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这时对于南京政府统治下的黑暗现实,是颇为不满的。他写的《萨天师语录》,虽然表面上未涉及时政,但实际上都是讥时讽世之作,“是他对现实社会之黑暗的痛心疾首的呼喊”。譬如他借萨拉士斯脱拉的口说道:
宇宙本来无谜,事实与甚简单,我听他家怪人说。治国也易如反掌,据说。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妻孥,妻孥。后生,后生。蚯蚓,蚯蚓。猫头鹰,猫头鹰。——于是国治天下平。
于是而正言,言顺;分定,位安。于是而“民有粟”,不愁吃不到他。善哉,言乎!——这也是正名就是真理的铁证。
即使位有所不安,分有所不定,名有所不正,也已属非礼,尽可以闭目勿视。况且只须轻轻加以“犯上”,“作乱”的罪名——头颅坠地时,宇宙之谜也同样解决。事实胜于雄辩,果然不差。
他们思想律中唯一的利器就是正名——其次便是刽子手的大刀。宇宙之谜不在脑筋中解决,也必求解决之于脑袋。二者之中必有一犯上的乱徒,一名教的罪人。……
这些话,显然是对刚刚上台不久的南京政府实行封建法西斯统治,所作的有力影射和抨击。
1928年《语丝》4卷第38期,林语堂又发表了《给孔祥熙部长的一封公开信》。在这一公开信中,他更是不加任何掩饰地批评南京政府借尊孔来维护礼教和诬害青年。8月8日,南京政府的国府会议上,正式通过了工商部长孔祥熙提议保护山东孔林及各省孔庙的议案。该议案极力美化孔子的人格及其学说,并声称“一般青年知识薄弱,难保不为共产党徒打倒礼教之邪说所惑”,这显然是包含祸心的。这一议案刊登在8月30日《时事新报》上。当他看到后,异常气愤,当即就写了致孔祥熙的公开信,质问他道:
(一)案中言“一般青年知识薄弱,难保不为共产党徒打倒礼教之邪说所惑”。是否打倒礼教即共产党徒之言论?打倒礼教者是否即共产党徒?此是否孔门世传“古已有之”而似很面熟的思想律?民国七年新文化运动似乎确系共产党徒陈独秀所提倡,新文化运动是否亦即共产党的玩意,应否明令禁止取缔?
(二)原案“大学之言平治,既合于平民政治之真诠。”请以现代逻辑予以解释。理论上?实际上?
(三)原文以西人游孔庙“拾其片石寸木,携归陈列,以夸珍贵者,足见孔子之伟大人格”——此外尚有孔子人格伟大之证据否?
(四)孔子除盛容饰,儒冠儒服,周游七十二国游说乞贷碰官运外(如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齐景公一类事)先生能于其生平事迹上品性上举一小事证明其私德之有可钦佩处否?(儒者之空洞恭维语除外。)
(五)专论孔子之人格(不论其学术)在孔子后二百年中誉之者多,还是毁之者多?孔子及儒者给当日社会一般人的印象如何,先生能言其一二乎?
(六)儒者尊君因而贤君护儒一般幕僚清客权贵相公思想至今尚未死尽,此中勾结情形先生能一阐扬之否?
从这些严正的责问中可以看出,林语堂反对将反对孔教跟共产党相提并论,反对过分吹捧孔子的人格,并认为历来的统治者都是跟儒者相“勾结”的。那时,南京政府正想通过尊孔崇儒来维护其统治,而林语堂却敢于发表这些看法,是要有莫大的勇气才能做到的。这也说明,他这时多少还保留了《语丝》时期“浮躁凌厉”的气度。
此外,同年《语丝》4卷第41期,林语堂还发表了《剪拂集·序》。在这《序》中,他则用委婉曲折的手法表达了愤激的心情。他表示,整理出版《剪拂集》,很使他感慨于“既往的热烈及少不更事的勇气,显然与眼前的沉寂与由两年来所长进见识得来的冲淡的心境相反衬,益发看见我自己目前的麻木与顽硬”。为什么呢?他说,这是“环境使然,在这北伐已完成,训政将要开始,天下确已太平之时,难免要使人感到太平人的寂寞与悲哀”。这就表明,当南京政府兴高采烈地欢庆他们的胜利之时,他不仅不为之所动,反而心境“冲淡”,“麻木与顽硬”,“寂寞与悲哀”。此中蕴含着耐人寻味的内涵。
接着,他以历史的反衬手法写道:“其实拿三一八屠杀而论,通共不过杀了四十八个青年,这在长了两年见识的我们,还值得大惊小怪吗?”这话既沉痛又有力,简直可说是一道射向南京政府实行血腥统治的愤火。然而,他又感到当时的黑暗现实一时难以反抗得了的。因而,他坦诚地指出:“头颅只有一个,犯上作乱心态薄弱目无法纪等等罪名虽然无大关系,死无葬身之地的祸是大可不必招的。……如果学生寄宿舍没有电灯,派代表长去请校长装设,这些代表们必要遭校长的指为共产党徒,甚至开除,致于无书可读,则寄宿舍代表愚见亦大可以不必做,还是做年轻的顺民为是。校事尚如此,国事更可知了。这一点的见解于‘莘莘学子’实在有益的。”这一番话,可以说揭示了当时南京政府大肆施行法西斯统治的可怕情形。而所谓做“顺民”者,则不过是用曲笔表达了激愤难平之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