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现在,我们要走了。墙上悬挂着一对青羊的犄角,一杆双筒猎枪。我知道,爸爸最后会取下它们,带走。它们是爸的骄傲。
爸爸是第一批来建厂的人。爸爸说,他刚跟妈妈结婚时,这里完全是一片荒野。砍掉灌木、搬走石头,离河滩不远,厂区渐渐呈现出雏形。还打了围墙。爸爸说,那天早晨,外边有人喊,一群大青羊闯入了厂区。还没见过那么壮实的野羊,公羊的犄角如同两把举着的弯刀。职工们举着铁锨、十字镐,围堵青羊。青羊群像爆炸了一样逃窜,奔向附近的山。还是有迟钝的青羊,成了那天晚餐的佳肴。爸爸说:青羊的肉又精又香。后来,青羊群又来过几回,再没来了。爸爸说他觉得厂区的位置可能是青羊居住的地方,人类是闯入者。那以后不久,爸爸托人买来了双筒猎枪,枪管发出蓝幽幽的光。现在,枪身的光已褪去。我一出生,爸爸就让我摸过枪管。他说:好小子。那些,都是爸爸说的话,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现,我还不会走路呢。
我能记事起,就是爸爸的尾巴(妈妈说是“跟屁虫”)。妈妈担心猎枪走火。可是,爸爸愿意带我出去,他说:这是儿子娃娃(男子汉),要让他见识见识。厂区不远处发现了五、六只青羊。爸爸追过去,把青羊堵在山沟里,那是一条绝路。青羊奔逃,它们察觉到了一个绝路:两边是山,背后是峭壁,就等着挨枪子儿了。青羊退缩到峭壁的底下,像是走进一个口袋底。我捂着耳朵,还是听到了轰鸣--枪声在谷底回荡,好像爸爸不停地打枪。谷底的青羊冲上峭壁。它们感到了危机,是爸爸逼它们。它们沿着陡壁走上去,有点仓促,最后消失在峰顶的乱石处。爸爸说:他妈的,真厉害,这么陡的地方它们也能上去。爸爸把那次狩猎当作耻辱,好像他在我面前丢了一次脸,本来,他是在我面前显示本事呀。我拍手了,爸爸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这小子,回去。
后来,爸爸一直闷闷不乐。等我念了小学,爸爸总算找到了一次机会。他说:小子,跟爸爸出去一趟。我背着水壶、干粮。我知道要走很多路。厂区所在的峡谷,树像是雨淋过的鸡毛,灌木已稀稀拉拉,好像它们跟青羊一样缩小。我们常常顺手砍它们,当燃煤的引火柴。渐渐地,我们暴露在一片荒芜的峡谷里,到处都是石头、沙子。就像有一回,我的头顶生了疮,不得不推个光头。
我佩服爸爸的耳朵、鼻子。他吸吸鼻子,还用手罩着耳朵,说:有情况。果然,他说:你瞧。顺着他指的方向,我望见山顶上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移动,好像石头在挪动,小的似蚂蚁,那就是青羊。山峰背后蓝蓝的天衣衬托着。爸爸说:你站在山下等着。
爸爸开始上山。他慢慢地小起来。我的脖子都望酸了。爸爸像一张墙纸上边的一只小甲壳虫,山像竖起来那样。我担心爸爸一松手就掉下来。我喊爸爸你下来。一小点还在移动,靠近山顶有无数个小点。我猜,青羊立在山顶正俯视着峡谷,肯定发现了我爸爸,最好发现不了。它们在等待。等爸爸靠近了,它们忽然动起来,只一动,便消失在石头背后。它们似乎跟我爸爸开了个玩笑,引诱爸爸爬上山。
后来,爸爸说:我只顾往上爬,并不觉得怎样,爬上去,青羊早没影了,可是,我下不来了,我没料到山有那么陡,要是山稍微抖一抖身子,一定轻易地把我抖下去。
爸爸贴着岩石,找落脚的地方,慢慢地往下挪。直到太阳落山,爸爸才下了山,他躺在我面前,浑身是汗。他差点下不来了。他骂了句脏话,对着山。
我疑惑:青羊怎么能在山顶走,还走得那么潇洒。爸爸说:那简直不是路,根本就没路。
爸爸像受了捉弄,再不带我狩猎了。至多,他出去,带回野鸽、野兔、呱呱鸡那些小动物。
我念初中的时候,爸爸终于找到了一次机会。我猜他已侦察了很久很久,厂区不远的河滩,布满了各种小径。爸爸能分辨出走过小径的是什么,野兔、狼、青羊、家羊,它们各有各的小径,小径交叉,都通往河滩。动物都要饮水。只不过,在时间上不同。如果它们同一个时间出现,河滩该有多热闹呐。
那天早晨,爸爸扛回了一只青羊,尺把长的犄角,好像终于解了气。他说:它逃不过我的枪子。不过,他遗憾:那只公羊真他妈的警觉,大概闻到了我的气味。
爸爸在河滩上捡了一对奇大的犄角,它几乎埋在沙子里。爸爸并没有点明那是他的成果,也许它死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反正犄角留着时间的蚀痕,仿佛是远古遗留的刀剑,可以想象拥有犄角那只公羊的躯体。犄中有两尺多长。
爸爸把它挂在屋里的墙壁上,好像证明了他的自豪。一切都迅速成了遥远的过去。爸爸懒得使枪了,因为,难得见到青羊的踪影,它们躲远了,或许,它们是正在消失的物种。可以想象,与远古的青羊相比,现在已经退化。
厂区停着一溜大卡车,堆满了物品--化肥厂已宣布破产。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现在要疏散到城里。
屋子里搬空。爸爸取下墙上的猎枪和犄角,仿佛怀念辉煌的日子。他说:该走了,走吧。
忽然,我听到河水奔腾的声音,好像它发自我的脚底。窗外,我能看见皑皑的雪峰。我想,那里有大青羊,我们将离开它们居住过的地方。
大青羊的毛色,雪的底色,又带着像是雪映出蓝天或绿意的颜色,却又融入岩石的颜色。大青羊在山里,只有移动时,我才能发现它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