中学班、师范速成班、理化专修班,不少学生参加革命活动。民国成立,经费无着,幸赖孙中山扶持,黄兴亲任校长。1915年,梁启超任董事长。此后,该校随中国政局的变化,几起几落,终于在30年代中期关闭。
中国公学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不仅是由于该校一直成为革命党人活动的阵地,为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散播了火种、培养了不少人才,更重要的是她为中国的学术界培养了如胡适、冯友兰等一批时代巨擘。冯友兰在晚年,一提起中国公学,便常常引为自豪。因为这位未来的哲学家与哲学结缘正是在这里开始。
实际上,在中国公学虽然有逻辑课程,真正懂逻辑的老师却很少。冯友兰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常常带有遗憾的表情。“我有一门课程是逻辑,所用的课本,是耶芳斯(又译成杰芳斯)的《逻辑要义》。先来了一位先生,他公开地把这本书当一本英文读本来教。”冯友兰的意思是说,这位教逻辑的先生只懂英文,不懂逻辑,因此学生从他那里只能学到英文,而学不到逻辑。因为“当时上海的学校,无论什么课程,都讲究用‘原本’,也就是英文本。可是学生的英文程度很差,先生对于课程的业务知识也不高明。无论讲什么课,其实都是讲英文,把某一种科学的教科书,都当成英文读本叫学生念。无论教什么课,先生教的是英文,学生学的也是英文”。冯友兰的英文底子也是在这一时期奠定的。
没有好的逻辑先生,冯友兰就自己学习。他以英国逻辑学家穆勒的《逻辑体系》和耶芳斯的《逻辑要义》为蓝本,参照严复的中译本《穆勒名学》和《名学浅说》,进行了刻苦的学习。《逻辑要义》这本书的后面有很多练习题,对冯友兰自学帮助很大。有一次冯友兰在做逻辑练习时,有一道实在做不下来了,就去请教后来的一位教逻辑的先生,这位先生想了一会儿说:“等下一次告诉你。”可是,“他以后就再不来了”。
冯友兰在中国公学得到了初步的逻辑训练,由此引导他走上了一条学院哲学家的道路。他在回顾这一往事时说:“我学逻辑,虽然仅仅是一个开始,但是这个开始引起了我学哲学的兴趣。我决心以后要学哲学。对于逻辑的兴趣,很自然地使我特别想学西方哲学。”
对逻辑的偏好,使冯友兰在以后的学术活动中,能自觉地运用逻辑分析方法研究中国传统哲学,并且把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融会贯通起来,这都得力于他在中国公学对逻辑的选择。关于这一点,冯友兰在成名之后,还多次谈到逻辑的作用和力量。他认为,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的永久性贡献,就是逻辑分析方法,它的传入“给予中国人一个新的思想方法,使其整个思想为之一变”。冯友兰就此还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人遇见一位神仙,神仙问他需要什么东西,这个人说需要金子。于是神仙用手指点了几块石头,石头立即变成金子。神仙叫他拿去,但他不拿。神仙问他还要什么,他说要点石成金的手指头。在冯友兰看来,逻辑分析法就是西方哲学家的手指头。“正由于这个缘故,所以西方的哲学研究虽有那么多不同的门类,而第一个吸引中国人的注意力的是逻辑。”
冯友兰后来的回忆与他在中国公学对逻辑的兴趣是合拍的,其中没有任何夸大或虚构。当然,对逻辑的兴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冯友兰回忆说,创办中国公学的时候,出了一个有名的学生,他就是胡适。而胡适在中国公学所受的影响显然与冯友兰截然不同。
胡适比冯友兰大四岁,进入中国公学的时间却比冯友兰早六年。如果说冯友兰在中国公学所受的影响是哲学和逻辑的,那么胡适所受的影响则是革命的或史学的。胡适读严复的《天演论》,一下子便被“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优胜劣败思想所吸引,深信这一进化论理论完全适用于社会和人中,认为“几年之中,这种思想像野火一样,燃烧着许多少年人的心和血”。感动之余,他便把自己的名字由原来的胡洪改为胡适。他读梁启超的文章也深感震撼,认为梁的文章字字句句都“抱着满腔的血诚,怀着无限的信心,用他那枝‘笔锋常带情感’的健笔,指挥那无数的历史例证,组织成那些能使人鼓舞,使人悼哭,使人感激奋发的文章”。严复的《天演论》,梁任公的卓越健笔,以及当时弥漫中国公学的激进的政治氛围等等,都使年少气盛、才华横溢的胡适走上了一条具有自由主义特质的思想启蒙者的道路。与胡适相比,冯友兰显得循规蹈矩和安分守己。他对周围环境的态度,有如黑格尔对瑞士终年积雪的崇山峻岭无动于衷一样:“理性想到这些山岳的恒久性,或者看到人们称之为巍峨崇高的风貌,也没有发现一点什么可以使它铭记不忘,使它不得不表示惊讶或赞叹的。”
冯友兰更关心的是逻辑和哲学。在他少年人的心田中撒下的是理性的种子。不久,这种子便在他的心中发芽并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