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于1925年11月23日《语丝》54期上,发表《答伏园论“语丝的文体”》一文。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个人在日报上曾发表好些议论……这都依了个人的趣味随意酌定,没有什么一定的规律。除了政党的政论以外,大都要说什么都是随意,唯一的条件是大胆与诚意,或如洋绅士所高唱的所谓“费厄泼赖”——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自信比赛得过任何绅士与学者。
在这当中,周作人把“费厄泼赖”作为他自己乃至语丝同人的一个特点提了出来。接着,他又在《语丝》56期上发表的《失题》一文中说,本来想写一篇批判段祺瑞在《甲寅》周刊第1卷第18号发表的对青年学生满含杀机的《二感篇》的文章,但后来听说段祺瑞要下野,于是不再准备写了,即不再打落水狗。他说道:
到了现在段君既将复归于禅,不再为我辈的法王,就没有再加以批评之必要,况且“打落水狗”(吾乡方言,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所以我只得毅然把《恭读〈二感篇〉谨注》这一个题目勾消了。
……一日树倒猢狲散,更从那里去找这班散了的,况且在平地上追赶猢狲,也有点无聊、卑劣,虽然我不是绅士,却也有我的传统与身份。所谓革命政府不知还有几天的运命,但我已不得不宣告自十二月一日起我这帐簿上《赋得章士钊及其他》的题目也当一笔勾销了事。
显然,周作人主张对于“落水狗”应该讲“费厄泼赖”,不应再行攻击。
林语堂读了周作人的这两篇文章后,于12月8日写了《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刊登在《语丝》57期上。在这篇文章里,他表示赞同周作人提倡的“费厄泼赖”精神。他说:
再有一件就是岂明所谓“费厄泼赖”。此种“费厄泼赖”精神在中国最不易得,我们也只好努力鼓励,中国“泼赖”的精神就很少,更谈不到“费厄”,唯有时所谓不肯“下井投石”即带有此义。骂人的人却不可没有这一样的条件,能骂人,也须能挨骂。且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攻击其个人。即使仪哥儿,我们一闻他有了痨病,倘有语丝的朋友要写一封公开的信慰问他,我也是很赞成。最可厌的Kipling,昨天看见他有肺膜发炎之症,我们还是希望他能早日痊愈。大概中国人的“忠厚”就略有费厄泼赖之意,唯费厄泼赖决不能以“忠厚”二字了结他。此种健全的作战精神,是“人”应有的与暗放冷箭的魑魅伎俩完全不同,大概是健全民族的一种天然现象,不可不积极提倡。
不难看出,林语堂不仅赞同周作人提倡的“费厄泼赖”精神,而且对它作了进一步的阐述,这表明他对暂时失败了的敌人有可能卷土重来缺乏认识,错误地认为对“落水狗”应采取宽容的态度。
当鲁迅看到周作人、林语堂有关“费厄泼赖”和不打“落水狗”的言论后,产生了与他们迥然不同的看法,并撰写了著名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发表在1926年1月10日《莽原》第1期上。在这篇文章中,鲁迅认为对于“落水狗”决不能讲“费厄泼赖”,并提出了痛打“落水狗”的战斗主张。他指出,“狗性总是不大会改变的”,倘是“咬人之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在水中。他告诫善良的人们,不能以为“落水狗”必已忏悔,不再咬人,也不要被它一时装出的可怜相所迷惑,“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一味姑息下去”,否则便会被“咬死”,等于“自家掘坟自家埋”。他还指出,辛亥革命的不少革命党人就是由于对当时的鬼蜮慈悲,不打“落水狗”,反而被咬死了,而现在的一些“落水狗”正躲在天津租界里,做好了一切伺机报复的准备。因而,他以为“费厄泼赖”“当然是要的,然而尚早”。
那么,能不能认为鲁迅是用彻底革命的精神批判了林语堂的对敌“妥协”思想呢?不能。事实上,林语堂赞同“费厄泼赖”和不打“落水狗”,是由于缺乏斗争经验,未能认识对敌斗争的复杂性,不懂得打“落水狗”的必要性,归根结底是属于思想认识水平问题,而不是什么对敌人“妥协”。而且,鲁迅也不是把林语堂的有关看法当作对敌人“妥协”来批判的,只是把它看作为“老实人”的糊涂认识,在客观上会起到“纵恶”的作用。因而,他着力阐述的始终是必须痛打“落水狗”的道理。
正因为这样,林语堂读了鲁迅的这篇文章后,丝毫没有抵触和反感,并受到了深刻的启发和教育,自觉地纠正了“费厄泼赖”的片面认识,心悦诚服地接受了鲁迅打“落水狗”的主张。由于思想认识的提高和变化,他曾绘制了一幅《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刊登在1926年1月23日《京报副刊》上。画中画着鲁迅站在岸上,手持一根长竹竿,猛击一只落水的叭儿狗的头。这不仅生动地体现了鲁迅痛打“落水狗”的战斗精神,而且表达了他摒弃“费厄泼赖”,学习鲁迅“打狗”精神的决心。
可是,林语堂绘制这幅漫画,却产生了他所未曾料及的效果。他在画中所画的那只“叭儿狗”本来没有实指谁的用意,只是泛指帮闲文人而已。但《现代评论》派的陈源却疑心是针对他的,心里很不舒服。他之所以这样认为,大概是因为他在“女师大”学潮中偏袒杨荫榆,曾受到鲁迅和林语堂的抨击吧。于是,他挖空心思地报复林语堂和为自己开脱。他于1926年1月30日《晨报副刊》上刊出一封致徐志摩的信,认为林语堂由赞成周作人的不打“落水狗”改为拥护鲁迅的痛打“落水狗”,才是做了“叭儿狗”。他说:
我也是主张“不打落水狗”的。我不像我们的一位朋友,今天某乙说“不打落水狗”,他就说“不打落水狗”,第二天某甲说“要打落水狗”,他连忙的跟着嚷“要打落水狗”。我见狗既然落了水,就不忍打它了。……
说起画像,忽然想起本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里林语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看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打叭儿狗的想象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象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群悻悻的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不是俗话吗?可是千万不可忘记了那叭儿狗,因为叭儿狗能今日跟了黑狗这样叫,明天跟了白狗这样叫,黑夜的时候还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一口。
陈源的这番话,一方面攻击了鲁迅是“官僚”,另方面又影射林语堂才是“叭儿狗”。而且他自以为这样一来,既可以刺痛林语堂,而他自己也不再被人看作“叭儿狗”了。
然而,陈源这一自以为高明的手法,并没有动摇林语堂跟随鲁迅“打狗”的决心。相反,更加激发了他对陈源一类“叭儿狗”的憎恶,坚定了他“打狗”的意志。这在“三一八”惨案发生后的日子里,便充分表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