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天空还挂着一钩残月,我顺着被野兽踩踏出来的牛毛细路钻进戛洛山的黑石沟。我知道,灌木林里有我渴望得到的松雉。
也不知从哪一代猎人开始,发明了诱捕法,就是将一只雄松雉作为诱子,把隐藏在灌木林里的雌松雉勾引出来;或者把另一只雄松雉激怒出来争斗,猎人趁机把那些或因爱情、或因嫉妒而丧失了警惕的松雉们收拾掉。此种捕杀方法效果极佳。
我在潺潺流淌的山泉旁找了一块便于观察和射击的位置,把一支老掉牙的火铳搁在一个树墩上。取下背上那只编织精巧的竹笼子,打开门扣,把我精心调教出来的那只诱雉抱到被一缕阳光照亮的空地上。
诱雉不慌不忙蓬松开颈毛,喔-咯-咿地啼叫起来。这叫声的旋律与节奏干涩而尖厉,短促而刻板,像是强者对弱者的嘲笑和调侃,又像是居高临下的咒骂。总之,是一种自命不凡的雄性对不堪一击的对手发出的唾弃声。这真是绝妙的激将法。
果然,右侧的茅草丛中传出一串雄松雉悲壮的鸣叫,连跑带飞扑向诱雉。这是一只长相平常瘦削单薄的雄松雉,个头比诱雉小了一圈,来势并不凶猛,动作也较迟钝。诱雉惊慌地扭开脑袋,眼光突然转向我埋伏的位置,咯咯-喔,咯咯-喔,吐出一串叫声。这叫声既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在呼救。
雄松雉抓住诱雉扭头躲闪的时机,猛地一拍翅膀,凌空跃起,居高临下扑到诱雉身上,尖利的爪子抓住诱雉的翅膀,弯钩形的嘴喙朝诱雉的脑壳猛啄。在这充满野性的攻击下,诱雉失去了抵抗能力,全身瘫软,蹲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哀叫。
雄松雉站在诱雉背上引吭高歌,喔咯咯-喔-咯,向躲藏在岩石背后或草丛深处的雌松雉们报捷。诱雉趁机从雄松雉的铁爪下挣脱出来,飞快逃向我埋伏的地方。
我赶紧扣动了扳机……
我把雄松雉塞进背囊后,诱雉抖擞脖颈上的羽毛,对着太阳,吐出一串圆润悦耳的鸣叫。喔-咯咯,喔-咯咯,叫声平添了许多阳刚美和雄性美。
哦,它是在召唤刚才被我打死的雄松雉的遗孀。果然,过了一会儿,乱石堆背后传来雌松雉柔和的咕咕声,像是在召唤诱雉前去幽会。
诱雉平静地站在原地,朝雌松雉躲藏的乱石堆十分卖力地吐出一串又一串色情味很浓的啼鸣。
雌松雉经不起诱雉长时间的引诱,频频从乱石堆后面伸出脑袋,好奇地窥望着诱雉。
诱雉的胸脯挺得更高,脖子朝天空一伸一缩,骄傲得仿佛要和太阳比高低。突然,诱雉纵身跃起,爪子有力地朝前搏击,嘴喙闪电般在空中啄咬了几下,做出一个两雄争斗时的典型动作,既显示出它锐不可当的战斗风范,又展露了它的体态和在激烈运动时彩羽炫目的光亮,表演得恰到好处。雌松雉被诱雉超一流的表演陶醉了,羞羞答答晕晕乎乎从乱石堆后面钻出来,诱雉见我没什么动静,便大着胆子围着雌松雉转圈,一扇翅膀跳到了雌松雉的背上……
我突然想起老猎人的警告:必须绝对禁止它与雌松雉交尾。禁果的甜头会使它回想起早已生疏了的丛林生活,使它萌发叛逃的念头,不肯再死心塌地为主人卖命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我这只好不容易精心培养出来的宝贵诱雉算是报废了!
雌松雉抖了抖凌乱的羽毛,转身朝树林跑去。
我想,诱雉会跟着雌松雉走的,可我猜错了,诱雉望望快走到树林边缘的雌松雉,突然扑过去,用尖硬的嘴喙,一口啄住雌松雉的头,用强壮的身躯将雌松雉按倒在地。这绝不是T情式的嬉戏,而是像两只雄松雉打架斗殴时的粗暴的征服。当雌松雉挣扎着想站起来时,诱雉屈起双腿,在雌松雉的胸脯上猛力一蹬,雌松雉被蹬出两步远,倒在地上,痉挛着,哀叫着,一时爬不起来了。诱雉扭转身体,往旁边的空地猛地一蹿,迅速从雌松雉身边逃离开,一个劲儿朝我伏击的地方啼叫起来。我明白,诱雉是在提醒和催促我开枪。
我像被强迫灌了两瓶劣质烧酒似的晕乎得厉害,恍然间,我觉得诱雉变成舌头拖出两尺长的面目狰狞的魔鬼;它是没有灵性的木偶,是人类的傀儡,是用卑鄙、阴险、狡诈、丑陋等劣质材料制作的怪物;它是用鳄鱼泪、蟾蜍皮、孔雀胆、毒蛇涎、蝎子精调和成的一只生命的毒瘤。我反胃恶心,想呕吐。我咬着牙扣动了扳机,訇然巨响后,诱雉倒在了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