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芳
那一年,我带领民兵和消防官兵扑灭山火时,发现了一对出生不久的小狼。熏得灰头土脸,长得却一模一样。四只尖尖的耳朵顶上,都长了一小撮白毛,浑身瑟瑟发抖。我赶紧把它们揣进怀里。这时老母狼回来了。它愤怒地将我扑倒,消防战士为救我,朝母狼开了两枪。一枪打断了它左后腿,一枪削去了它半个耳朵。它扔下我一瘸一拐地跑了。街坊玛兰沁夫责备我说:“管它呢,白眼狼,养不熟的!”
我没听他劝告,带上两只虚弱的小狼骑马下山。半路上,只见刚才逃走的母狼带着数只狼迎面挡住去路。老母狼的断耳淌着血,遮住了一只眼。它冲我发出愤怒、凄惨的嚎叫,惊得马儿倒退了几步。哎,母子连心呐。我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狼放在地上,小狼跌跌撞撞地向母狼走去。趁它们亲热之际,我纵马落荒而逃。
我揣回的小狼,因耳朵尖各有一撮白毛,起名叫雪儿。它和我的苏格兰牧羊犬褐玉一起长大,并结为夫妻,生下四只混血儿。一家其乐融融。看羊护圈,雪儿绝对是一把好手。
一天清晨,街坊玛兰沁夫带着两个儿子,手持棍棒,上门来算账。进门就说:“那白眼狼在哪?昨晚它带狼咬死我家5只羊,你说咋办?”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八道,雪雪昨晚根本就没出屋!”他家人一起大声嚷嚷:“你还护着那白眼狼,我们昨天看得清清楚楚,见狼耳朵上一边一撮白毛。”
为了摸清情况,我跟着养父去马兰沁夫家待了几个晚上。一天后半夜,我们黑着灯隔窗看见,月光下,几只狼蹿进了羊圈。牧羊犬黑丹扑上去和狼撕咬起来。马兰沁夫一边大声嚷嚷:“瞅见了吗?那不是雪儿是谁?”我仔细看去。领头狼的个头、毛色及耳朵尖上的白点,果真和雪儿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惊,莫非它真变成白眼狼,背着我干这勾当!
我拿着棍子正要冲出去,只见斜刺里又杀出一只狼,它旋风般地冲过去,把咬住黑丹的“雪儿”一头撞倒在地上,两只狼撕咬滚打在一起。这时,羊圈外的土岗上,一条狼发出凄厉的嚎叫。那“雪儿”稍一愣神,停下嘴,却被黑丹和后来者死死咬住了喉咙,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上。其他狼夹着尾巴溜走了。
战斗结束我才看清,那后来者两只耳朵上也长着白点。它脖子上拴着一道铁链。那链子是我临来时怕它乱跑拴上的。呵,这才是我的雪儿。可是,雪儿并未发出胜利的欢叫。它狠狠赶开黑丹,围着那狼闻闻嗅嗅,嘴里发出呜呜声,然后趴下来,替那狼轻轻舔脖子的伤口。这时,土岗上的老狼叫得更加凄惨。我拧亮手电筒,看清那老狼断着一条后腿,左耳少了半只。我认出来,它就是当年受伤流血,冒死截下自己孩子的母狼,雪儿的母亲。我一下明白了:那只叼羊的“雪儿”,正是当年我还给母狼的那只小狼,是雪儿的孪生兄弟呵。大概羊群告急、黑丹被咬,情急之下雪儿挣脱锁链冲过来救急。当一切平静下来,它才捕捉到了亲人的信息,但杀死亲兄弟的事实已无可挽回。那一刻,老母狼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死在亲兄弟的手下。它凄厉的哀嚎中,雪儿懊悔得跪在兄弟跟前嘤嘤倾诉,深情地舔着兄弟的伤口。我和养父面面相觑,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从那以后,每天夜深人静,土岗上常常响起老母狼的嚎叫。雪儿听到叫声,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经常彻夜不归。
