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九年,经历了两个半世纪草创、兴盛,转而衰落的大清帝国,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的威胁下,在政治、哲学、宗教以及经济等欧风美雨的冲刷中,整个基础在陷落而开始坍塌,已经到了气息奄奄、朝不虑夕、非变不可的地步了。这正是19世纪最后十年的第三个年头。这一年的8月、10月、12月,中国这块坚实的土地上,相继诞生了三个伟大人物,即汤用彤、梁漱溟和毛泽东。毛泽东用他那扭转乾坤的大手,把中国导向了一个西方列强再也不敢觊觎的历史时代。梁漱溟以南方文化重义理、追求学术自由讨论的精神特征,达观于世界之外,他作为东方文化派的代表,活跃于20世纪上半叶的文化学术界。显然,汤用彤并非出生在时无英雄的年代,在那豪杰并起、英雄辈出之时,他既有南方人的聪明智慧,又有北方人的敦厚纯朴。他不可能像毛泽东那样,用自己的思想去改造世界。他只是一个胸襟洒脱、嵚崎磊落的学者,以第一流的水平,做第二三流的事业,认真地反思过去,冷静地观察现实,精审地展望未来,忠实地记述历史,并在历史的兴衰变迁之迹中,充盈着创造文化的热情。
汤用彤,字锡予,祖籍湖北黄梅。其父汤霖,字雨三,光绪十六年(1890年)进士。光绪二十三年,即1897年,戊戌变法的前一年署甘肃渭源。任上颇有政绩。次年卸任,先后在兰州、北京设馆教授。渭源耆宿裴建雄、张锡鹏、翔九均系其及门弟子。张氏新中国成立后任甘肃省文史馆馆员,是渭源县最后故世的晚清秀才。
汤用彤于1893年8月4日(农历六月二十三日)生于甘肃渭源,在父任上束发修学,启蒙于父亲任教的学馆,接受了严格系统的传统教育。渭源硕儒杨筱霞既是汤氏总角之交,又是其同窗好友。据汤氏回忆:
彤幼承庭训,早览乙部。先父雨三公教人,虽谆谆于立身行己之端,而启发愚蒙,则常述前言往行以相告诫。彤稍长,寄心于玄远之学,居恒爱读内典。顾亦颇喜疏寻往古思想之脉络,宗派之变迁。
据此,我们可以理出汤用彤幼年时期四条主要线索:
一、幼承庭训,启发愚蒙。说明出身于仕宦之家的汤用彤,自幼接受严格的家庭教育,开始铸就其传统文化的心理模式。
二、谆谆于立身行己,告诫以前言往行。着重于儒家诚心正意、修身齐家的内在道德修养以及圣贤经传的启蒙教育。这与其在清华就读时崇尚理学,视之为救国之良药的思想,有着内在的因果关系,与其“昌明国故”的现代文化保守主义也有着必然的逻辑关系。
三、早览乙部,喜疏寻往古思想之脉络。说明他自幼接受史学教育,并受清儒“六经皆史”的影响,又“继承了乾嘉以来的考据之风”,为其在近代复古主义的大潮中,投身史学研究,特别是思想史研究,初创了学术基础。
四、爱读内典,寄心于玄远之学。吸引他把学术兴趣驰向佛学、玄学、印度哲学等形而上的空旷原野。汤氏以后之所以能够在冷僻艰深、微妙难知的佛学领域,创造出众口皆碑、无人超越的成就,无不得力于此。
汤用彤生前曾提及,其父汤霖虽无著作传世,却以“汉易”为其终生的学术兴趣。显而易见,乾嘉诸老的风流文采也已泽及汤氏家族。至于当时士林好佛之风炽盛,汤用彤佛学的造诣似乎也应有家学渊源。况且易、佛相通,汤霖既治幽深玄远的易学,自当与不可思议的佛学亦有不解之缘。贺麟说汤氏“承继他家传的佛学”,大概有相当的根据。
按理说,自汤用彤出生至1897年,正是汤霖金榜题名、加官晋爵、春风得意的日子。但是,屡经丧乱、内外交困的清王朝风雨飘摇、江河日下的末世光景,使他难免有楚囚相对、“举国有山河之异”的亡国殷忧。而且他在渭源知县任上不足一载,即卸职重操舌耕旧业,其中原委固不得其详,但结合当时的政治背景,及其生平最爱咏吟《桃花扇》之《哀江南》一曲,大体可知其曲折的心境。这里既有忧世伤时之情,也有借悼念亡明之音,抒发其夷夏之防的民族情绪。其卸职似乎在百日维新之后,显然与康梁之新政有不少瓜葛。
《桃花扇》系清初孔尚任所作的传奇剧本,所谓:“白骨青灰长艾蒿,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作兴亡梦,儿女浓情一旦消。”该剧就是借离别之情,写兴亡之感,因而与《长生殿》齐名,有清代戏剧双璧之称。《哀江南》是描写南明倾覆之后,作者凭吊金陵、寄托兴亡的一套曲子。汤用彤自三岁起即随父背诵《哀江南》,日后也常吟此曲。这不仅反映了汤氏对词曲的爱好和较高的韵律素养,更重要的是,由此可见其家教的烙印和少年时期汤用彤思想发展的路向。为了说明这一点,兹摘录如下:
〔北新水令〕
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沈醉东风〕
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离亭宴带歇指煞〕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整套曲子文辞典雅,读来却悲怆苍凉,铿锵激越,不见一点儿女情思,而充盈着“鹃血满胸”的兴亡之恨。曲中“残军”、“废垒”、“瘦马”、“空壕”、“乞儿饿殍”的萧瑟气象,以及“放悲声唱到老”的悲歌兴亡的忧患意识,都能寄托他忧国忧民的无限情思。
可以这样说,汤用彤虽出身于一个末代王朝下层官僚的家庭,就其自幼接受的教育来看,仍然是一个中国旧知识分子的传统范型。这里既有立德、立言、修己安人的内圣外王之道,又有生死感怀、超越时代的形而上的思索;既有个人道德和心性的修养,又有乾嘉学派治学方法的严格训练。当然,原来基于政治上的忧患意识到后来的文化黄金时代,则变成了兴亡继绝、承担创造新文化重任的使命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