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昭星
四叔喜欢驯鹰,他的全部生活似乎就是捉鹰驯鹰。最初的那些鹰,大都老死了,仍旧活着的几只,就被四叔很细心地照料着。不知为什么,没有文化的四叔对鹰有一种深刻的认识,他说鹰是精灵的化身,是天地之间最高傲的动物。邻居有人开玩笑,说四叔因为没有父母,所以对那几只老鹰的照料,就像对老父老母一样了。
四叔捕鹰很有技巧。他在鹰经常出现的山坡上,用一根细长的绳子拴住一只鸡,在鸡的面前撒了很多玉米粒,让鸡慢慢地吃食,他拽住绳子另一头,蹲在山坡的一个早就挖好的坑内藏好。鹰发现鸡后,并不急于扑下来,而是在天空盘旋,侦察周围的动静,感觉没有危险的时候,就会突然一个俯冲,用锋利的爪子捕获鸡,动作干净利落。当鹰抓住鸡刚刚滑起的时候,四叔手中的绳子猛地一拽,鹰遭遇这突然的力量,整个身子趔趄一下,朝地面栽下来。就在这一瞬间,四叔手里的一张小网飞向天空,罩住了起飞的鹰。这一连串的动作,快速而准确,前后十几秒钟就结束了。四叔跟鹰拼的是速度,拼几十次才能赢得一次胜利。对于四叔来说,这就足够了。
跟鹰的拼比,其实正是四叔的目的,或者说是四叔最大的快乐。四叔把驯鹰说成“熬”鹰,听起来很明白,就是跟鹰拼韧劲儿。四叔熬鹰的时候,把鹰锁进铁笼子里,两条腿用铁链子拴住,笼子外面放着一只鸡和一碗清水。最初鹰根本不看笼子外面的鸡,它瞪着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一次次扑向铁笼子,似乎要把铁笼子撞开。等到它筋疲力尽的时候,就蹲在那里,用嘴去撕扯笼子的铁条,铁条发出吱嘎嘎的声响。夜里,四叔也不歇息,通宵达旦地守在铁笼边,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戳着鹰,让它没有一刻的安息。折腾了一天后,鹰已经失去了锐气,四叔就把鸡和清水伸到鹰的嘴边,又饥又渴的鹰张开翅膀刚要扑过去,四叔急忙缩回手来。如此反复多次。鹰明白四叔故意戏弄它,于是对四叔手中的鸡置之不理,低头啄击腿上的铁链子,一直会把鹰喙啄击得鲜血淋漓。
我开始看四叔熬鹰的时候,觉得很刺激很好玩,但是看到这里,就很可怜鹰了,请求四叔说:“四叔,你的心真狠,它快饿死了你还不给它吃?”
四叔冷笑着说:“我可怜它,以后它就不会听从我的摆布了。”
几天后,高傲的鹰失去了它的锐气,眼中的愤怒和怨气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奈和茫然。四叔觉得时机成熟了,才会把鸡丢进铁笼内。四叔在跟鹰的打熬中,一点点磨灭了它的野性,消磨掉它的意志,让它对四叔产生敬畏的心理。被驯服的鹰,从此就会老实地归顺四叔了。四叔把鹰在铁笼子内豢养一些日子,慢慢地接近它,用手抚摩它;再后来,他就把鹰从笼子里放出来,养在屋子里,给鹰更大的活动空间。经过大约几个月的时间,这只鹰就跟四叔混熟了,伴随在四叔身边,听从他的摆布。这时候,四叔就带着鹰出猎了。
四叔外出放鹰,倘若有了收获,便会右手提着猎获的野兔和山鸡,左胳膊弯曲起来,托住鹰,让鹰在自己的胳膊和肩头来回地跳跃,嘴里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走路,一副得意的神态。倘若一无所获,他就让鹰立于肩头,背着手走路。
有一年,四叔捕获了一只成年鹰。这只鹰硕大而健壮,从鹰的眼睛中就可以看出它桀骜不驯的野性。四叔异常高兴,对着高傲的鹰说:“你别给我神气,过不了三五天,我就让你蔫不唧儿的。”
按照惯例,四叔把鹰锁在铁笼里,准备打熬它。然而,四叔没想到,这只鹰的脾气异常暴烈,自从关进铁笼里,就不停地左冲右撞,一刻都不停歇。它的脖子和坚硬的翅上多处流血,身上的羽毛都被染红了。后来晕倒了,醒过来继续冲撞,如此反复。四叔担心这样下去这只鹰会被撞死,于是就把鸡和清水递过去,想让它停息下来,而鹰根本不正眼去看鸡和水。
终于,鹰的翅膀折断了,再也飞不起来了,鹰就蹲在那里,眼睛凝视着窗外的蓝天。三天后,鹰已经没有了力气,但是眼神依旧那么孤傲,对于四叔送到嘴边的鸡,看都不看一眼。四叔有些慌张了,气愤地骂道:“日你娘的,你能耐,我服你了。”到了夜晚,四叔不再陪在鹰身边,干脆把鸡丢进了铁笼内,回屋睡觉去了。第二天醒来,四叔发现铁笼子里的鸡还活着,而鹰却奄奄一息了。四叔就愣在那里,看着笼子里的鹰。显然,鹰很努力地挺着脖子,眼睛凝视着窗外的蓝天。它已经明白了自己再也不能在蓝天上翱翔了,眼神中流露出眷恋和向往。四叔叹息一声,垂着头打开了铁笼子,把鹰放到了山坡上。可惜鹰已经没有飞翔的力气了,它本能地动了动脖子和撞断的翅膀,然后蹬直了身子,便再也不动弹了。过了很久,四叔走过去捅了鹰一下,发现它已经死了。死去的鹰,眼睛仍旧睁着,斜视着天空。
四叔哭了。
四叔把这只鹰做成了标本,立在屋子的窗口。从此,他不再捕鹰玩鹰了,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盯住鹰的标本呆呆地出神。
我离开家乡很多年了,想起家乡总要想起邻居四叔,还有他屋子里的那只鹰的标本。
前些日子,从一个村人嘴里得知,四叔死了。据说病中的四叔,一直把那只鹰的标本放在病床前。我的心一颤。不知道孤独的四叔,是否带走了那只鹰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