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玄学的自然观,汤用彤在《王弼大衍义略释》一文(该文发表在1942年《清华学报》十三卷二期上)中作了详尽的论述,并提出了玄学的自然观是本体论的创见,这一观点在当时大大地推进了魏晋玄学的研究,一度将魏晋玄学的研究推向高峰。后来,汤氏又在《王弼圣人有情义释》(发表于1943年《学术季刊》一卷三期)和《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发表于1943年《图书季刊》新四卷一、二合刊)二文中反复申明了这一观点。
汤用彤认为从汉代经学过渡到魏晋玄学有两个主要因素。一个是名学,一个是易学。前者偏重于人事,是由东汉清议转变为清谈的关键,易学主要探讨天道问题,在汉末著名哲学家扬雄又仿《周易》而作有《太玄》,援《老》解《易》,这样,汉魏之际易学十分发达,而且派别众多,如江东的虞翻、荆州的宋忠、北方的荀爽等。正是这种易学的变迁,产生了王弼的义理之学,从而建立了其本体论的哲学体系。因此,汤氏指出,要明了“汉代宇宙学说如何演变为魏晋玄学之本体论者,须先明汉魏间易学之变迁”。
汉代《易》学,以孟喜、京房为代表,是一种象数之学,其主要特点是主张以奇偶之数和八卦所象征的物象解说《周易》经传文,以卦气说解释《周易》的原理,并利用《周易》大讲阴阳突变,这种象数学到东汉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许多有名的经师都纷纷注释《周易》经传,其代表人物有马融、郑玄和荀爽。《后汉书·儒林传》说:“建武中,范升传孟氏易,以授杨政,而陈元、郑众皆传费氏易,其后马融亦为其传。融受郑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传》,自是费氏兴,而京氏遂衰。”并由此产生了虞翻的月甲纳体说,荀爽的卦变说和升降(乾升坤降)说。魏晋时期,多用《老》、《庄》解释《周易》,采用义理,摒弃象数,这样,新、旧《易》学之间“思不相参”,冲突迭起,管辂本以阴阳名家,自以为久精阴阳,对何晏之释《易》多鄙薄轻视,“若欲差次老、庄而参爻、象,爱微辩而兴浮藻,可谓射侯之巧,非能破秋毫之妙也”(《三国志·魏书》本传注引《辂别传》)。何劭《王弼传》也载:“太原王济好谈,病老、庄,常云:‘见弼《易注》,所悟者多’”,又说,“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其意”,可见当时新、旧易学斗争之尖锐和激烈。汤氏认为王弼解《易》时,摒弃象数,专阐玄旨,发挥义理,推陈出新,这一特点,在其对大衍义的解释中表现得最突出、最明显,因此,他认为何劭所作《王弼传》中的大衍义是何传所记王弼玄理三事(大衍义、答裴徽语、圣人有情说)中最重要的一项,所以,汤氏就大衍义来阐释王弼本体论的建立,从而说明玄学的自然观。
王弼作为魏晋玄学家的主要代表人物,对汉代的这些易学理论十分熟悉和了解,他在《易略例》中就说“处璇玑以观大运”,就是援引的马融北辰居中不动之说。但是王弼在解《易》时,却没有一味援引旧说,而是扫除旧说,专阐玄理,从而使汉学与玄学泾渭分明,判然有别。由于史载有阙,我们无法详知王弼对天地之数与大衍之数的关系作何解释,但关于大衍之数何以其一不用的析解,在韩康伯《系辞注》中得以保留下来,而这也就是荀融所难之大衍义,王弼说:
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四十有九,数之极也。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
按韩康伯的注,天数五为奇,地数五为偶,天地之数也就是天奇地偶之数。王弼认为,推演天奇地偶之数,要依赖于五十之数,并以此来解释“天衍之数五十”。又用“其一不用”解释“其用四十有九”,并以此不用之“一”作为太极,实际上这一观点源于马融,马融曾说:“易有太极,北辰是也……北辰居位不动,其余四十有九,转运而用也。”(《周易正义》引)王弼的“其一不用”说就来于这种“北辰居位不动”说。但是王弼对“一”或太极的解释,与汉代易学家截然不同。马融以北极星为太极,郑玄以元气为太极,这都与汉代易学的卦气说联系在一起,将“一”与“四十九”分为二截,“绝无体用相即之意”。王弼一扫这些旧说,既不以太极为物象,也不以太极或一为数学上的一,因为一为数的话,就有形象可言,就不能成为太极,所以说“不用而用之以通,非数而数之以成”。王弼将此一作为世界的本原,也就是玄学家所说的“无”,而“无”不可能用“无”来加以说明,必须凭借有形有象的具体事物才能显示其作用,这就像筮法中的“一”一样,一定要通过四十九根蓍草的数目及其变化才能显示自己的功绩。因此说:“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这样,王弼通过解释大衍之数,提出了自己的太极观,体现了其鲜明的玄学特色,并以此建立了自己的本体论自然观。
