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维
波隆丹是个世代相传的舞蛇人,他养的那条六米长的黑蟒蛇就是舞蛇。他给黑蟒蛇起名犬黑,每逢赶摆(西双版纳十天一次的农贸集市),他就带着他的大黑来到街上,找个热闹的地方,铺一块篾席,耍蛇卖艺,他掏出那支祖上传下来的被手汗浸染得漆黑如墨的短笛,放在嘴唇上一吹,懒洋洋睡在金竹箩里的大黑就会抻起脖子,随着音乐的节拍,左右摇摆上下颤动做出各种优美的舞姿。
令人叫绝的是,当笛声高亢激昂,那舞蛇的脑袋便奋力向上昂挺,身体笔直地升高,最后只剩一圈尾巴支在地上,平地竖起一根五米多长的布满美丽花纹的黑色柱子。柱子顶端,血红的蛇信子有节奏地吞吐着,就像高擎着一柄火炬。表演结束,波隆丹会吹响一首圆舞曲,大黑就张大嘴,衔着一只彩釉陶罐,舞动身体,绕着场子讨赏。钱币便会纷纷抛进陶罐里去。
我们曼广弄寨后面有片砾石滩,不知道是地震形成的断裂带,还是远古时代地壳运动留下的残痕,反正砾石滩中央有一条绵延数里长的裂缝,裂缝很深,丢一块卵石进去,听不到落地的声响。最奇怪的是,裂缝极窄,最宽的地方只有一米多点。
那天早晨,几个小孩到砾石滩玩,有一个名叫龙崽旺的两岁男孩失足从裂缝掉了下去。
这是裂缝中最窄的地段,在地面量最多只有两尺宽。我们赶到出事地点,能听见底下传来的哭叫声,但下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从小孩的哭声判断,摔得不算深,大概只有七八米就被卡住了。可怎么救呢?孩子太小,还不懂事,不可能抓住我们放下去的绳子把他吊上来,裂缝太窄,大人不可能下得去;用十字镐来挖吧,怕石头掉下去会把小孩砸死。再说,挖来挖去的还有可能把裂缝震宽,小孩再往下面滑怎么办?
村长急,家长急,所有在场的人都急得火烧眉毛,可又束手无策。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波隆丹养的那条舞蛇,说:“能不能让大黑来试一试?”
“对啊!”波隆丹一拍大腿说,“这条缝,我的大黑能钻进去的。”
波隆丹很快就把舞蛇大黑带到了出事现场,刚要让它往裂缝里钻,龙崽旺的母亲就忧心忡忡地说:“蟒蛇能活吞麂子,我的孩子还小,要是它……”
“放心,我训练大黑有十多年了,它绝不会伤人的。”波隆丹说。
“蟒蛇的嘴大得像口井,万一……”“是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村长帕珐说,“大黑虽然乖巧,到底是畜牲,万一真的把孩子吞进肚子去,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我看,用根绳子把它的脖子系得细一点,免得发生意外。”
最后我们用一根结实的布绳把蛇脖子给系上了,它能呼吸,但不能吞咽比它脖子粗一点的东西。这有点像给鱼鹰系了个脖套儿,在水里逮着大鱼,无法咽下去,只好浮出水面吐给渔夫。
大黑看起来很不习惯在脖子上套个紧箍咒,摇头晃脑在地上打滚,波隆丹抚摸着它的脑袋,安抚了半天,它才勉强安静下来。它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主人要它做什么,吱溜钻进裂缝去,长长的身体一眨眼就从地面消失了。
约摸五六分钟后,裂缝下传来孩子爆发式的哭声,我们在上面你望我,我望你,不知道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人心急如焚地趴在裂缝上,望眼欲穿。可惜,里头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
又过了七八分钟,突然,一团朦胧的白色像蘑菇似的慢慢从裂缝深处往上冒,孩子的哭声也往上浮。终于,我们看得见龙崽旺的小脑袋了,孩子像坐了自动升降机,往上升,脖颈、胳膊、身体,我们看清楚了,大黑张大着嘴,像莲花盘一样托着孩子的P股,在往上顶呢,就像在市场上表演它的拿手好戏一样。
孩子离地面还有两米多远,我们的手还差那么一截才够得着去抱他拖他。就在这时,大黑突然停了下来,它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脑袋扭动着,一双没有眼睑因此不会眨动的蛇眼痛苦地望着波隆丹,似乎想获得某种帮助。
它好像支持不住了,一点点往下沉,眼看就更被托出地面的孩子,也跟着一点点缩回裂缝深处。村长帕珐急了,揪住波隆丹的肩膀连声说:“快,吹笛子!快,吹笛子!”
波隆丹立刻掏出那支短笛吹了起来,高亢嘹亮的笛声在山野回响。说也奇怪,笛声一响,大黑便好像被童话中的魔棒击中了一样,脑袋颤抖了一下,停止往下沉,又缓慢艰难地开始升高。笛声越来越激昂,越来越响亮,大黑也越来越兴奋,两眼闪烁着痴迷的光,随着音乐的节奏,一弓一弓地往上移动。可我总觉得它好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兴奋的背后是难以言说的痛苦,痴迷的背后是无可奈何的毁灭。
终于,我们接住了孩子,把他抱上了地面。孩子除了腿和胳膊有点擦伤外,安然无恙。人们都围住孩子问长问短,不再去关心大黑。波隆丹也停止吹笛,笛声一停,刚才还狂热地摇摆着往上爬的舞蛇大黑,蛇头颓然歪倒下来,扭动的富于灵性的身体一下子松弛委顿,变得像根烂草绳,眼看就要滑下裂缝去了。波隆丹眼疾手快,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弯钩似的蛇牙,在我的帮助下,用力把它给拉了上来。
它脖子上那根结实的布绳子不见了,蛇肚皮血肉模糊,一大团内脏从它的体腔里滚落出来。不难想象,当它在阴暗的裂缝深处张大嘴托着龙崽旺的P股往上爬行时,很不幸,布绳子被一块倒钩状的石头挂住了;更不幸的是,薄如刀刃锋利无比的石片刺进它柔软的脖颈,随着它往上运动,慢慢地切割开它的肚皮。
它的身体牢牢地被布绳子固定住了,无法躲避那块尖刀似的石片,它疼痛难忍,便想缩回去,就在这时候,波隆丹吹响了金竹笛,飞扬的笛声、震动的声波,迫使它停止了退缩,奋力往上蹿行。它把孩子送出了裂缝,自己的肚子却被锋利的石片剖开了。
它死了,没人剥它的皮,也没人吃它的肉,波隆丹流着泪把它埋进那条深不可测的裂缝里,还把那支短笛也扔了进去。从此,赶摆时再也没有舞蛇精彩的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