渐渐地,我发现,羊群的羊隔三差五的少一只。我想,准是雪儿出去会母亲。让别的狼钻空子,乘机叼走我的羊。
这可不行。当晚,我把雪儿从羊圈边牵回院里,紧锁大门,不能让它跑野了,得收收性。那晚,老母狼在外面凄厉地嚎叫。雪儿听了不停地跳墙撞门,急得乱哼哼。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听见母狼嚎叫,可院里没有一点动静。起来一看,雪儿不见了,门洞下有堆土,是雪儿自己刨洞钻了出去。我悄悄开门出去看动静,只见雪儿正在羊圈里,凶狠地咬死一只羊羔,叼着迅速地跑向老母狼。老母狼大概饿极了,接过小羊就大嚼起来。原来,我丢的几只羊,都让雪儿孝敬它老娘了。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我愤怒地抄起棍子朝老母狼冲过去。不妨雪儿斜刺里冲过来,一蹿撞掉我手里的棍子,转身慢慢向我靠近。
它走到我跟前,摇摇尾巴,头在我身上亲热地蹭了蹭,突然两只前腿跪在地上。片刻,它起身走向老母狼,它俩一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呵?刚才雪雪是向我告别!
几年过去了,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养父犯病了。我穿上羊皮大衣,捂着厚厚的狗皮帽子,踏着两尺厚的大雪到镇上请大夫。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窝里走。忽然前面雪地里亮起两盏绿色的小灯笼。后面也有动静,回头一看,也有一双小绿灯笼向我靠近。我顿时脊梁骨发麻冒凉气!狼!它们要前后夹击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能来救我!那时禁枪令已实施,我手里只握住把柴刀。
黑暗中,前面的狼率先扑了过来,把我扑倒在地。我挥刀朝它乱砍。那狼也挺笨,没咬到我,倒被我剁了一刀。后面那狼飞快地冲过来,咬住我拿刀的手腕。我另一只手掏出了手电筒,拧亮了,射它们的眼。牧民都知道,狼怕火,怕光。强烈的手电光下,两只狼愣了一下。我看到。前面的狼瘸着一条腿,耷着半只左耳。呵,还是那老母狼!老母狼再次把我扑倒身下,正在我绝望时。另一只狼扑上来,一头把老母狼撞了一个滚。它扑上去用前爪逼在母狼身上,发出呜呜的威胁。母狼好像懵了,盯着它一动不动地喘息。
我的手电光再次亮起。救我的狼,它两只耳朵上长着白点。大概刚才它借手电光认出了我,就对妈妈反戈一击了。
“雪儿。”我惊喜地呼唤他,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走过来,而是拱了拱老母狼,一起慢慢消失在雪夜里。我没再呼唤它,只觉得热泪在脸上冻得很痛。
不久后,碰上马兰沁夫往墙上钉一只狼皮。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把老白眼狼杀了!他们在羊圈里设埋伏,摆下一盆香喷喷的烧羊腿。狼嗅觉极灵,数里远都能闻到。受此诱惑,雪儿果然进来,被几个人团团围住。雪儿在棍棒下左冲又突,挨了数棍冲不出去。这时,土岗上观风的老母狼疯了似的闯进来,像一只发威的老虎撕来咬去。全然没有衰老、伤残的模样。它帮儿子杀开一条血路,用头撞着雪儿离开羊圈,自己死死堵在圈口,挡住人们的去路,直到死在人们的棍棒之下。
从那时起,土岗上经常有一只狼嗥叫。有一天,我在家门口发现一只山鸡。我明白是雪儿送来的礼物。直到一天深夜,当它费力地把一只黄羊拖到门前时,和我碰了个照面,它撂下转身要走。我赶忙叫住它,求它:“雪儿,回来吧。”可它只是看了我一眼,冲天空悲凉地嚎叫了一声,转过身向原野跑去,再也没有回头。