王弼这种本体论的自然观,汤用彤称作“体用一如”的自然观,“用者依真体而起,故体外无用。体者非于用后别为一物,故亦可言用外无体”。这种自然观与汉代迥然有别。在汉代人们大多主张世间万物都依靠元气而生,元气为一切事物的根本和核心,东汉末年的王符就系统地表述了这种观点。他说:“上古之世,太素之时,元气窈冥,未有形兆,万精合并,混而为一,莫制莫御。若斯久之,翻然自化,清浊分别,变成阴阳。阴阳有体,实生两仪。天地壹郁,万物化淳,和气生人,以统理之。”也就是说,在没有万物之前,元气就早已存在,而在万物毁灭之后,元气仍然存在,保持不灭。这样一来,元气不仅永远作为一个实物存在,而且似乎在万物之外、之后另外存在着一个实体,这样,就使体和用分为了二截。而玄学却主张万物的本体与具体万物同时并存,本体并非某一具体的事物,但它又不能脱离具体事物而存在,也就是说,只有通过有形的、具体的万物才能显示本体的作用,所谓“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因此玄学的体与用是即体即用,“实不谓无用而有空洞之体也”。
王弼认为“无”是天地万物之本,本者,本体也,也就是魏晋时期人们常说的“宗极”,这个宗极就是王弼大衍义中所说的太极。太极无体,非物则无所系无所待,但万物“由之以始以成”,宗极冥漠,无所不穷,无所不包,但不随于所适,“于是指事造形宛然如有”。但事物之用依本体而起,在本体之处不存在另外的用,一切万物都由无所构成,但无离不开万物。有生于无,万物由无而有,所以王弼说:“本其所由与极同体。”(《老子》六章注。《列子》注引作“与太极同体”)这样,宗极就不是在万物之后之外而另有一个实体,宗极就与太极同体,两者合二为一了。
汤用彤指出,当时的研究者多据复卦王注来阐明玄学的自然观,实际上,王弼在解释《周易》大衍义时,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前面已引,此不赘引)。这种解释认为万物依太极而通,本太极而成,与太极同体,也就是说体用一如,而不是各为独立的实体,这种解释摒除了汉代的宇宙构成说,而与汉儒断然有别。阮籍在《通老论》中也说道者“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太平御览》二)。也就是说道与太极、元等同,这种说法表面上看来与王弼体用一如的自然观很相似,实际上却大有区别,因为阮籍认为万物的变化就是气的盛衰,并以人身为阴阳之精气。在《达庄论》中,阮籍说:“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一气盛衰”,“至人者,心气平治”等。嵇康也有类似说法,“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赋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明胆论》),“浩浩太素,阳濯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太师箴》)。把宇宙的本原归结为“浩浩太素”的元气。实际上,将太极、元、道三者相提并论,本来就是汉人的思想,《汉书·律历志》就有“太极元气,涵三为一”之说。所以,阮、嵇的思想“实未脱离汉儒之通义”。所以,汤氏认为在魏晋时期“扫尽宇宙构成之旧说,而能用体用一如之新论者,固不得不首称王弼也”。
王弼对太极所作的这种新解释,遭到了当时一些人的反驳,荀融就曾作文发难,顾荣也曾著文反驳,据《晋书》卷六十八载,纪瞻与顾荣赴洛阳途中,论《易》太极,顾荣曰:
太极者盖混沌之时蒙昧未分……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诚《易》之太极也,而王氏云太极天地,愚谓未当。夫两仪之谓,以体为称则是天地,以气为名则是阴阳。今若谓太极为天地,则是天地自生,无生天地者也……
顾荣依据元气来解释太极,并认为天地生于太极,而太极非天地,本来就是汉儒的观点。汤氏指出,在王弼的著作中,天地的用法有二种,一就体言,如《老子》七十七章注“与天地合德”,这时天地就是本体的别名,所以太极也就是天地,即顾荣所云“王氏云太极天地”。一就用言,则为实物,如复卦注所说“然则天地虽大……寂然至无,是其本矣”,也就是说天地之用并非离开本体而独立存在。这样,在王弼的理论中,太极与天地就有一种体用关系,即体即用,那么天地也就是太极。顾荣依据汉代旧学来评判王弼的太极新解,自然不能了悟,由此也可以推知荀融难王弼大衍义之所在了。这样,汤氏通过对王弼著作中“天地”二字的不同用法,进一步阐明王弼大衍义的意义,并指出“王弼太极新解为汉魏间思想革命之中心观念”,这种新解“立论极精,扫除象数之支离”,并对后世易学的发展具有深远影响,为中国古代本体论哲学的建立和发展作出了重大的理论突破,所以汤氏盛赞王弼释大衍义“诚中华思想史上之一大事因缘也”。
正是依据这种体用一如的自然观,王弼正确地解答了圣人情性之说,建立了自己完整的理论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