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广洋
在我老家的屋后,住着一位老人。他深居简出。非常大的院落里,除了十几棵高大且苍老的槐树、榆树、楝树外,就是四个并排垒砌的小瓦屋—分别是鸡窝、鸭窝、鹅窝、狗窝,而那些枝连叶窜的树桠间,筑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巢,我数过多少次都没数清究竟有多少种鸟儿、究竟有多少个鸟巢。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家那幢只有在鲁西南地区才能见到的一层三间、二层只建一间的车头一样的小楼房,不仅是各种马蜂、蜜蜂的大本营,还早已成为鸟雀们的天堂—岁月剥蚀的墙洞、风雨撕裂的砖缝里,鸟雀们用棉花、稻草、麦秸以及动物的毛发和羽绒填充营造而成的安乐窝,比比皆是。
老人出生在地主家庭,在那个大讲成分的年代,他错过了大好年华,没能娶上媳妇,在改革开放前的几十年间,他一直是生产队的饲养员和车把式。他家的那个院落被充公之后,他便常年与牲畜为伍,住在生产队的牲口屋里。后来,落实政策,他家的那个院落又物归原主。生产队解散之后,马车和牲口也都变卖了。已是花甲之年的他,孤身一人住进那幢本村最高也最古老的小楼。也许是因为单身一人的孤独,也许是因为常年饲养牲畜的习惯,住进小楼的他,随之喂养了不少鸡鸭鹅狗,并为它们在院里建起了相应的窝、准备了相应的食具,这样一来,鸡鸭鹅狗们吃剩下的食物,便成了鸟雀们觅食的目标,而另一个促使鸟雀成群、争相投聚的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老人爱鸟护鸟的痴迷和决心。
他不但经常为鸟雀们提供各种食物,还特意为鸟雀们提供用以筑巢的枝条、棉絮等物件。再后来,我经常遇见,当他端着碗在院子里吃饭时,竟有斑鸠、麻雀翩然飞落在他的身边,然后再落在他的膝部或脚尖上,有的甚至落在他的碗边上,直接啄食他碗里的食物,还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那种融洽、亲热劲儿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而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曾亲眼看到有一只灰喜鹊居然从外面叼来大红枣丢在他的脚下,他以为是喜鹊不慎丢掉的,就拾起来放在一条树枝上,谁知,那只灵动美丽的灰喜鹊竟然婉转地鸣叫着飞到那个低垂的树枝上,再次叼起那个大红枣,并准确地又丢在他的胸前。他这时似乎明白了喜鹊的意思,便客客气气地嘟哝着“我哪好吃你的东西呢”,遂又把那个大红枣再次放在树枝上。这时,非常动人的一幕出现了—那只灰喜鹊再次叼起大红枣之后,在他身边翩飞了两圈,径直飞到他的屋内,落在他的桌子上,可爱的小生灵把大红枣放在桌子上,还在桌子的边沿上蹭了蹭小嘴,然后叽喳两声飞回到院里的树枝上,歪头看着一时愣怔的老人。当老人回过神来,进屋拿出那个大红枣,非常激动地站在树下甜甜地咀嚼时,树上的灰喜鹊沿树枝挪动着碎步叽喳低鸣着……
记得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的夏天,一场狂风暴雨过后,老人家的院子里坠落许多尚不会飞的各种鸟雀的雏儿。除了当场摔死的之外,年迈的老人竟到我家搬了个梯子,把所有的鸟儿雀雏全部送到楼顶上,并分别放在小筐、小篮、小纸盒里,以便让那些不知所措的鸟妈妈雀爸爸们来喂养……深夜里,我起来小便时,还听到老人在楼顶上不停地赶蚊子—他整天整夜地守护着那些劫后余生的小家伙们,生怕它们再遭猫和黄鼠狼的伤害。
有一次,村里的一个小青年,用气枪打伤了老人院里的一只斑鸠,他火冒三丈地冲出院子,差点儿和小青年拼命。还有一次,我在自家的房檐下掏出一窝刚扎扁毛的小麻雀,放在笼子里喂着玩,被后院的老人看到了,他跟到我家里,苦苦劝我放回到窝里去,并许诺给我一把糖果。
就这样,那座古色古香的小楼、那片树密枝繁的院落,成了鸟们的乐土和家园,一年四季都聚集着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鸟雀。每天清晨和傍晚,我家的屋后,准时会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雀的鸣叫;就连深夜,透过我家后墙的窗口也能窥见那些栖落在枝条上的鸟雀,像一串串暂且静止的音符。尤其是那些高低错落、圆乎乎的鸟巢,让人感觉到大自然的神奇与美妙、体会到生命的和谐与亲切。
后来,镇里建起了敬老院,有关人员多次请那位老人入住,都被他谢绝了—他已离不开那些多年相依为命的鸟雀们!
直到如今,年过八旬的老人还守着他的老宅深院,守护着那些整日为他歌舞弹唱的鸟雀们。他常说:“我不能死,我死了,这些鸟儿们谁来看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